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她就在我眼前, 一下子就憑空消失了。”

柏得溫的聲線聽起來也很吃驚,無論是對埃莉諾的憑空消失, 還是對屈潇的反應。

男人陰沉着一張臉, 地下室的微光讓他看上去像是一尊由暗霧凝練而成的死神。

緊握的拳、脖間泛着青青淺淺的血管、陰厲暴虐的眸光……無一不在彰顯一點:屈潇快要急瘋了。

柏得溫頓了頓, 沒再說話, 他所知道的線索僅此而已。

他原本以為, 屈潇對于埃莉諾, 只是生理上的偏執而已, 沒想到他已經将真心全部奉上。

屈潇皺着眉,不再面對柏得溫,“您可以離開了,王子殿下。”

“我還有私事要辦。”

他轉而看向丹尼斯,目光狠冽到猶如冰冷的手術刀,“你也聽到了, 丹尼斯。”

他的語速并不是平時那樣游刃有餘的故意放慢節奏, 透着焦躁的煩悶。

“不如由你來解釋一下吧?”

丹尼斯知道他是在懷疑自己, 顯然,一腔愛意遮蔽了他的雙眼, 讓他忽略了丹尼斯的不在場證明。

“這,這不可能是我.幹的啊, 今天我一直都在地下室, 并沒有出……”去過啊!

丹尼斯灰綠色的眸被蒙上同樣焦急的顏色。

他還想再解釋些什麽,可惜屈潇連聽下去的耐心都沒有,粗暴的打斷他, “除了你還有誰?”

等等……

Advertisement

暗紅色的眸光瞬間深的可怕。

屈潇的腦海中浮現起一個女人的臉。

如黑紫色劇毒罂粟般的,女人的臉。

男人的視線慢慢從丹尼斯的臉上向下滑,低掠過高聳的眉骨和幹癟的顴骨,停在他的脖間,“是那個女人和你聯手做的吧?”

也是,單憑一己之力根本無法完成如此龐大的操作。

互利共生才是蝦虎魚和槍蝦的基本生存模式。

丹尼斯頓了頓,有些迷茫的搖搖頭,“哪個女人?伯爵夫人?”

“不是啊……”

然而屈潇的耳膜早已被蒙上一層阻隔,叫他聽不到丹尼斯的辯解。好似有種狂熱的吊詭在血液裏攀岩,膨脹,蔓延。

微微燭光将他影子映在光線昏暗的牆壁,灰黑一團逐漸擴大,形成類似于藏匿在黑暗中的怪物的輪廓。

男人的瞳孔是深邃的猩紅,盯得丹尼斯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下意識躲閃開他的目光,閉上嘴巴。

這是一場暫時未見硝煙的戰場,卻硝煙彌漫。

丹尼斯認為,在這個形勢下,自己哪怕多說一句都存在被他滅口的危險。

想想極光閃耀的手術臺,鋒銳堅利的刀刃,以及殘缺的左腿……屈潇不是做不出來這種事。

不僅如此,他似乎把這種方式當作救贖丹尼斯腐朽靈魂的捷徑。

好在這一次,屈潇沒有這麽做。

離開的腳步聲是如此清晰,急匆匆鑽入丹尼斯耳中。

丹尼斯擡起頭,男人挺拔高大的背影逐漸離開視線,即使只是一個看不見男人臉龐的背影而已,丹尼斯也能從他劇烈抽搐的肩骨感受到屈潇此刻的憤怒和沖動。

屈娟慘了。丹尼斯搖搖頭。

可事實未能如他所願那樣進行下去。

轉折出現在燭光熄滅的那一秒。

風也陰冷,穿堂而過之時把燭光吹得明明滅滅,似乎冥冥之中給予某些暗示。

接着,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

“嗖”一聲,耳邊劃過風聲。

肆意而動的風吹滅灰牆上挂着的最後一星光點。

丹尼斯的視線瞬間被阻撓,黑暗吞噬光明,包裹他,侵略四野而來。

像跌落無窮無盡的深淵。

一頭蒼老的猛獸正藏在暗處,企圖謀劃咬死面前年輕的野獸,無聲無息,等待着時機的降臨。

“哐當。”

在這一聲心心念念的巨響終于出現的時候,丹尼斯知道,他的時機到了。

他即将重新主宰這頭年輕野獸的生活。

……

******

“埃莉諾,只要你在49天之內找到真愛,就可以永遠變成人類,幸福的生活下去。”

那是很久以前,上帝在收回埃莉諾的魚尾巴的時候,對她說的話。

上帝是那樣善良和溫柔,盡可能滿足這個死因凄慘的小美人魚的所有小小心願。

這一度讓埃莉諾內心認為:上帝是偏袒自己的,他也希望自己能夠以人類的身份複活。

那一次,本該他們的最後一次相見。

然而,埃莉諾醒來的時候,

薄薄的雲層仿佛伸手就可以觸及,夢幻而熟悉的天堂頂層,她緩慢而乏力的睜開眼,眼簾中再次映入上帝的臉龐。

他還是那樣和藹可親又平易近人,餘光瞥見貝殼上的少女醒來,他合上手中的書,笑着和她打招呼,“好久不見,埃莉諾。”

“歡迎回到天堂。”

天堂?

