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穆王
隔着院牆,隐隐能聽到彈奏箜篌的聲響,穆王楊烨,喜聽箜篌。衛長軒已分辨不出那箜篌彈的是什麽曲子,他在雪地裏跪了太久,不僅腿部漸漸失去了知覺,就連神智也有了些許混沌。
尋常世族拜見穆王的規矩,照例是要先呈上名刺,當然還有錦盒盛着的禮物。這些禮物的價值大都難以估量,若有豪奢之輩,連錦盒也是用足金打造,如此費心奢靡,也不過是為求穆王爺一顧而已。
衛長軒拿不出什麽像樣的禮物,連名刺也寫不出,自然求不到通傳,所以只能默默地跪在門外,看着那緊閉的府門,心中灰敗而絕望。
“喂,”恍惚間,小腿被人踢了一下,“王爺召見,還不快起來。”
衛長軒猛地驚醒過來,他跌跌撞撞就要起身,卻險些摔了個趔趄,通傳的小厮卻沒有等他的耐心,徑直走進了王府裏,衛長軒只得拖着腿加緊跟了進去。
王府內重檐鬥拱,氣勢非凡,衛長軒不敢多看,低頭跟着那小厮繞過幾處軒廊,直走到一處配殿前,而後才聽他向殿內道:“王爺,人帶到了。”
“讓他進來。”
那依稀是穆王的聲音,衛長軒心中忽然有些發慌,他硬着頭皮走進殿內,倒頭便拜了下去:“卑職南軍神武衛,衛長軒,叩見王爺。”
穆王并未賜他平身,只冷淡地道:“原來是禁軍的人,聽說你在本王府外跪了好幾個時辰,究竟所為何事?”
“卑職……”衛長軒心中慌張,按在地上的雙手都情不自禁微微發抖,“卑職鬥膽,想懇求王爺,将卑職調入左骁衛中。”
左右骁衛如今名義上雖是皇帝衛隊,實則皆由穆王主掌,左骁衛更是如同王府親兵一般,與其餘衛隊大不相同。
聽了少年的請求,楊烨意義不明地笑了一聲:“神武衛禁軍,将來自可晉升為禦林軍,你為何要調入不成器的左骁衛呢?”
“因……因為……”
就在衛長軒結結巴巴的時候,楊烨已出聲打斷了他:“聽說昨日在皇家獵苑,皇上看中了一名少年禁衛,要把他納入雁庭,想必是你?”
衛長軒頓時一驚,他沒想到穆王早把他的來意知曉得一清二楚,更沒想到,皇帝身邊這些細微末節的小事他也了如指掌。
“是我……”
“你把臉擡起來。”
跪在地上的少年聽了這句,終于略略擡起頭來,他頭一次看向殿內的穆王。只見穆王身形高大,唇上一抹短髭,手中執着一把箜篌,試探般地撥了兩個音,而後向他投過視線來。那眼神十分鋒銳,如同鷹隼,刺得衛長軒立時就別開了眼睛。
“生得确實不錯,”穆王頗有些玩味地道,“怪不得楊解看上你。”
衛長軒不解他話中意圖,卻聽他又道:“你來求我,是想趁機編入左骁衛,好不去雁庭,是麽?”
“王爺明鑒,若是王爺肯把卑職收為己用,往後卑職定為王爺效犬馬之勞,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楊烨愛惜地撫摸着懷中箜篌,緩緩道:“雁庭雖然名聲不堪,可若是得了帝王恩寵,總有一步登天的時候,你又何必去軍中苦悶度日呢?”
