第68章

一個人內心的精神領域,就像是一個人的夢境。這是一個充滿象征的世界, 在這個地方出現的事物, 都意味深長。

白楊的精神世界是一片水上的森林。黝黑如冥河的水面上, 白色的樹影如林立的刀叢。

根據薛夜來的經驗,這片迷宮似的森林就是白楊此刻的迷亂。只要能在這其中找到白楊, 順利把他帶出去,現實中的白楊就會恢複神智。

薛夜來開始在森林中尋覓。白楊不一定以他本人的形象出現在這裏,他可以是一棵樹,一塊石頭, 一只動物,任何與衆不同的形态都有可能是他的自我映射。那代表着白楊對自身的認知。只有在看到那個形象的時候,薛夜來才能确定,白楊自己究竟怎樣看待他自己。

然而薛夜來尋覓了每一個角落, 哪裏也看不到樹木和水以外的東西。所有的樹木都一模一樣, 它們的影子映在黑色的水面上, 像無數沉默的墓碑。

薛夜來有一瞬間的錯愕。“自我”這種東西, 在白楊的精神世界裏似乎并不存在。

但他立即否定了這個想法。這是不可能的。一個活着的、有意識的人, 不論再怎樣刻意縮小“自我”的存在, 也不可能将之完全抹去。否則的話,那樣的人就淪為行屍走肉, 不會對外界産生任何情感反應,只是一具沒有靈魂的空殼。但白楊顯然并非如此。盡管他的感情很令人費解,卻的确存在。

薛夜來集中感知繼續搜尋。白楊的“自我”必定是一個很渺小的東西,渺小到難以捕捉。它深藏在這片水域和森林裏的某個地方, 像一只被吓壞的小動物。

——是在水面以下麽?

剛剛這樣一想,平靜的水面陡然出現了波動。白色的樹影在黑暗中扭曲了形狀,和水面一起變成難以辨認的黑色漩渦,以毀滅一切的速度碾壓着周遭的空間。

薛夜來心頭一緊。他使用的是溫和的精神力入侵方式,然而白楊的抗拒程度卻異乎尋常。這說明了一件事:白楊極度厭惡他自己。即使是在自己的精神世界裏,他也會把自我深深隐藏起來。

一個人要有多麽強烈的自我厭惡,才會做到這種程度?

在這樣的內心世界裏,溫和的入侵方式是不起作用的。薛夜來突然明白了白楊以前那些奇怪的表現:既像要傷害薛夜來,又像要保護薛夜來,在這兩者之間搖擺不定。事實上,與其說白楊渴望傷害他,不如說白楊渴望被他傷害。白楊憎恨的對象,自始至終都是內心深處那個被隐藏起來的自己。

薛夜來急速退出了白楊的精神阈,回到眼前的現實中。

精神世界裏的天翻地覆,在現實中只不過是短短一剎那。白楊依然處于“空”的狀态,只是眼神比剛才靈動了。一株白楊樹的幻影在他身後伸展着拔地而起,就在薛夜來眼前觸手可及的距離。

“夜來,殺我。”白楊讷讷地說,聽不出一絲情緒,“我控制不住自己了,殺了我。”他眼中翡翠色的青綠光芒變得愈發熾烈,如同兩團跳動的磷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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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夜來猛然出了手。炫目的海棠閃電般激射而出,在白楊樹上化為一道血色的淡淡弧光。

白楊的身體僵直地倒了下去。這一瞬的情形像極了他們初見時的場景,唯一的區別是,初見時白楊眼中的殺意,在這一瞬變成了如釋重負的輕松,就好像他從最初就一直在期待着這樣一個時刻。

不等白楊倒地,薛夜來撲過去,把他的身體抱在臂彎裏,緊急檢查他精神受損的程度。

“唉……”悠長的嘆息從屏風後傳出,有個聲音幽幽地說:“果然只有生死攸關的時刻才能檢驗人的本性。你和你的戰士關系很特殊,我原本還期待着,你會有與衆不同的表現。可惜到了這種時候,你的做所作為還是讓我失望。”

薛夜來木然地盯着懷裏的白楊,一言不發。

“他對你說‘殺了我’的時候,你難道聽不出來他其實是在向你求救嗎?你當然聽得出來,可你什麽也做不到。你就是這麽一個自私懦弱又一無是處的人,不管是聽到自己的父親被抓也好、看到自己的戰士向你求救也好、看到自己的家被毀得慘不忍睹也好,你都無能為力,只想保住自己。”

“我至少比你強。”薛夜來冷冷開口,“躲在暗處動手動腳,實在不算光明磊落。你敢不敢走出來,跟我面對面地談?”

