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陸明童恢複意識的第三天。
除了陸夫人每天要念叨上百遍的好好休息別亂跑以外,陸明童整天待在書房裏,一邊練字看書一邊倒是借機和豆芽重新打好了關系。
他失憶之前就喜歡豆芽這小厮看來果真是改變不了的事實,這幾天以來,陸明童把他召到身邊來,斷斷續續地問了些自己不記得的事情,又讓豆芽幫他磨墨晾字兼去廚房偷點心茶水。豆芽對他幾乎是言聽計從,陸明童交代的事一件不落的辦好了,再跑來讨功,也不需陸明童賞他什麽,光是嘴上誇一句就夠他樂呵上一天的了。
這天,陸明童正在書房作畫,豆芽站在一旁頭往下一墜一墜地打瞌睡,前面風風火火地來了個人。
陸明童知道她,豆芽前兩天說過,這人叫小翠,是陸夫人的貼身婢女。
這時候娘親應該還在花園喂魚,怎麽派這侍女來了?而且來者顯然帶着不好的消息,一雙柳眉間鎖滿了憂愁。
陸明童放下了筆,等她開口。
小翠疾步到書桌面前,朝他行了個萬福,道:“少爺,前廳來客人了,夫人請您前往一會。”
陸明童問:“誰?我認識嗎?”
小翠面露難色:“這……原本是認識的,但是現在是否還認識,奴婢就不知道了。”
她說的是自己失憶的事,陸明童嘆了口氣,望了望面前的畫作,有些可惜。作畫這種事本應一氣呵成,半途打斷再回來就沒現在的感覺了。
但是既然有客拜訪,不失禮儀他也只能去會上一會。
“我随你去吧。”整了整衣冠,陸明童擡腿。
小翠停在原地:“少爺,夫人交代您把豆芽也帶去。”
陸明童古怪地看了一眼豆芽:“為什麽?那客人也是豆芽的朋友嗎?”
正在偷閑的豆芽聽見自己的名字,迷迷糊糊地睜開了眼。
“夫人說,少爺現在記憶受損的事情不好讓外人知道,為了避免這種情況,少爺到時可以讓豆芽在一邊服侍,提點少爺。”
“行,那走吧。”
前廳,陸夫人捧着一杯熱茶,手持着杯蓋心不在焉地一遍遍撇着茶沫。
旁邊坐着個四五十歲的男子,體态富裕,正閉目品茗。
陸夫人的手上動作停了下來,悄悄望了眼對方,又把目光轉向門口。
童兒昏迷的事情一傳出去,武林就發來了各種各樣的拜帖,她皆以不好打擾病人清休為由婉拒了,只是面前這人不太好應付,又偏偏直接找上門來了,她不好隐瞞,只說陸明童已經醒了,正在修養。這人卻不肯輕易離去,非要親眼見上一,面,才肯罷休。
陸夫人內心默默嘆氣,只希望豆芽和童兒能機靈點兒,別在這老頭面前露出馬腳來。
正想着,陸明童來了,他前腳剛踏進來,豆芽的眼神就快速地在屋內打了個圈兒,輕聲在他耳旁道:“武林盟的陳叔,關系一般,不常接觸。”
于是陸明童規規矩矩地照着一般的關系該有的客套上前道:“陳叔,好久不見,您怎麽來了?”在陸夫人身旁坐下。
那陳叔放下茶杯,對着他上下端詳了一番,見他無礙,才笑道:“陸公子,好久不見了。前段時間聽聞你受傷昏迷的消息,武林盟的人很是擔憂啊,這不,我離陸家最近,就想着來探望一番,沒想到剛進門陸夫人就告知我你已經恢複了,我心中這塊大石頭才落了下來啊。”
豆芽俯身給陸明童倒茶,又輕聲道:“武林盟的人很擔憂少爺會出事,少爺要讓他們放心。”
于是陸明童道:“哈,一點小傷,不足挂齒。沒想到反而驚動了武林盟,真是見笑了。”
“陸公子身份何等重要,這次受傷,不止是武林盟,整個江湖都在擔憂,好在陸公子吉人自有天相……”
陳叔還在滔滔不絕,陸明童臉上挂着微笑,其實腦內小人早已神游天際。
武林盟他還是有印象的,他曾經跟随陸遠山去過兩次武林大會見證,只是當時還年少,再具體一點的事他都不記得了,只記得裏面的人都非等閑之輩,各個身懷絕技,使得一手好武功。
不過,什麽時候起他的地位也變得這麽舉足輕重了?
