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憤怒
孟昭元年,正值三伏盛夏。
日近中天,驕陽似火。
滾繡閣前廳人聲鼎沸,熱鬧非凡。幾名跑前跑後的女倌兒鼻尖都滲出了細細密密的汗,身着煙紗散花裙自開市起就未沾過地。擺在堂前的繡品一朝示人即遭哄搶,那些上好的錦帛绫羅連過手都過不熱乎。
這門庭若市比肩接踵的樣子,怕是整個吳郡也找不出第二家生意更好的繡坊了。
當然,有人汲汲忙忙腳不沾地,也有人昏昏入睡立盹行眠。
童玲垂手站在西廂房內的方榻前,神色木然。
她輕嘆口氣,幽幽道,“也不知你這丫頭上輩子是什麽托生來的,跟個千年王八精似的能睡。”
榻上人充耳不聞,拿她當了個屁。懶洋洋地縮了一下,将自己裹進被子,仿佛烏龜回殼,蚯蚓鑽土,着實給童玲惹怒了。
她挽起袖口,二話不說刷一下将被子囫囵個兒地掀飛了。
瞬間,大片大片陽光争先恐後地朝蜷成團兒的人撲去。
濃黑的三千青絲雜亂無章散在榻上,一襲本該熨貼的對襟白羅裙都被碾揉出了道道輕褶兒,可見這人昨晚睡的的确不怎麽踏實。
“玲姐.....哎喲!”沈輕被迫眯縫兒了下眼睛,尚未回神的腦子像陷在泥地裏,混混沌沌拔都拔不出來。
“哼!讓你懶!”童玲得勝将軍似的拍拍手,“李家三小姐定的東西繡好沒有?今兒下午人可就來收了。”
沈輕有氣無力地擡手指了個方向,童玲這才發現牆角居然還擺着個繡繃。
“繡好了,要不我能這麽困麽?”沈輕撐在榻上,費勁吧啦地坐了起來。背書似的搖頭晃腦道,“镂金絲鈕牡丹花紋蜀錦衣、翡翠撒花洋绉裙、碧霞雲紋霞帔.......怎麽着?三小姐急着備這麽多可是打算出閣了?”
聞言童玲疊衣服的手頓了頓,她狀似無意實則憋悶地說,“嗯,差不離,畢竟命定之人不日就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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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輕愣了愣, “命定之人?三小姐什麽時候有了命定之人?”
童玲将繡品整理好,走過來拍了一下她的肩,佯裝發怒,“關你什麽事?活兒都堆成山了,有空想那些雜七雜八的過來幫幫我不好嗎?”
她說完轉身欲走,卻被一只冰涼的手從身後攥住了腕子。
天光大亮,沈輕一雙黑眸早已沒了困盹。相反,裏面散出沉沉如死水般的冷意,仿佛兩口幽深的古井。
她面無表情地問,“李三小姐要嫁的人是誰?”
童玲似乎被話裏裹着的冰碴兒紮了一下,後背泛起一陣陰風。她企圖再掙紮一輪,回頭嗔道,“你管的着嗎我的姑奶奶?人家可是富商大賈家的嫡出小姐!”
“那又怎樣?”沈輕面色無波,手上的力道卻越來越重,“我還是滾繡閣的第一鳳娘呢!”
自古以來,無論是尋常百姓家的還是深宮內院家的繡娘都攏共分為三個等級。
掌握基本針法的低等稱為繡姐,繡法純熟繡品水路自然的中等稱為繡女,而能将萬國繡于方帛之上,繡品呈以五岳河海城邑行陣之形的高等稱為鳳娘。
但能做到高等的姑娘,實屬鳳毛麟角,偌大的滾繡閣現如今也不過三人。而沈輕則是鳳娘裏的首位,靠一手“骨針繡魂”的絕技名冠江南,時人更是謂之“針絕”。
童玲被嗆得沒了話,自知瞞不過。何況眼前這位祖宗從來都是心狠手黑脾氣差,真把她惹急了指不定鬧出什麽亂子。
她定定神,轉過身來躊躇地說,“是.....江尋江公子。”
話音剛落,抓着她的手忽地一松。
江尋......
沈輕拍拍衣服站起來,臉上有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火氣。
童玲吓得往後一退,生怕她氣極了拎刀出去找人拼命。趕忙安慰道,“咱不理他們!阿輕你別氣,身子要緊,那對狗男女沒有好下場!姐姐以後天天都去觀音廟紮小人咒他倆!”
“你當觀音是瞎的麽?”沈輕随手從榻上翻出根緞帶,将黑發利落地束好,朝門口阖首道,“我洗漱,玲姐出去等我吧。”
童玲有些不放心,“阿輕你.......”
