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終章、帝國之死(2)

那是一枚很小的紋身。刺目的紅色紋路凹陷在祼露的肌膚裏,如同用指甲生生掐出的血痕。

蘇家的紋身。

薛夜來停下了為白楊擦拭身體的手。

他曾不止一次設想過,自己将會在什麽時候、什麽情境中親眼看到這個紋身。可是沒有想到,竟會是在這樣的狀況之下。

他下意識地摸向自己的咽喉。那道早已愈合的傷痕似乎在灼燒,提醒着他:他們自相見之初,就注定将會走向這不祥的結局。

黑暗的地下通道,四散飛濺的血……父親被殺的一幕又陡然在眼前浮現。他立即克制自己不去回想,然而那場景深深烙印于他的腦中,劇毒一般腐蝕着他的神經。

內心被撕裂的痛楚讓他暈眩,卻又奇怪地讓他麻木。他呆呆地愣了很久,才聽到自己喉嚨裏困獸似的哽噎。

……父親。父親。父親!

強烈的情緒波動沿着精神鏈路,傳導給了床上昏迷的人。白楊痛苦地皺起眉,發出抑制不住的呻|吟,慢慢睜開了眼睛。他的瞳色恢複了正常,不再是狂暴狀态中那駭人的顏色,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死灰般的黯淡。

“夜來,你在哭嗎?”白楊伸手探向身側,聲音嘶啞得幾乎難以分辨。他的眼神依然是空洞的,沒有轉向薛夜來,直直凝視着虛空。

薛夜來心情複雜地望着那只在空氣裏摸索的手。他在內心告訴自己,那個時候的白楊不是真正的白楊。可他無法忘記,就是這只手,這只手把父親……

過了片刻,薛夜來麻木的神志略微清醒,冷冷問道:“你為什麽不看着我?”

白楊的唇無力地翕動一下,輕聲說:“我看不見你。”

“你……”薛夜來心頭一震,喉嚨變得幹澀。白楊不僅僅是看不見了,甚至連薛夜來的聲音來自于哪個方位都辨別不出來了。薛夜來就在他的旁邊,他的手卻徒然地在別處尋覓。

那個時候,薛夜來的精神力在爆發失控的狀态下擊中了白楊的精神體。白楊神經受損的程度必然很嚴重,短期內是很難恢複的了。

“夜來,你在哪裏?發生了什麽事嗎?我想不起來了。”也許是因為遲遲沒有等到薛夜來的回應,白楊開始有些焦慮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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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夜來遲疑一下,終究還是輕輕握住了那只手。“我在這裏。之前……我們很多人掉進了一條地下通道,你保護了我。——你還記得這些事麽?”

白楊茫然地搖頭,順着薛夜來的手向上摸了摸,仿佛在檢查對方有沒有受傷,“那你有沒有事?”

薛夜來沒有回答這個問題,盡量溫和地推開他的手,說:“你身上有傷口,我正在給你清理。你躺着別動,就快要好了。”

白楊似乎安心了一些,依言閉上了眼睛,忽然想到了什麽,又倏地睜開:“你剛才,是在哭嗎?”

“你聽錯了。”

白楊便不再出聲,任由薛夜來清洗他赤祼的身體。

“少爺。”有人在外面敲門,“大長老請您過去一趟。”

“知道了。”薛夜來應了一聲,起身給白楊蓋上一條毯子,“我出去一下,你在這裏等我。”

地面上,夜色正濃。

這是帝國的最後一夜。

星際聯邦艦隊從太空中一波一波持續投放天基武器,對這顆孤立無援的星球進行遠距離精準打擊。地面戰略目标全部摧毀之後,艦隊開始緩慢地進入大氣層,如同一道斜挂的星河,向着大地傾瀉下來。

戰艦的尾焰如繁星閃耀,遮蔽了帝國的蒼穹, 燃燒着帝國的夜色。

兵臨城上, 四面楚歌。

皇宮随着大地的震動而瑟瑟顫抖。建築物內聚集着大批全副武裝又不知所措的士兵。他們被告知, 必須留在地面上堅守皇宮,每一個可以戰鬥的人都必須被編入部隊, 迎戰敵人。只是沒有人知道,應該何時、何地、如何迎戰。