埃莉諾皺了下眉。

什麽天堂?

她伸手去揉有點暈暈的腦袋,緩和了幾秒鐘後,雙手後撐将自己從貝殼裏坐起來。

那是一個裝滿海水的巨大貝殼,是她第一次來到天堂的時候,上帝看她行動不便特意為她準備的。

和她想的一樣,就目前而言,她還是一只擁有曼妙魚尾的美人魚。而不是人類。

她稍微愣了幾秒,擡頭,接着眨了眨重重的眼皮,奶音中透着一絲困倦和疲乏,“為什麽我又回到了這裏?”

空靈又疑惑不解。

上帝緩緩靠近她,臉上依舊挂着善意的笑容,“是我将你重新召回的。”

他毫不避諱少女的眸光,正面與她對視,一字一頓又斬釘截鐵,“因為你沒有找到真愛啊。”

伴随着上帝尾音落下的是埃莉諾愈發迷惑的雙眼。

上帝在她身邊坐下,像個循循善誘的長輩,溫柔的摸了摸埃莉諾的長發,解釋道,“準确的說,我認為屈潇對你并不是愛情,只是偏執的占有欲在作祟。”

“所以今天,距離五月七日又一個49天過去,我将你重新召回天堂。”

不是真愛?

埃莉諾下意識扭了下.身子,躲開他的大手,有些不開心的撅嘴反駁,“您在說什麽呢,他就是……”我的真愛!

她的舉動并非上帝沒有預見的,他不懊惱,收回手後自顧自搖頭起身,雙手背在腰後,背對着她,長舒了一口氣。

“如果你們之間是愛情,那他為什麽要殘忍的讓你割下魚鱗?他不會不知道這有多痛,我親愛的埃莉諾。”

“而且在我變成酒館老板約翰去觀察你的任務完成進度。那個時候,他對你是那麽兇。”

“可後來……”埃莉諾想說些什麽,可上帝不給她機會,轉過身來,狠狠打斷她的話。

“後來?後來他明明知道你是人魚,卻甚至連放你去水裏游泳都不願意,”

“啧啧啧。承認吧,埃莉諾,他根本就不愛你。”

“才不是呢!”

埃莉諾的聲音很大,摻雜着細碎的倔強和不屈。

屈潇會在她生日時送她随口一提的小醜魚作禮物;會在她誤會他和別的女孩子關系的時候對她做最長情的表白;會在別人欺負她、推她下游泳池的時候不顧階級和身份,肆無忌憚的與對方打起來,只是為了保護她不受傷害……

如果這都不算愛,

那究竟什麽才是愛情?

為情所困的感覺總是這般似苦微甜,在羽毛、泡沫、和溫溫的海水中起伏不定。

想到這裏,埃莉諾的眼眶不自覺紅了幾度,嗓子也跟着有點沙啞。

她垂着毛茸茸的小腦袋,有點兒垂頭喪氣的語調,“才不是呢,他就是我的真愛。”

聲音很小,小到快要虛化了。

她沒精力和上帝争論,也不想再和他争論這些了。

反正按照上帝以往的固執來說,無論她多說什麽都無法挽回現在的局面。他是不會輕易再次給她機會,讓她回到人類世界的。

腦海中一閃而過屈潇淡漠的臉。

她敢确定,在發現她被上帝帶走的那一刻,那張習慣于面無表情的臉龐不會是原來冷靜的模樣。

很奇怪,埃莉諾握緊拳頭擺在魚尾上,低着頭,眼淚不争氣,一顆一顆從眼眶裏面跑出來向下墜。

也不知道屈潇找不到她,會變成什麽樣子。

他焦急無奈的畫面盤旋在大腦。埃莉諾不自覺有些哽咽,發出不自控的細小的抽泣聲。

這點倒是于無形之間戳中了上帝的心房。

聞聲,上帝轉頭看她,微愣了幾秒後,神色有些動容。

眼淚一直都是女性最易被忽視的秘密武器。

雲端上稀薄的空氣就這麽安靜了幾十秒後,埃莉諾的耳畔邊傳來上帝的嘆息,“好吧。”