屏風後面沒有回答。

“我可以問個問題嗎?”薛夜來放下白楊,向屏風走了兩步,“我們家被查抄,是因為有人向皇帝陛下告密,說我父親藏匿了當年蘇家的遺物。我在想,這個告密的人,會不會就是你呢?”

“為什麽你會這麽想?”

“這個告密者知道二十年前的秘密,應該是我們家族裏地位比較高的長輩。按照這個方向去想,三位長老和各個家主都有嫌疑。我的确懷疑過他們,但是不管怎麽想,都有一點說不通。他們二十年前就知道了這件事,但卻一直包庇了到現在,就不怕被皇帝責難嗎?有蘇家的先例在前,我想他們不敢輕易冒這樣的風險。況且當時形勢并沒有危急到必須抛出這個秘密才能自保的地步,我看不出他們這麽做的理由。所以,這個思路是走不通的。

“我換了個方向去猜測,也許這個告密者是在皇帝身邊工作的人,不受貴族和元老院的幹涉。這麽一來,就只有皇家憲兵隊了。同時與薛家和皇家憲兵隊有關的人,據我所知只有一個。

“不過,這些都只是我的猜測而已,既不能确定告密者的身份,也不能确定你的身份。但是就在剛才,你說了一句不該說的話。你說,我看到自己的家被毀得慘不忍睹。你是怎麽知道的?我家出事以後,我只偷偷去看過一次,也只遇到了一個人。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那個人就是你,薛如衡。”

薛夜來一腳踢開了屏風。如他所想的那樣,屏風後面并沒有人,只有一個對講機。

從對方試圖激怒他的那一刻開始,薛夜來就有了這個懷疑。雖然對方有精神幹擾器這個強力武器,但精神幹擾産生的效果是不可掌控的。只要有短暫的失效,薛夜來和白楊就能制服對方,甚至殺死對方。

然而對方卻顯得有恃無恐,那麽最大可能性是,對方的人根本就不在這裏。使用屏風和變聲器,既是為了掩蓋身份,也是為了掩蓋對方此刻其實并不在現場的事實。

薛夜來徑直走過去拿起那個對講機,“你并不想殺我,至少殺我不是你最主要的目的。否則的話,在我和白楊剛剛來到這裏的時候,你就可以下手了。所以你到底想從我這裏得到什麽,可以直白地告訴我嗎?我不想再和任何人玩打啞謎的游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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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幾分鐘後,薛夜來背着依然沒有醒來的白楊,乘上了送他們來的那列電車。

現在他已經知道,為什麽這樣大的地下城卻到處都看不見人了。奇怪的是,聽到那個消息的時候,他不但不覺得意外,反而有一種“終于來了”的解脫感。

電車晃晃悠悠地沿着鐵軌行駛。薛夜來閉上眼睛,回想起剛才薛如衡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告訴我,在你自己看來,你是不是一個善良的人?

他沒有回答這句話便帶着白楊徑直離開,免得薛如衡改變主意。思緒卻在那一刻飄到了別處——很多年前,有人預先替他回答過這個問題。

記憶中有個傍晚,天空是深深淺淺的紫色。薛夜來獨自一人,在花園裏漫無目的地散步。他快滿十二周歲了,父親正在為他修建第十二個海棠花圃。

這一天白天的時候,發生了一起不大不小的事:不知什麽人在薛家公館外的路面上用噴漆寫了一句髒話,內容下|流而粗鄙。雖然沒有指名道姓是罵薛家,但字跡所在的位置正對薛家公館的大門,指向性很明顯。

薛夜來的肺都快氣炸了。因為事情發生在他生日前夕,很可能是學校裏哪個看不慣他的同學在尋釁。

然而父親知道這件事之後只是輕描淡寫地說,擦掉就是了。

薛夜來哪裏咽得下這口氣,要求警衛處調出公館周圍所有的監控錄像,挨個清查,非把那個混蛋揪出來不可。

結果,父親當着他的面吩咐警衛處:把當天的監控錄像全部删除,誰也不許去查。如果有誰偷偷幫少爺查監控,立刻開除。

薛夜來氣得絕食了一整天,一個人待在花園裏向父親示威。他不明白父親為什麽就是不肯調查這件事是誰做的,狠狠懲罰那個混蛋。對于薛家來說,這明明就是很容易的事情。

他一直在花園裏待到傍晚。天空的紫色越來越濃重,最後一絲霞光也快要收斂的時候,身後響起了熟悉腳步聲。他心裏一陣得意,知道是父親來勸他回家了。

不等父親說話,薛夜來搶先一步雙手捂住耳朵大聲嚷嚷:“不聽不聽!老和尚念經!”