陸明童的記憶還停留在大家對自己老爹客氣有加,對自己摸摸頭以示贊賞鼓勵的層面,對方這麽一誇,他不禁有些飄飄然。
看來自己現在也算是獨當一面了。
“況且,武林盟前段時間出的岔子,相信陸公子也知曉了,現下盟中部衆到處在尋找蕭公子的行蹤,武林大會也将至,我們實在是無心再去分擔其他了……好在陸公子已經恢複了,也算是解了武林盟一個燃眉之急。”
陸明童暗自琢磨,自己昏迷這事怎麽還輪到武林盟來操心了?難道他失憶的這段時間裏,武林盟已經從一個武林正道組織演變成了民間善事組織了嗎?
不論如何,他還是接着和對方客氣:“辛苦您跑這一遭了。”
陳叔擺手。“哎,只要陸公子身體無恙,我就寬心了。”他站起來,陸明童一看對方這是要告辭,按耐不住喜悅就要起身喊送客。
“那麽,我就先告辭了,現下江湖一片混亂,還請陸公子修養好後早早出發前往武林大會。”
陸明童一怔,沒明白為什麽要點名自己去武林大會。陳叔一邊告辭往外走去,一邊欣然朝送客的小厮道:“陸公子少年有為,落落大方,若是萬筆翁泉下有知,必然十分欣慰啊。”
陸明童只覺一道驚雷炸在耳邊,炸的他眼冒金星手腳發麻。手中的茶杯一抖,熱水直接澆上了手背,周圍的人驚呼一聲圍了過來,陸夫人連忙捧着他的手檢查,抖着嗓子讓小翠去取藥來。
手背迅速灼紅,陸明童卻只是怔愣。
“他剛剛的話,是什麽意思?”他慢慢轉向母親,面上的血色急劇褪去,瞳孔放大:“什麽叫,萬筆翁泉下有知?”
陸夫人定了定,見陳叔并沒有注意到這邊的動靜,一邊讓人收拾灑落的茶水一邊招呼豆芽把少爺扶回房間。
陸明童卻執意不動,他知道陸夫人的動作是在忌憚剛才的那個客人,便直勾勾地盯着對方背影,直到看着對方的身影消失在視線內,才道:“現在可以說了吧?”
陸夫人的眼淚掉下來了,她從旁人手裏接過藥,親自給他塗上。塗完用雙手捧着他被燙傷的手,萬分悲戚地貼在自己頰邊。
屋內的人都瑟縮着不敢發聲,陸明童垂眸靜靜地凝視着這個在他記憶裏一瞬間老去的女人。他知道大抵是因為自己記憶錯亂的原因,娘親才會和他設想的模樣有差距,但是見到陸夫人鬓邊幾不可見的幾根銀絲的時候,他眼眶還是忍不住一酸。
看這滿屋緘默的架勢,他心中仍抱有的一絲僥幸也被澆滅了。
“是……什麽時候的事?”
