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夜談
花朝節宴後,數不清的車馬從漪瀾園門前經過,衛長軒剛扶了楊琰上車,轉臉便瞧見長公子的車馬也在一旁。他想了想,還是走到了車前,作了一揖:“方才多謝長公子解圍。”
車簾一動,卻是楊玳伸出一只手來,依舊是那似笑非笑的聲音道:“衛長軒麽,進來說話。”
這輛大車遠比楊琰那輛明亮寬敞得多,楊玳坐在車中,只向衛長軒望了一眼便道:“聽說你把老二老三手下的人都打了,我還道是個什麽厲害的角色,沒想到聽楊解那廢物大放厥詞,你竟連句話也說不出來,當真丢我穆王府的臉面。”
衛長軒被他突然呵斥,心中自是不服,他冷聲道:“小人不過一介草民,在禦駕前稍有不慎便會如蝼蟻般被捏死,哪裏敢像長公子這樣不把皇上放在眼裏。”
“哦?”楊玳被他當面抵了話,竟然不惱,反而唇角一揚,笑了起來,“怎麽,你就甘願一輩子都只做一只蝼蟻嗎?那算我看錯了你。”
這問話聲音雖低,在衛長軒耳中卻像是響了一個炸雷,他覺得胸口被什麽東西壓迫着,簡直難以喘息。
楊玳直視着他的眼睛,過了片刻才道:“或許你還不知道,西北都護府被燕虞大軍逼近,已經迫在眉睫,這幾日安陽河西兩處皆要調兵過去,我也要去前線巡視。如今身邊正缺幾名得力的手下,你可願随行?”
衛長軒被這話問得一愣,他頓了頓,才低聲道:“可我,是四公子的伴當。”
楊玳臉上有些形似譏諷的冷笑:“衛長軒,你可要想清楚,此番若是随我去邊疆,憑我的手段,連戰場都不用你上,回來少說也是個校尉,難道不比你在王府中做個奴仆強麽?。”
衛長軒心中狂跳,他知道在神武衛中,一個小卒想當上校尉大約需要十幾年。但若是跟着這位長公子,那遙不可及的官位,竟也變得如此唾手可得。
楊玳滿意地看着少年因為激動而微微漲紅的面孔,卻見他眉間忽然一皺,不知想起了什麽:“長公子,我……我不能去。”
“為何?”
衛長軒低聲道:“我答允過四公子,要在他身邊照顧他。”
楊玳聽了這話,先是詫異,而後又覺得可笑:"四弟雖和我一樣都是父王的兒子,不過,他身邊的人和我身邊的人可不大一樣。”他慢慢放沉了聲音,“他那樣一個人,你就算跟着他一輩子又能得到什麽。難道說,你為了那麽一句微不足道的承諾,竟連自己的前程都不要了嗎?”
衛長軒沒有回答,他的沉默卻已說出了他的答案。
楊玳無聲地磨了磨牙齒,低而冷地笑了一聲:“衛長軒,沒想到你這麽愚蠢。”他終于不耐煩地揮了揮手,示意少年退出去。
衛長軒走出那駕堂皇的馬車之後,身上的汗猛地湧了出來,他覺得背上一片冰冷,手不自覺握成了拳頭,而後又松開。
他當然知道跟着這位長公子能得到的東西,會比在楊琰身邊得到的多得多,說不定終有一天他也能在九五之尊面前侃侃而談,而不用擔心随時送掉小命。他可以風風光光地當個校尉,甚至是都尉,穿着亮銀的铠甲,騎着駿馬十分風光地去見義父,讓他也好好高興高興。可如果這一切是要用楊琰的眼淚和痛苦去換,那他寧願不要。
因在花朝節宴上連輸了幾箭,楊玦被一衆宗室兄弟們灌了許多酒,回王府時還有些醺醺然。好在他這日心情甚好,也不打罵奴仆,只是手舞足蹈下了車,還要摟着美貌的侍女親熱。這些侍女多是他二哥的人,他也毫不介懷,只管在車下追逐,不期然卻撞到了一個人身上。楊玦眯着一雙惺忪醉眼,把那人上下摸了摸,只覺這人身體硬實,并非是那些嬌俏的侍女,大約是侍衛之流,不由十分掃興。直到他身後剛下車的楊琮戰戰兢兢喊了一聲:“大哥。”
楊玦心中一凜,擡頭看去,只見楊玳也正冷冷地看着他,低喝道:“堂堂穆王府的公子,喝成這副爛泥樣子,成何體統!”