少年臉上顯出一絲苦笑:“卑職寧願在軍中碌碌,也不敢享有這一步登天的機會。”
楊烨靜了片刻,點頭道:“你這孩子,倒有些意思。”他頓了頓,又道,“不過,你還不夠格讓我與皇帝相持,我也并不想管你的事,你走吧。”
這拒絕之意來得猝不及防,讓衛長軒幾乎懵在了當場,他咬了咬牙,竭力露出幾分笑意,昂起頭道:“如今建安城內就算是垂髫小兒也會唱誦‘穆如清風,天有九重,黃雀在西,金烏在東’,童謠尚且如此,普天下又有誰不知王爺舉足輕重之地位。”
穆如清風等四句确實是如今朗朗上口的童謠,自從大昭朝滅了景炎,便把都城建墨改作了建安,皇城在建安城西面,而城東則是穆王府邸。可見就算在小兒口中,也把穆王比作是日月之精的金烏,而新帝不過是黃雀而已。
他鼓足勇氣看着穆王:“王爺當日在漪瀾園,只因王禦史一句話便當庭折柳,王禦史畢竟還是皇上親舅,王爺尚不理論。卑職一個小小禁衛,蝼蟻般的人物,何牢王爺與皇上到‘相持’的地步。”
漪瀾園一事發生在幾個月前,那姓王的禦史不知說了句什麽頂撞了穆王,穆王順手便折了一枝嫩柳遞與了他。王禦史還愚鈍不知緣故,誰料第二日便連同家眷被逐出了建安,折柳自然意味送別,穆王這是毫不客氣地把他送去了南疆。
楊烨冷峻的臉上現出一抹玩味的笑意,他重新看向那個少年,方才那番話看似莽撞,卻是先捧後激,有些膽識在裏面,只可惜城府終究太淺。他放下手中箜篌,站起身來,緩緩道:“你也知道自己只是蝼蟻,本王又何必為一只蝼蟻的命途費心呢?”他冷笑了兩聲,而後拂了拂手。
衛長軒終于意識到自己不能再糾纏下去了,他心中雖有不甘,卻也無可奈何,只得叩了首,退出門去。
走出配殿之後,外面的雪已經停了,庭院裏靜悄悄的。衛長軒心下煩亂,正要尋原路出去,卻隔着軒廊看見鄰近院中匍匐着一個小小的身影。那是個身量不高的孩子,穿着霜色的錦袍,幾乎融進了雪景裏。
衛長軒拿不準他的身份,但瞧他衣服單薄,忍不住道:“你在那裏做什麽,不冷麽?”
聽到聲音,那孩子爬了起來,轉過了身。看清他面孔後,衛長軒心裏“咯噔”了一聲,那張還有些稚氣的臉上,是一雙毫無光彩的瞳眸,竟是個瞎子。
電光火石間,他忽然想起一個傳聞,據說穆王楊烨的幼子自小便雙目失明,很得穆王憐惜,難道就是這個孩子麽?
“你是誰?”那孩子開口問道。
“我,我叫衛長軒。”衛長軒悄悄向他走近了些,忍不住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看他模樣也不過十歲左右,皮膚白皙得近乎透明,可能是在雪地裏站得太久,唇色凍得都有些發白。
“你是王府的小公子麽?為何一個人站在這裏?”
孩子輕輕點了點頭,聲音很輕地道:“我聽見鳥兒叫,你聽見了麽?”
衛長軒微有些莫名,靜下心四處聽了聽,果然聽到很細小的一點叽喳聲,他循着聲音尋到了被雪覆蓋的草叢間,終于看到一個半掩在雪地中的鳥窩,裏面有三只稚嫩的雛鳥。其中一只已凍得沒了聲息,還有兩只大張着嫩黃的鳥嘴,一副嗷嗷待哺的模樣。
“是個從樹上掉下來的鳥窩,可能是被積雪壓墜了。”衛長軒向那孩子說道,“這裏還有兩只小鳥呢。”
孩子睜着眼睛轉向他的方向,怔怔道:“小鳥是什麽模樣的?”
衛長軒一時語塞,他想了想,小心翼翼捧起了一只,遞到孩子手邊:“給你摸摸,你要輕一點,這鳥兒還很小。”
孩子伸出了一根指頭,顫巍巍地在鳥的絨毛上觸了一下,而後就立刻縮了回去。
衛長軒看出他有些懼怕,便安慰道:“它很小,不會傷害你,你不要怕。”
孩子聽了,又重新用指頭在鳥身上來回摸了摸,小鳥用稚嫩的喙在他手指上啄了幾下,大約是觸癢不禁,孩子眯着眼睛笑了起來:“鳥的嘴是尖的。”
衛長軒把鳥窩從雪地裏撿了起來,又看了看頭頂的樹冠:“雌鳥回來看不見它們,一定會很着急,咱們還是把鳥窩放回去吧?”
“是啊,沒有媽媽,多可憐吶。”孩子垂下臉,輕聲附和道。
下過雪的樹幹有些濕滑,不過卻難不倒衛長軒,他用嘴銜着鳥窩,雙腿攀住樹幹,身姿敏捷,三兩下便爬了上去。待小心地把鳥窩放進樹杈上之後,他松了手上的力氣,順着樹幹便滑了下來,動作十分利落。
小公子看不見他這番動作,只出聲問道:“好了嗎?”
