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前程
衆人呆了呆,立刻哄搶了起來,那些金瓜子的數量十分可觀,到最後每個人腰帶裏都沉甸甸地墜着一小把金子。仆役們顯然被這小公子的慷慨震驚了,就算在建安城最豪奢的王侯家,也不曾聽說有這樣随意撒金子賞人的。
方明站在一旁,托着空盤子,有些發怔。方家世世代代在王府裏做管事,他從小就聽父親說過,這些王侯府中結構龐大,關系複雜,然而以上治下,無非都是以利驅使,以威震懾。這幾句話說着簡單,做起來卻并不容易。直到此刻,看着這些仆役們從起先的懶怠模樣變得一個個眼睛發亮,争先跪到楊琰腳邊又是磕頭,又是謝恩,他才恍然明白過來,原來這就是王族的治下之道。
這個中秋夜過得極是熱鬧,賞下的幾甕桂花酒被喝得一空,仆從們得了賞,又讨了彩頭,顯然十分高興。等到衆人散去,已是子夜之後,上座的楊琰從淺笑中露出疲憊來,他靠到椅背上,神色似有感嘆。
“公子,這些金子都是前些時候洛蘭姑姑帶來的吧,你就這麽賞人,也不心疼,”方明笑着擠兌,“往日都不曾對我這麽大方呢。”
楊琰還沒說話,沉默了大半夜的衛長軒已冷冷開口道:“去年中秋那條熏豬腿,我只吃了兩塊,公子一口沒吃,其他可全都進了你肚子裏了。”
要是別人聽了這話,定是會說那豬腿能和金子比嗎?可方明卻無法反駁,他知道,如今他們有成箱的金銀,賞人的那些不過是百之其一而已,可是在那個時候,他們只有那一條熏豬腿。
“方明,你今日勞累了一天,早些去歇着吧。”楊琰笑了笑,向他道。
“可是……”方明有些遲疑,他想說我走了,誰伺候公子歇息呢?
衛長軒顯然看出他的疑慮,擺手道:“你去吧,這裏有我。”
等到方明猶豫着離去之後,楊琰才緩緩站起身,他嘀咕道:“坐了一晚上,好累。”
衛長軒笑了一聲,他這個晚上一直站在後面看着楊琰,看他鎮定自若地坐在那,向每個人侃侃而談,而後被圍拱着謝恩,神色淡泊。那時他突然有一種錯覺,覺得楊琰十分陌生,他像是坐在極高之處的高位,俯視着芸芸衆生。誰知這一句又洩了底氣,楊琰還是他熟悉的那個孩子,先前那些,大約只是裝模作樣在唬人。
“說起來,那幾箱金銀其實不是洛蘭姑姑的吧,”衛長軒低聲道,“她只是跟随拓跋公入京,怎好那樣大張旗鼓帶着許多財物來,想必還是拓跋公借了洛蘭姑姑的名義送來,對麽?”
楊琰顯然早已想到此節,他沒有說話,只輕輕點了點頭。
“聽說他還送了楊玦十幾匹極西駿馬,以他的身份根本用不着巴結楊玦,送出這樣的厚禮,也只是想讓他善待于你吧。”衛長軒說完,感嘆道,“我猜拓跋公心裏還是很惦念你的。”
“或許吧,”楊琰輕聲嘆氣,“外公是個重臉面的人,想必是不願見我過得不好,又或許,他只是覺得對不起我阿媽。”
他低着頭,沉默了半晌:“不管怎麽樣,我們眼下确實需要這些,我想着,過兩日讓方明封上幾封銀子,連同名帖送到羽林衛幾位都尉府上去。”
衛長軒一怔:“送給他們做什麽?”
楊琰輕輕笑了笑,笑意卻是苦澀:“我知道陳紹有意保薦你入羽林衛,他雖然是羽林大将軍的侄兒,薦書金貴,可羽林衛裏世家子弟衆多,不一定買他的賬。你這樣毫無背景,進去只怕要吃虧,還是上下打點一下,方能确保萬無一失。”
衛長軒聽他口氣,竟是籌劃已久,不由奇道:“我何時說要去羽林衛了?”