胸腔中吐出沉重的氣息,他看向她,“我再給你一周的時間。”

埃莉諾驚喜的擡起頭,淚花還印在她的眼尾,是說不出的凄美。只有那對湛藍色的眼眸在閃着細碎的光。

上帝移開視線不再看她,手中把玩猩紅色座位邊的權杖,繼續說,“埃莉諾,我再多給一周的時間變回人魚,如果屈潇能夠接納你的人魚形态,并且不介意和人魚形态的你共度餘生,”

“到時候你才能變成真正的人類。”

“啊,對了。”

“在你化身為美人魚的這段時間裏,無論什麽藥水都無法将你變幻出人類形态。”

大腦裏的齒輪飛速旋轉了解上帝的話,埃莉諾的笑容頓時僵在臉上。

她重新皺起眉頭。

無法變幻成人類?

如果真是這樣的話,她要如何離開海洋,又該如何找到屈潇呢?

要知道安東尼國的城鎮和南海之間相隔數千裏。

屈潇既不會平白無故去南海,她也無法上岸去尋。

“如果是那樣的話,我該怎麽……”

不給她開口詢問的機會,上帝大手一揮,一道金光從他五指間緊握的權杖頂端水晶球中洩漏而出。

裹挾着悠長神聖的告誡。

“算是我檢驗你們愛情的最後一道考題。”

和人魚落入海洋時的“撲通”一聲聲響。

溫溫的海水裹緊埃莉諾的肌膚。

有多久沒感受過這樣的美妙?

海水如律動的音符,在她周圍翩翩起舞。

熟悉又陌生的感覺瞬間侵染周身。

埃莉諾本該對這樣的感覺感到喜悅和愉快。可是此刻,她卻瘋狂擺動着玫瑰色的魚尾,甚至沒有思考的時間,順着海底最深處的方向,拼命游動。

她正游向人魚宮殿,去見艾倫。

艾倫是南海的海神,她的父親。

他一定有辦法讓自己重新變成人類的。

就算沒有,

眼中一閃而過幾分落寞,緊接着又被乍現的靈光取代。

女巫!

就算父親沒有辦法,她也可以再去找女巫幫忙!

總會有辦法的,她必須主動做點什麽,而不是待在原地,像一尊望夫石那樣,每天把小腦袋露出水面,眼巴巴又可憐兮兮的等屈潇有沒有來到南海。

這般想着,埃莉諾尾巴游動的方向倏忽轉變,轉而向女巫的住所前進。

******

南海是衆多人魚族裏最熟悉人類的一族,大概是有賴于人類常常來這裏看美人魚,并且建設旅館。這讓居住在南海的人魚們非常了解人類世界。

這就不難解釋為什麽埃莉諾初次做人類會那樣娴熟,認識所有的東西。

靈活的魚尾勾勒絢麗爛漫的線條,越過漆黑森恐的鐵欄,埃莉諾游入女巫的住處。

這是艾倫明令廢止、與世隔絕的禁區,地理位置非常偏僻。

所以,當埃莉諾以人魚形态出現在女巫薇薇安面前的時候,薇薇安一點兒也不驚訝。

因為她壓根兒就不知道十年前還有人魚公主消失不見的這檔子事,只覺得長大後的埃莉諾越看越叫人歡喜。

瓷白肌膚,湛藍美眸,微紅臉蛋......

薇薇安在看見埃莉諾的那一秒,不自覺笑彎了眼睛。

要是埃莉諾臉上的焦急不安能消失,就更完美了。

不愧是她的小女兒。

真是美極了。

小美人魚氣喘籲籲,還沒從運動後的餘韻中緩和,扶住她的手臂作支撐點,斷斷續續問,“女巫姐姐,你、你這裏......還有沒有把人魚變成人類的藥水?”

她摸了她的手臂。

這讓薇薇安非常高興,語氣中藏不住雀躍,“有的。”

她順勢拍了拍埃莉諾的手背,“我去給你拿。”

上帝沒有欺騙埃莉諾。

咕嚕咕嚕,喉結滾動,透明藥水滑入腹胃中停留很久,沒有出現十年前立刻變出雙腿的相同情況。

“無論什麽藥水都無法将你變成人類”這句話,是真的。

埃莉諾不死心,拽住薇薇安的衣袖,懇求的語氣,“還有其他藥水嗎?”