衛長軒點頭:“好了。”
小公子輕輕地道:“從前我都不知鳥兒長得什麽模樣,他們不讓我摸這些東西。”
“他們”指的大約是他素日的仆從,衛長軒心中一動,壓低聲音向他道:“小公子,以後但凡是這種小東西,只要你想,我便抓來給你親手摸一摸,如何?”
小公子的眼睛像一潭湖水,清澈而無光,他怔怔地面對着衛長軒的方向,問道:“真的麽,你……能一直留在我身邊麽?”
不等衛長軒回答,身後有一個聲音低低道:“琰兒,這位是神武衛的禁軍,怎能整日陪你胡鬧。”
衛長軒一驚,回頭只見穆王正站在軒廊外看着他們二人,不知已有多久,慌忙便跪了下去。
小公子摸索着向前走了一步,讷讷地喊了一聲:“父王。”
穆王并不看衛長軒,只向那孩子道:“素日跟着你的那些人呢,怎麽由着你一人跑到了這裏?”
小公子沒有回答,他空洞的眼神裏竟然有一絲哀愁,聲音很低地道:“父王,把這個人給我吧,”他像個讨要玩具的孩子一樣,委屈地道,“哥哥們十歲之後都有伴當陪他們玩耍,為什麽我沒有,我要這個人做我的伴當。”
因為楊家宗室有胡族血統的關系,他們自然也保留了許多胡族習俗,貴族子弟除了有習文的伴讀之外,還有習武的伴當。
伴當雖然形同奴仆,但衛長軒眼下寧願做這位小公子的伴當,也萬萬不想被納入後宮雁庭那樣的地方。
他緊張地看向穆王,卻見穆王哀憫地看着這個孩子:“琰兒,你哥哥們要習武,要騎馬射箭,自然要有伴當,而你……不需要。”
這句話顯然刺中了孩子的心,他小小的身影晃了晃,幾乎要倒下去。衛長軒心下不忍,卻又十分疑惑,他感覺傳聞有些不實,穆王對這幼子或許有憐惜,可還有許多複雜的他根本看不穿的情緒在裏面。
“父王……”孩子又喚了一聲,不像是在撒嬌,倒像是絕望的懇求。他摸索着向前走去,似乎是想撲進他父親的懷裏,然而穆王沒有上前迎他,只是站在軒廊外,目光冰冷地看着他。
“小心……”衛長軒剛想出聲提醒,卻已經遲了,小公子被一截曝露在地面上的樹根絆倒,直直栽了下去。
他跌下去時,額頭撞在了石塊上,登時便有鮮血從那白皙的額頭上滴落下來。衛長軒跪在他身後,看不見他傷得如何,只能看見幾滴鮮紅的血落在潔白的雪地裏,像是在白雪裏綻放的紅梅一般。
穆王沒有動,他一臉漠然,沒有顯出絲毫疼惜之意,靜靜看着那孩子。而小公子也沒有像尋常孩子那樣大哭,只有清澈的眼睛裏慢慢流出大顆的眼淚:“父親,我什麽都沒有……”他不去擦拭頭上的血,也不願從雪地裏爬起來,只是喃喃重複道,“我什麽都沒有……”
楊烨冷冰冰的臉上終于有些動容,他不知想起了什麽,最終無聲地嘆了口氣,向衛長軒遞了個眼色。
衛長軒趕忙上前把小公子抱了起來,只見他額頭上傷口并不深,然而鮮血淋漓很有些駭人。
或許是看他反應還夠機敏,穆王向他淡淡點了點頭:“你今後就留下做琰兒的伴當吧。”他頓了頓,“府中的規矩,晚些時候自然有人教你,現下快帶他回去。”
衛長軒抱着孩子不能行禮,只慌張地躬身道:“多謝王爺,卑職……”他話還沒說完,穆王已毫不留情地轉身離去了。
他懷中的孩子緊緊閉着眼睛,用手抓着他的前襟。
衛長軒看他額頭上蜿蜒出一條血跡,又低頭看向地上那幾朵血色梅花,心中痛惜,有些難過地想道,是這小公子的血救了我一命。
孩子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麽,只閉着眼睛低聲問道:“你是我的了麽?”
衛長軒點點頭:“是。”
小公子又重複問了一句:“你能一直留在我身邊麽?”
衛長軒抱着他,再次點頭:“這是自然。”
小公子臉上血痕淚痕縱橫交錯,卻輕輕彎了彎嘴角:“好,我們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