這個搖搖欲墜的帝國以驚人的速度走向混亂無序,走向分崩離析。

在通訊系統徹底癱瘓之前,皇帝發布的最後一個命令是:各自逃命去吧。

這句話迅速通過電波傳播開來。皇帝究竟是在什麽樣的情形下, 以什麽樣的心情發出的這道命令,後世的人們永遠也無從得知了。

平民和貴族在同一時刻意識到了同一件事:帝國這一次是真的走到了末路。突然之間,他們只剩下了兩個選擇:突圍,或者投降。

突圍顯然是铤而走險, 但投降也同樣前途堪憂。基于以前的戰争史, 人們相信, 在對待難民和俘虜這件事上, 星際聯邦并不一定會十分仁慈。

一部分逃難的平民開始往城外湧去, 希望能在遠離皇城的地方逃過一劫。

另一部分逃難的平民則認為, 只有逃離星球才是安全的,必須從貴族手中搶奪空天飛行器。一場全城範圍的暴|亂随即席卷而來, 無數貴族之家遭到洗劫,黃金器皿和寶石飾品散落滿街。“繁星之夜”也因此又被後世稱為“黃金與寶石之夜”,這個聽起來仿佛象征着財富與榮耀的名稱,卻是帝國毀滅的悲音。

在極度的混亂中, 沒有人注意到,薛家像螞蟻搬家一樣,悄悄往地下轉移。

按照協議,薛家與地下城的居民分成小組,依次搭載飛行器運輸車,從地下軌道駛向秘密的空天飛行基地。

如果事情進行得如預期一樣順利,他們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從一條安全的行商專用航道進入宇宙。至于今後怎麽辦,等逃到安全的地方之後再作打算也不遲。

确認過所有的環節,暫時沒有更多事情可以做了。薛夜來疲憊地坐在椅子上,雙手抱住了頭。燈光時明時暗,那枚代表族長權威的金色家族徽章在他眼前熠熠閃爍,仿佛是宇宙中的一顆變星。

這個家族,以後會怎麽樣呢?薛夜來昏昏沉沉地想着。也許是星散在宇宙各處,再無相聚之日吧。一旦走入宇宙的大背景,人類的血緣聯系就如同塵埃之間的引力那般微小而渺茫。

無論如何,那都不關他的事了。他只答應了父親,讓家族中盡可能多的人逃出去。至于每個人此後的命運,就靠每個人自己漂泊。

不過,在那之前,還有最後一件事要做。薛夜來拿起那枚族徽,在掌心摩挲。這一次,大概就是他最後一次使用族長的權力了。

薛夜來叫過三位長老,當衆宣布:“請再替我傳達一件事:所有的賢者,都在這裏跟戰士解除契約。”

“什麽?”大長老大吃一驚,“這……”

“對。”薛夜來的神色不容置疑,“我的用意不必解釋,你們都明白。解除契約之後,如果雙方仍然有意願建立契約關系,還可以重新締約,我不會再幹涉。但是現在,請所有人都在離開這裏之前解除契約。登上飛行器之前,地下城的人負責為戰士取出植入皮下的芯片,這也是我們與地下城的協議。”

他擡起手,那條代表契約關系的海棠花鏈路随着他的動作在空中飛揚起一道豔麗的弧線。

“我先去解除我的契約。等我回來的時候,希望看到你們也都這麽做了。”

他轉身大步離開,回到白楊所在的那個房間。

床上的人感覺到他靠近,立刻睜開了眼睛,眼神空洞地望向空氣,聲音裏卻有一絲歡喜:“夜來?”

眼睛看不見,身體不能動。失去了感官與力量的白楊仿佛變得脆弱了,只有與他精神相連的薛夜來是他唯一與外界保持聯系的紐帶。

薛夜來沉默地站在床頭,手指沿着白楊的發梢移到他的臉頰,旋即俯身在他耳畔說:“白楊,你記不記得,我曾經答應過你,你陪我通過最後一場考試,我就解除契約送你走?現在是我履行承諾的時候了。我們解除契約,然後我送你離開。”

白楊愣了一下,好像對于此時此刻聽到這樣的話感到愕然。

薛夜來卻很平靜,“你的神經受損了,但你的體質強,過一段時間會慢慢恢複過來。你走之前,我會再用精神力為你治療一下,不讓你留下後遺症。”

白楊沒有回應。過了一會兒,他緩緩開口:“夜來,你告訴我,我失控的那段時間,是不是做了什麽事?我想不起來,但我知道一定發生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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