陸夫人癡癡地坐着,遲遲沒有張口,似乎也不願意再去回想這件事。
“是三個月之前的事了。童兒,你……”
陸明童渾身一震,幾乎連坐在椅子上的力氣都要流失:“這麽近?這麽近的時間!我醒來你們還一直瞞着我!為什麽?爹他身子骨一向硬朗,為什麽會突然就……檢查過了嗎?是不是有人害他?有沒有什麽異樣之處?他老人家現在屍首在哪兒?”他掙紮着站起來要往外走。“我……我要去看看。”
然而他剛逢噩耗,整個人渾渾噩噩地分不清東西南北,還沒走出廳堂就差點被絆倒,豆芽連忙幫着陸夫人拉住他。
“童兒,童兒!”陸夫人連着叫了兩聲,見他不理,硬生生地用身體擋住了他的去路。
陸明童伸手推她:“娘,你讓開,我要去看爹……我要搞清楚,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陸夫人搖頭,仍是倔強地擋住他,堂堂陸家主母,此刻卻不停流淚哽咽,毫無平日威嚴。陸九天見勢,囑咐小翠把旁人都遣散,只餘他,豆芽,老管家三人。
豆芽眼睛也全紅了,怕陸明童發起瘋來推傷陸夫人,死死地抱着他的腿,又示意九天去把陸夫人扶凳子上坐着。“少爺,你還是聽夫人說完吧,你現在記憶有損,但是我們都看在眼裏。”他頓了頓,不忍道:“知道少爺失憶的時候,夫人就打定主意要先調養好少爺的身子再告訴你真相,就是怕你傷心的厲害會再病倒……方才少爺說的那番話,在老爺剛出事的那天也說過,該調查的,少爺你都親自調查過一遍了。”
陸明童從他的話中捕捉到了一些不對勁,他定了定神,強迫自己鎮定下來,望着面前不斷哽咽的母親,為她擦去淚水,瞧向一旁的豆芽:“好,那你一條一條說,前因後果,都給我說清楚。”
豆芽道:“三個月前,賬房先生在算賬時遇見了難題,想去請教老爺,結果找遍了書房和卧室也沒找到人,夫人也說一晚上沒見到人,來找少爺問,我們才意識到不對勁,把整個陸家翻遍了也沒找到,一直到酉時,才在後山發現了老爺的屍身……”
“找到老爺時,他在一顆樹上吊着,已經沒氣了,樹上還釘着一封血書,上面寫着,寫着……”他咽了咽口水,不知該怎麽往下說。
“沒事,你說。”
一旁一直沒說話的陸九天看了眼額頭上不斷冒汗的豆芽,沉聲接替道:“上面寫着,豬狗不如,枉顧為人。少爺當時将老爺的屍身放下來後便把那封血書扯了下來,發了瘋一樣翻來覆去地看,回來後叫了仵作來驗屍,可惜什麽也看不出來,只說五髒六腑都碎了,應該是死前被人從背後拍了一掌,脖子有嚴重的勒痕,再找不出其他的異狀。”
“那一掌看不出是什麽路子,加上事發突然,消息封鎖的不好,第二天就傳了出去,整個武林都大亂了,各種傳言都有,兇手至今也沒有找到。”
陸明童攥緊拳頭。“那封血書的事也傳出去了?”
“回少爺,沒有。少爺把血書扯下來後便吩咐不可将這事告知任何人,除了在場的幾位,世上還沒有人知道這封血書的存在。”
“那,那封血書我放哪兒了?”
陸九天道:“和現場有關的證據一起,少爺全鎖起來了,鑰匙我們也不知道在哪兒。”
陸明童從未思考過陸遠山自殺的可能性,更別提那封荒謬至極的血書,在他的眼裏更是赤裸裸的挑釁。
“我知道了。”他像是疲憊極了,閉了閉眼,道:“你們都先退下吧,我想去看看父親。九天,你去把當時仵作寫的驗屍報告拿來。”
陸夫人道:“我陪着童兒去,管家,你吩咐下去,今天發生的事不許讓任何人知道,豆芽,你去探聽一下,陳叔回去的時候有沒有發現什麽異樣。”
三人領命退下,陸夫人整了整儀容,又替陸明童正了衣襟:“童兒,你平靜了就好,娘現在帶你去見你爹。”
陸遠山已經下葬,據陸夫人的說法,當時他的死轟動了整個江湖,來陸家吊唁的人不計其數,陸明童依照陸家習俗将陸遠山風光大葬,後在墓前跪了三天,謝絕一切來客,此後一病不起,足足在床上躺了十天。
陸夫人說,你病着的時候,嘴裏還一直念叨着還你爹回來,我這個做娘的,每次聽見都心如刀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