桌子上,清一色是埃莉諾喝完的試管瓶。這樣下去,變不成人類,先變成海灘上擱淺的魚類還差不多。

薇薇安皺了下眉,搖頭說,“沒有了。”

就算是有,也不能再讓她喝下去了。更何況,至少在她這兒,是真的再也沒有任何一種藥水是她沒有嘗試過的了。

埃莉諾沉默了幾秒。緩慢的低頭,拽住薇薇安手腕的手指也跟着慢慢向下滑,最終垂在身側,“......哦。”

她不喜歡在外人面前露出自己真實的表情,将眼底的失落、委屈和無奈等多種複雜的情緒被斂了斂,擠出一個笑,“謝謝您,那我……”

埃莉諾轉過身去,連背影都是寂靜的顏色,“我就先離開了。”

像是一不小心沾在灰黑蜘蛛網上的蝴蝶,撲騰着翅膀,卻掙脫不開,也逃不掉,即使逃離這張情網,也不知道下一步要去往哪兒。

看着埃莉諾逐漸遠去的背影,薇薇安不自覺搖了搖頭。

又是為哪家的小子困情呢?

她怎麽會知道,從始至終埃莉諾的心裏就只有一個壞小子而已。

小美人魚有節奏的擺動着曼麗的魚尾,一如翩翩起舞的蝴蝶,迷茫而不自知,不知道自己的下一個目的地是哪裏。

算了。

還是去找艾倫吧。

埃莉諾想。

雖然十年前父親拒絕過自己變成人類的請求,但……時至今日,除了變成人類找到屈潇之外,她還有更好的解決方法嗎?

這般想着,她的眼皮重重下沉。

嗯,父親一定會幫她變成人類的,否則,她就只能回到天堂了。他舍不得深愛的小女兒剛一出現就再次離開人世。

耳邊浮過水流聲,埃莉諾閉上眼睛,感受水流逆向而來的阻力。似乎只要沖破了這道阻力,也就沖破了屈潇和她之間的阻力。

窸窸窣窣的話語也是這個時候壓迫水流聲,并以水波為載體,傳入她耳畔的。

“也不知道哪個不長眼的家夥又在污染源附近建了一幢實驗室。”

“要是被我逮到,真要剝了他的魚皮。”

有點熟悉的男低音。

埃莉諾像是忽然想到了什麽,睜開眼睛,猛的一回頭。

金黃色的長發被水流滌蕩成為彎曲的形體,盤旋交織在腦後,構成一副絢爛的瑰麗。

淺藍的瞳孔擴大了些,埃莉諾想的沒錯。

即使距離很遠,她也能認出說話的人正是自己兒時的玩伴。海洋的守護者,父親最忠誠的部下的兒子,擁有尖銳獠牙的鯊魚哥哥——達爾西。

達爾西沒看見她,似乎正為某些瑣事而煩心,眉頭緊皺,和下屬說些什麽,“很久以前海底曾發生過一起爆炸事件,現在爆炸點的水質還不容易改善了些,是誰又……”

多年未見,稚氣散盡,從前的影子只能在他的外形上窺見一斑。

深藍色的短發,同色的瞳孔,背上是屬于鯊魚特有的藏青色的背鳍。

達爾西是世界上游的最快的尖吻灰鲭鯊一族,手上拿着象征守護和環境保護标志的盾牌和叉戟,急匆匆往某個方向趕。

從他的話裏,埃莉諾可以知道,他現在在海洋環境保護局工作。

猶豫不到一秒,或者說,一秒都沒猶豫,埃莉諾改變方向,朝着達爾西游去。

好在達爾西沒有用最高的游速,埃莉諾很快追上他。

白皙的手指抓住他的手腕,埃莉諾不顧衆目睽睽,用海底通用的人魚語,沒頭沒腦問,“在哪兒?”

達爾西先是對手腕上突如其來的觸感感到一陣不悅,在看清來人的臉的時候,眉頭才稍稍有了舒展。

他眯起眼睛,有些不确定,也有些小驚喜,“埃......埃莉諾公主?”

埃莉諾沒有正面回答他的問題,心裏像是被人打翻了一罐膠水,颠來倒去的粘稠和焦急。

就整個海底而言,只有她知道,十年前的爆炸發生在丹尼斯的實驗室裏,而十年後的今天,又一幢實驗室拔地而起。

是巧合嗎?

不,這絕非巧合。

想到丹尼斯那兒或許有屈潇的線索,即使有危險,埃莉諾也一秒都不能再等。

手上的力道加重了些,她看着達爾西,定定的重複,“你們剛才說的實驗室,”

“在哪兒?”

神秘又深邃的蔚藍色大海,美麗又動人的人魚傳說。

變幻莫測的潮起潮落,沙灘在一輪新日下漸漸蘇醒。岸邊的居民們正吹響海螺號角,也不知是否能将信息傳遞入海底。

海底兩萬裏,陽光深不可入,誰都不知道,此時此刻,旭日已從海平面升起。嶄新的一天已悄然降臨。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