楊琮趕忙上前拉開了二人,陪笑道:“今個過節才喝成這樣,平日裏三弟十分知禮,極少飲酒的。”被他拉開的楊玦卻毫不領情,把他手用力甩開,而後昂頭便走,根本沒有招呼這二位哥哥的意思。
楊玳冷眼看着他背影,并沒有多言,只聽楊琮又小心地問道:“大哥今日怎麽沒去外宅那邊?”
“父王尋我有要事商談。”楊玳只說了這麽一句,而後嫌他礙事似的把他撥到了一旁,徑直向府內走去。
楊琮兩頭都沒讨到好,只得苦笑着跟了進去,只見楊玦正站在角落裏,陰冷地看着他大哥進入配殿的背影,冷冷地道:"不過是個東胡血的雜種,整日在我面前充什麽大哥。"
楊琮生怕他的話傳到裏邊,趕忙拖了他往後苑走,一面走一面搖頭道:"三弟,你莫不是當真喝多了,難道忘了太宗皇帝的母族也是東胡人麽,往後再說這種話是要惹麻煩的。"
"太宗皇帝?"楊玦冷笑道,"就憑他也能跟太宗皇帝比麽,太宗母族可是正統的拓拔家主一脈,他楊玳的外祖父是什麽人,不過是拓拔信的一個家将而已!"
楊琮不欲跟他細談此事,只是搖頭嘆氣。
楊玦卻仍是罵罵咧咧:"論起血統尊貴,他還比不上那個小瞎子,整日裏得意什麽!"
楊琮聽他越說越不像樣,知道他是酒勁上頭,趕忙拉着他回去了。他們誰也沒注意到緊跟着走進府內的楊琰,獨自一人在黑暗中微微蒼白了臉色。
楊琰知道王府裏就連下人有時候也會偷偷叫他瞎子,可是聽見自己的哥哥這樣肆無忌憚地喊出來,還是讓他心裏微微痛了一下。可是又能怎麽樣呢,他本身就是個瞎子,他輕輕摸了摸自己的眼睛,最終還是悄無聲息地回去了西北角院落。
穆王府的配殿內,一幹仆從都退得幹幹淨淨,偌大殿內只剩楊烨和楊玳父子,他二人相對而坐,神色卻不是閑談的模樣。
“父親,聽說尉遲賢他們已經回安陽了?”
“不回去,難道躲在建安城一輩子麽?”楊烨冷冷地道,“西北都護府是保不住了,安陽若是再丢,燕虞大軍豈不是要長驅直入,攻入大昭了麽。”
楊玳聽他語氣不善,忙恭恭敬敬低了頭,帶着請教的口氣道:“按理說西北都護府和安陽一帶駐軍衆多,怎麽這次竟被一場突襲打得毫無還手之力呢?”
楊烨冷笑了一聲:“倘若西北那邊只有一方駐軍,怕是都不會輸得如此狼狽。”他伸手一指,正指向案上鋪開的長卷地圖,“當年拓跋信好大喜功,說是要為大昭開疆擴土,帶兵滅了西域祁梵國,在此與安陽相鄰的地方設了西北都護府。此事距今不過二十餘年,祁梵剩餘的一支族人投奔了燕虞,如今便撺掇燕虞可汗來奪回他們的故土。這裏既駐紮着西北軍,又駐紮着安陽的大軍,還有四處散落的胡人收編來的幾支雜軍。燕虞人一來,這幾支軍隊誰都不願率先抵抗,互相推诿,不然西北都護府也不會一個月就被燕虞人占去!”