“你先前不就有離去之意麽,”楊琰咬了咬下唇,“在羽林衛謀個職位,也算是個大好前程,你義父知道了也會很高興的吧。”
讓自己進入羽林衛确實是阿爹一直希望的事,衛長軒前些時候聽了陳紹的勸言,心裏也不是沒有動搖過,可是……
“如果我走了,你怎麽辦?”衛長軒怔怔地問道。
楊琰又笑了一下,笑容像是硬擠出來的:“我現在衣食無憂,又有這麽多下人伺候,有什麽好擔心的。”
衛長軒看着他,忽然低聲道:“也奚,是我昨晚冒犯了你,你生我的氣了麽?”
楊琰似乎一驚,他後退了兩步,連連搖頭。
其實昨夜雖然喝了不少酒,可衛長軒還沒有到意識不清的地步,他今早醒來就想起了昨晚所做的事,心中懊惱不已,卻又始終不知如何開口向楊琰提起此事。
“你是生我的氣,所以想趕我走麽?”衛長軒又追問了一句。
楊琰看起來像是要哭了,他用力地搖着頭:“我沒有生你的氣。”頓了頓,又很低很輕地道,“我怎麽會生你的氣。”
衛長軒聽見這句話,心跳忽然漏了一拍似的,等他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已經抱住了楊琰。楊琰很瘦弱,抱着卻又十分柔軟,他沒有掙動,只把頭埋在衛長軒的肩膀上。
“那你為什麽要我去羽林衛?”衛長軒嘆息似的問道,“我不是答應過,會一直陪着你麽。”
楊琰沒有說話,只是有些發抖,過了許久,衛長軒終于察覺出不對,他扳過楊琰的肩膀,在深沉的夜色中,看見他眼中已滾落出大顆的淚水。
“因為我知道,你終是要走的,”楊琰臉頰上挂着淚珠,聲音也微微發顫,“寶劍藏匣,鳴如龍吟,你是這世間最鋒利的寶劍,終有一日,會脫匣而飛。我雖然不舍得你走,可總不能一直這麽困着你,誤了你的前程。”
衛長軒怔怔地看着他,低聲道:“也奚,你不要哭,你若不想我走,我就一直陪着你。”
“衛長軒,”楊琰慢慢擡起頭來,“你若真的留在我身邊,留在這個院子裏,空度歲月,将來回想起來,真的甘心麽?”
衛長軒呆住了,如今已不比先前,他每日大可以過着錦衣玉食的生活,在這府院之中像個富貴人家的公子一樣游手好閑。可他終其一生都只是個王府公子的伴當,碌碌無為一輩子,最後安然死在床榻上,但這絕不是他想要度過的一生。他做夢都想抓着沉重的刀柄,銳利的弓箭,他想騎着駿馬,去一望無際的曠野中馳騁,永不停歇。
他擡起頭,看着頭頂四方的天空,黑夜裏無星無月,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來,他知道,留在這裏,自己終是不甘心的。
從他的沉默中,楊琰已猜到了答案,他輕輕嘆了口氣:“所以我想過了,與其讓你以後心中怨憤,不如現在好好替你謀劃一條出路,說不定将來,還要倚仗你做我的靠山。”
他後面這句,說得半真半假,有幾分像是玩笑,但衛長軒心中一動,竟下意識地應了一聲,也換了玩笑的口吻:“我若是去了羽林衛,你往後就見不到我了。”
楊琰微微一怔,立刻反駁道:“羽林衛只是戍守都城,聽說家住建安城的士卒,不輪值的時候還可以離營外出,你總能抽空回來的吧。”他又像是安慰自己似的輕聲喟嘆,“只是少見幾面罷了,建安城又不大……”
他沒有說出的話是,建安不大,即使這小院子留不住你,把你留在建安也就夠了。但我還是不敢讓你去更遠的地方,去看這天下,我怕你見了天下之大,就再也不會回到這個小院子來。
八月二十七,建安城東。
此時正是熱鬧的時辰,坊間集市裏各家店鋪全都開了門面,路邊則是擺了各色的攤子。“刺啦”聲不絕于耳,是油炸胡餅的聲響,一旁的水粉鋪子正在清貨,玫瑰膏子的濃香混着空氣裏的油香,聞起來有些詭異的憋悶。
從郊外駛來的一輛大車停在了鬧市的街坊口,車裏三三兩兩有進城賣貨的貨商下來,手上都抱着厚重的包袱。突然,正在下車的老貨商被推了一把,他身後那人似乎已經急得不可開交,推開他之後便忙不疊跳下車,一溜煙沿着路跑了。
老貨商大聲罵道:“斷子絕孫的東西,趕着投胎麽!”