“我沒事,洗漱而已。”沈輕等不及便開始上手推人。
童玲踉跄着往門口走,卻還一步三回頭地看她,“有事兒記得跟我說啊,別什麽都憋着,打小你就心思重,我真怕你——”
話還沒說完,兩扇門板直接硬邦邦地拍在臉前。童玲站在院內微不可察地嘆了口氣,猶豫了半天還是轉身離開了。
聒噪人一走,周遭一下子靜了,空落落的,像藏在胸腔裏的心。
沈輕直直立在門後,陽光照不到這片兒,陰影就不費吹灰之力将她整個人包裹的嚴嚴實實。
她摸了摸臉,沒當人面兒哭,挺好。
指尖卻在劃過耳鬓時停住了。
身體裏翻滾着的血液燒人灼心,“江尋”這個名字就像把帶倒刺的尖刀,破空剜進五髒六腑後仍不肯好好收手,硬是還要帶出七零八落的筋骨,将她從頭到腳剔個幹淨才算完。
廢物。
沈輕罵了自己一聲,用手指使勁兒摳了一下掌心,見紅了才勘勘冷靜下來。
兩人這段爹不從娘不幹的孽緣自打她記事兒起就已經糾纏不清了。
彼時年幼,整條滇寧街上從前到後掰手指頭數來數去也只有兩位孤兒。
一位在街東頭的滾繡閣,掌繡的沈大娘子外出進貨時随手在郊外撿了個蔫蔫巴巴的四歲女娃。麻杆兒似的瘦,破布粗衣髒兮兮,單手拎起來也不嫌重。
“真輕啊,那你就叫沈輕罷。”沈大娘子起名跟古詞詩賦無關,從來都是過嘴就行。
另一位在街西頭的望海酒樓,掌櫃的江世卿北上禮佛時在廟堂後的樹林子裏救了個跟野狗争吃食的九歲男娃。一雙眼睛烏漆麻黑,賊溜溜地轉,像是長了顆九曲玲珑心。
江掌櫃心念一動,把人拎回客棧清洗幹淨,露出一副頂好的皮相,當下便喜歡得不行。遂咬牙跺腳帶回了吳郡,起名“江尋”。意為“山寺月中尋桂子,郡停枕上看潮頭”。
俗話說得好,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東西兩頭抻着的距離沒有擋住二人的惺惺相惜。再加上江尋的一張嘴巧舌如簧,沈輕的一張臉出塵脫俗。等到了年歲,兩人一拍即合,私下裏連嫁娶日子都訂好了。
可沒想到,雙方長輩突然齊齊翻了臉。沈大娘子欲跳江,江大掌櫃欲自缢。棒打鴛鴦齊心協力,作天作地各種辦法層出不窮。
最終,他們成功了。
三年前,江尋在滾繡閣門前見了沈輕最後一面。
沈輕給了江尋一只香囊,上面是套花紅帶綠的鴛鴦織。
江尋給了沈輕一句話。
他說,“阿輕,信我等我,我會娶你,我只會娶你。”
如今沈輕從別人嘴裏聽到,江尋的發妻不是你。
呵,果然。
老話說的好,男人靠得住,母豬會上樹。
古人誠不欺我。
她上一次看見同樣的命運故事還是在話本兒裏,主人公名叫梁山伯與祝英臺。
這次可以改成江姓王八蛋和沈氏小仙女。
哦,對了。
還有個人不能忘。
沈輕揉了揉手腕,踱步走到繡繃前。通宵兩個晚上挑燈夜戰的繡品還在熠熠生輝,她指腹間布滿了針紮的口子。其實本可以不用這麽趕的,只是李三小姐千叮咛萬囑咐加急用,而且必須沈輕獨自來繡,萬不可假手他人。
當時李小姐臉上的淺笑吟吟她只當是信任自己,現在看來......
沈輕明白,她跟江尋的事說不上人盡皆知,也算是家喻戶曉。李三小姐耳聰目明不聾不瞎不可能不知道,那對自己端的這個态度和辦的這檔子事兒,就很值得琢磨了。
她自幼跟着沈大娘子長大,大娘子終生未嫁,為人雷厲風行,憑一己之力将滾繡閣經營得風生水起。
她不像尋常女人,即便心軟撿了沈輕回來,喚她一聲阿娘,也跟對待普通學徒一樣,不無區別。
沈大娘子随随便便的養,沈輕也就随随便便的長。
女戒女德一個沒學到,“你砍我一刀我必卸你條胳膊”這種東西倒是學了個十成十,要不然也不會跟江尋這麽個打小心眼兒就比繁星還多的人狼狽為/奸如此之久。
不對,狼狽為/奸太難聽了,應該是勾肩搭背。
好像也不對.......
沈輕邊想邊蹙眉,算了,跟阿娘一樣過過嘴就行,不要細究有的沒的。
總之就是一句話,負了她的男人回來了,搭配着白蓮花的發妻也一起粉墨登場了。
沈輕翻身回榻,掀開被褥,露出個極其隐秘的孔洞,她伸手進去掏出個四四方方泛着銀光的小盒子。
盒子裏擺放着三只流金瓷瓶、一本只有半個巴掌大小的古書和一根慘白微粗的繡針。
“毒譜,骨針,齊活兒。”
沈輕慢悠悠地站起身走到繡繃前,手指在金絲銀線中來回畫着圈兒。
她無聲動了動唇,眼底一片陰霾。
“想穿我繡的嫁衣?那您先掂量掂量能不能穿得住了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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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案:
相傳,北古老街東頭開着一家奇怪的店。店裏沒有貨架,沒有商品,只有櫃臺上點着的一盞紫金琉璃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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