楊玳知道父親這是動了真怒,忙低聲道:“如今燕虞大軍與安陽僅一城之隔,卻沒有再繼續開戰的勢頭,想必是在等我們與他們和談。兒子此番去安陽,定不會辜負父親期望,更不會讓燕虞人占到大昭一絲一毫的便宜。”
楊烨閉目搖頭道:“兩國和談,比的不是口舌伶俐,而是國力強弱,我們輸了一戰,在氣勢上便已有不足了。”他靜默了片刻,忽而擰了眉頭,“現在的關鍵,還是拓跋信那個老東西。”
拓跋信畢竟還是楊烨名義上的岳父,楊玳不敢對那位拓跋家主妄自評論,只輕聲問道:“拓跋公多年不帶兵,不知對這場戰事又有什麽影響?”
楊烨從鼻子裏哼笑了一聲:“他雖不帶兵,可帶兵的那幾個将軍不都是東胡出身,他若是有意讓這幾人一起出兵,他們難道還敢不從?西北軍名義上掌握在我手裏,實際上還不是看那老東西的眼色行事。”
楊玳勉強笑了一聲:“父親不要動怒,拓跋公畢竟和父親是翁婿,一家人總該互相幫扶,此番西北戰事,想必拓跋公不會袖手旁觀的。”
楊烨擡起眼睛,看了長子一眼:“你還不明白麽,他這是故意的。”他把案上的地圖緩緩卷起,低聲道,“這段時日,催着我立世子的聲音越來越多,你應該也聽說了。”
談到世子一事,楊玳立刻變得謹慎了起來,他低下頭道:“這件事,兒子有所耳聞。”
楊烨看着長子的頭頂,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我統共就你們幾個兒子,如今看來,也只有你堪能擔此重任了。”就在楊玳猛地擡起頭來的時候,他話鋒一轉,“不過,拓跋信大約也是料到了我的決定,所以才會心生不滿吧。”
楊玳神色微頓,而後輕輕笑了笑:“父王這話,兒子不明白。”
楊烨也不點破他,只冷冷一笑:“你外公拓跋瑞在拓跋家只是個旁系,名義上算是拓跋信的族弟,若是你繼承了我的位置,拓跋信豈不是要被自己的族弟壓在脖子上頭,以拓跋信那傲慢性子,又怎能忍受這種事情。”他站起身,拍了拍長子的肩膀,“我遲遲不立世子,也是顧慮到了這一點。畢竟,若是惹怒了那個老東西,後面可不好收場。”
楊玳低下頭,在陰影中磨了磨牙,再擡起頭時,只雲淡風輕地笑了笑:“父親原來是忌憚拓跋公那邊,兒子倒有個兩全其美的主意。”
他雖掩飾得當,可楊烨對這個兒子了如指掌,早已看到他眼底殺氣,不由笑了:“你該不會是要我殺了拓跋信吧?”
“父親怎麽會這麽想,”楊玳顯然失笑,“兒子就算再糊塗,也知道拓跋信一死對東胡那邊影響有多大,如今燕虞虎視眈眈,再攪亂東胡勢力,我大昭豈不是禍事臨頭了嗎?”
見他對局勢看得透徹,楊烨臉上終于露出贊許之色,點了點頭道:“且說說你的主意。”
“我只是覺得,拓跋信就算再是心胸狹窄,應該也不會嫉恨一個死人吧?”他緩慢地說完這句,擡起眼睛便去看父親的神色。
只見楊烨身體微微一震,怔怔望向長子,過了半晌才道:“玳兒,你可真讓父親心驚啊。”他頓了頓,“你為了坐穩世子之位,要殺了你的外祖父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