他倒也沒有罵錯,那個急匆匆跑掉的人穿着內侍的服色,确實是個斷子絕孫的閹人。小內監臉色蒼白地在擁擠的鬧市間穿插,最後終于順着一條小路跑到城東那所宏偉的王家府邸——穆王府的門前。
因為事出緊急,他已顧不得依着規矩向門裏遞話,只有些唐突地敲響了邊門,虧得他穿着內侍服色,看門的仆從還以為他是宮裏的人,忙迎出來問道:“不知公公有何事?”
小內監結結巴巴地道:“衛……衛長軒可在府中麽?”
仆從微微一怔,他是穆王更替後新入府的下人,并沒聽過衛長軒的名字,當即搖了搖頭:“府上沒有此人。”
小內監急得臉都白了,又道:“他不是在貴府四公子跟前做事麽,怎麽會不在這裏?”
仆從趕忙道:“四公子在南邊院子裏,您繞過右手,看到的第一間門進去就是。”
聽他這麽說,小內監只好又沿着牆向那邊跑,他覺得喉嚨發幹,心都快跳出來了,沒頭沒腦撲在那門上一頓亂敲。等到門被打開,裏面院子裏的人都怪異地看着他,可他什麽也顧不上,幾乎是撲到那個熟悉的少年面前,嚎啕出聲:“軒哥兒,總管他……他出事了!”
衛長軒原本正和方明等人在院子裏看新送來的羽林衛軍服,還有一塊沉甸甸的腰牌,他預備着過兩天穿着這一身軍服去見義父,料得他定會高興得展開眉頭揚聲大笑。
誰知片刻之後,看守皇陵的小內監就撲門而入,嚎啕着道:“總管他出事了!”
衛長軒一瞬間還未反應過來,他愣愣地問:“出什麽事,阿爹他怎麽了?”
“宮裏傳了話,說皇上前些時候被先皇托夢,先皇哀嘆身邊沒有服侍的人,要幾個原先禦前服侍的奴仆殉身侍主,其中就有總管的名字,今早剛賜了鸩酒來。”小內監哭得抽抽噎噎,“來宣旨的幾個都是原先總管手下的人,特意寬限了半日,讓我來帶軒哥兒你去見總管最後一面。”
衛長軒聽到最後,如遭雷擊,臉上剎時沒了血色。他身旁的方明也驚呆了,結結巴巴地道:“這……這算什麽,皇帝做了個夢就要賜死人嗎?”
“我聽說……聽說……”小內監哆嗦着還要說話,卻又警覺地看了一眼院中,院子裏站着許多人,都是聞聲圍過來的,每張臉都十分陌生,惹人警覺。他終于上去拉了一把衛長軒,在他耳邊急聲道,“軒哥兒,快跟我走吧,晚了……晚了就見不到總管了啊!”
他扯着這個石頭一樣的少年就要往外走,卻聽背後有個清朗的聲音道:“方明,把前院那匹紫骥牽過來,要快!”
小內監回過身,只見屋內走出一位穿着月白色衣衫的少年公子,那公子目光清澈,徑直望向他們。他焦急的心內忽然閃過一絲疑惑,暗道王府四公子不是個瞎子麽,怎麽全然看不出來,況且如此俊秀飄然,竟像是雲端裏的人一樣。
就在他怔忪的時候,方明已飛快地把馬牽到了門外,将缰繩遞向衛長軒:“衛大哥,快上馬啊!”
衛長軒神色有幾分駭人,他一言不發,上前接過缰繩,也不管身後的小內監,徑自翻馬而上,那紫骥是少有的駿馬,頃刻便沒了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