父親卻沒有跟他說話,只是倒背着雙手在花園的圍欄邊閑庭信步。圍欄不高,是竹籬的造型,映襯着山石流水,一派田園風光。

薛夜來看着父親踱來踱去,終于按捺不住問道:“你在幹什麽?”

父親指着那道竹籬問他:“你說,圍欄這麽低,一步就能跨過去,為什麽外面過路的行人不會闖進花園裏來呢?”

“因為這是我們家的地盤呀!”薛夜來不假思索回答道,随即就明白過來,父親接下去要說什麽了。

果然,只聽父親說:“沒錯。圍欄裏面是我們家的地盤,但圍欄外面不是。這道圍欄就是我們處理事情的界線。別人在外面的路上寫了一句話,不管內容再怎麽過分,對我們來說也不能算是越界。相反,如果是寫在我們的界線裏面,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做這件事的人要為此受到相應的懲罰。”

“什麽裏面外面,你就是由着我被人欺負!”薛夜來抓起一把泥土砸向圍欄,還不解氣,又砸了第二把,“學校裏的人會在背後怎麽笑話我,你知道嗎?”

天幕徹底黑了下來,燈柱的光打在父親身上,把他的身影拉得斜長。父親的聲音在薄薄的夜色裏變得格外清晰:“夜來,你現在還小,有些事體會不到。将來你就會明白,做一個守得住界線的人,并且讓別人都知道這一點,會給你帶來多大的好處。”

那時的薛夜來的确無法體會到,正是由于父親的界線,薛家才始終沒有落下“跋扈”和“仗勢欺人”的名聲。那時的他更不會想到,七年之後,薛家在皇權的打擊之下一息尚存,這條界線與有功焉。

那時的他只是覺得,父親唠叨而無能——現在想來,那應該是他第一次把父親與“無能”聯系在一起。

“你知道別人暗地裏都是怎麽說我們的嗎?說我們僞善!”薛夜來氣呼呼地把學校裏聽到的傳言說了出來,“就是因為你總是什麽都不做,別人才敢這麽大膽!”

“那就由他們去說。就算是僞善,也勝過作惡。”父親一點都不生氣,挨着他坐下,像兄弟一樣搭着他的肩。“夜來啊,我常常在想,是我把你給慣壞了。男孩子不能嬌養,可你媽媽走得早,我舍不得讓你受委屈,結果把你的少爺脾氣養得這麽大。但我也一直在堅持做一件事,讓我的小夜來長成一個習慣善良的人。”

“習慣善良?”

“是啊。很多人以為善良是一種天性,但它其實是一種習慣。假如善良是天性,那麽人們會像追求食色一樣追求它。但你知道,事實并不是這樣。很多時候……”

“又來這些,煩不煩。”薛夜來皺着眉頭咕哝,再次捂住耳朵。

“好好,不說了不說了。”父親笑了起來,“這樣,我給你辦一個超大的生日會,比新年的家族集會還隆重,讓全城的人都羨慕你。可以補償你了麽?”

薛夜來冷着臉不說話。父親把他摟過去,用力揉着他的頭,“我的小少爺喲~我到底拿你怎麽辦才好。”

時至今日,薛夜來突然很想知道,當時父親沒有說完的後半段話究竟是什麽。假如此刻與父親面對面,父親又會對他說些什麽呢?

也許會是這樣一番話:

很多時候,善良是我們不得不最先放棄的東西,那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所以,在你可以善良的時候,盡量善良一點,哪怕被認為是僞善也無關緊要。讓它成為一種習慣,成為你心裏的那條界線。

此時的地面上,已是黃昏時分。暮色四合,金黃的落日慢慢墜入地平線堆積的玫瑰紅。

這一個即将到來的夜晚,在後世的歷史上被稱為“繁星之夜”。

這一晚,這個星球上的人們第一次在天穹中看到了無數高高在上的星光,仿佛梵高的畫作《繁星之夜》。

只是,那并非真正的星光,而是星際戰艦的核聚變發動機發出的光芒。

這是一場跨越宇宙的奇襲。這些長途跋涉的星際戰艦繞過了太空警戒帶,集結在了這顆行星的軌道上,準備發動最初也是最後的突擊。

大街上,那些正在因為宵禁而匆忙往家趕的行人們停住了腳步,擡頭仰望天穹。起初氣氛是麻木的,許久才有人如夢初醒一般叫出了聲:“……星河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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