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你也不臭====================
“簡直是胡鬧!”
熊益陽并無妖族血統,是以并不像熊丹陽那般駐顏有方貌如雙十少女。他今年已經有一百歲了,是普通凡人壽享天年的歲數,不過他看起來也只像個三四十歲的中年儒生,斯文清瘦,雙鬓微花。他蓄着齊整的山羊須,淩厲的雙眸裏此時盡是憤怒,指着阿九罵道:“你算是個什麽東西?也有資格在我面前叫嚷!”
阿九茫然不解的眨了眨眼睛,看看身後的花妖們,委屈地癟起了嘴,這個人為什麽罵他?
花妖們兩廂不敢得罪,圍在阿九身邊細聲勸他,有個膽子大的花妖還捂着他的耳朵跟他悄悄解釋,這是她們女王的大哥,武陵侯,脾氣大得很,平日裏最瞧不上她們這些妖族了。
天井忙現身出來解圍,先躬身跟阿九說了聲抱歉,又拿點心把阿九哄高興了,這才似笑非笑的望向熊益陽,“大公子,您今日這酒可是吃得不夠稱心?眼前這位的确算不上什麽,只是天虞山敖尊主的小夫人而已,我勸您還是趕緊給他磕幾個響頭好好認個錯吧!”
“你……”熊益陽大怒,氣得渾身顫抖,“好好好,如今我落魄了,連你這種娼婦養的爛粉頭都敢來欺辱我!”
“說什麽呢!”天井面色一變,揚手一鞭甩在熊益陽臉上,将他拖過來,“跪下,給尊主夫人認錯!”
跟熊益陽一起的另外一個人這時慌忙追過來,賠笑道,“章臺将軍,章臺将軍,有話好說,有話好說嘛。侯爺吃多了酒說的醉話,您大人不記小人過,別跟他計較,不然這樣鬧起來,丢的是咱們雲夢的臉面。”
天井冷笑道,“我們雲夢有什麽臉面?早被你們打包賣光了!”
那人連聲賠罪,又跪在阿九面前連磕了幾個頭,“尊主夫人,您不是要我們給您磕頭麽?我替侯爺給您多磕幾個,您大人有大量,放了我們吧!”
“起來!”熊益陽暴怒如雷,擡腳要去踹那人,被天井拉過來禁了口。
阿九嘴裏含着的點心還沒咽下去,瞪大眼睛看着眼前的鬧劇,不知道該怎麽辦,愣了下,伸手去摸剛才放在懷裏的小玉瓶,“……哦,給你壓歲錢。”
“夫人,別給他。”天井制止道。
阿九捏着瓶子正要把靈氣丹倒出來,看了看他,又放了回去,這人長得好看,聽他的。
阿九從矮枝上跳下來,蹦到天井身邊,抱着他的胳膊笑嘻嘻的道,“我不叫夫人,我叫阿九,你叫什麽名字?”
天井早瞧出來敖尊主的這位小夫人似乎心智如孩童,便笑着回道,“在下天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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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井?”阿九欣賞了半晌他的臉,又伸手去戳他勁瘦的腰封,“你剛才揮鞭那一招,好帥啊!”
天井不動聲色地擋開阿九的毛手毛腳,低聲誘導他,“阿九夫人,還要他給你道歉認錯嗎?”
阿九這才有空去看被柳條鞭捆在一旁的熊益陽。方才他們在假山的陰影下,這樓裏仿的是晴空朗月,不如白天明亮,是以阿九并沒有看清楚這兩人的長相,眼下離得近了,仔細一瞧,忽然指着熊益陽道:“我認得你。”
天井跟着吃了一驚,一時腦海中轉過千百種猜想,“您确定嗎?”
阿九點點頭,上前抓着熊益陽的衣服問他,“你知道我哥哥去哪裏了嗎?他為什麽還不回來找我?”
“他不知道。”
敖奕不知何時出現在阿九身後,攬着阿九的肩膀将他拉了過去。
“可是,”阿九不死心,推開敖奕的胳膊繼續問道,“哥哥就是去找他,才沒有陪我去買包子的。”
他想起來陸鳴眼圈都紅了,哭道,“你不記得他了麽?我哥哥叫陸鳴,三危山的陸鳴,你再想想,你和一個漂亮哥哥請我們吃過飯,還給我們送了好多好多禮物。”
阿九話一出口,旁邊一圈人臉色都變了樣。熊丹陽也跟了過來,和天井對視了一眼,垂首斂去眸中的詫異。敖奕的神色冷了下來,一言不發的拿着帕子給阿九擦臉上的淚水。
唯有熊益陽,從憤怒轉為了譏笑,他的口禁不知何時開了,從鼻子裏哼了一聲,“原來你就是那只小……咳咳咳,小公子,在下并不知陸小大王的行蹤,他那日與我分別之後便再無聯系。”
熊益陽一張薄皮老臉漲得通紅,嘴裏說出來的話卻客客氣氣,還勉強扯出來一個微笑,面目猙獰的道,“敖尊主神通廣大,您為何舍近求遠,不找他幫忙呢?”
阿九抽了抽鼻子,擡頭看向敖奕,“敖尊主是你麽?”他聽到好幾個人這麽喊這個老妖怪。
“是我。”敖奕抱着少年,安慰他道,“別擔心,我幫你去找‘哥哥’。”
阿九把臉埋在他懷裏,眼淚又流了下來,悶聲道,“謝謝你。”
熊丹陽和天井全程一線吃瓜,有被這老妖怪的厚臉皮震驚到,卻不敢說什麽,只能先讓人把熊益陽和還跪在地上的那個人帶下去。
跪着的那人被拎起來的時候,阿九才瞧清楚那是個玉樹臨風的年輕書生,一身紅袍官衣更襯得他臉色煞白。
“等一下,”阿九突然叫道,跑到那人跟前,抓着他的衣服嗅了嗅,眉頭擰起來,要扒了那人的外袍繼續聞。
敖奕忙抓住阿九的手,問他,“怎麽了?”
“你認識大灰二黑和小花麽?”阿九問那人,他這時才發現,自己并不知道那個在垃圾場被大火燒死的女妖的名字,“就是一個穿着破衣服的女妖姐姐,她帶着三條小狗狗,大灰,二黑,小花,是她的孩子,她們,她們跟我一樣被人拿着鞭子從城裏趕出來……”
話到嘴邊說不出來,給阿九急得腦門都冒出了細汗,他無措地看向敖奕,跟這老妖怪求助。敖奕已經猜到了事情的大概,捏了捏阿九的手示意他安心,看着那個聽了阿九的話抖如篩糠軟倒在地的年輕人,冷聲道,“兀那凡夫,你可是抛棄了自己的結發妖妻?”
那人五體投地匍匐在地上,冷汗涔涔而下,顫聲道,“冤枉吶,小人與細妹乃是寫了文書的和離!她是自己帶着孩子出城去的!”
阿九聽得只搖頭,控訴道:“和離是什麽?女妖姐姐說你搶了她家的錢,還把她們母子趕出了家門!你知不知道她很難過,她被垃圾場的妖怪們打傷了跑不動,那些跟你一樣穿紅衣服的人騎着妖獸去放火,把她給燒死了,你知道不知道?還有大灰二黑小花它們,如果不是小白姐姐,也會生病死掉的!”
阿九說着說着就想起來親眼看着那場大火燒了一夜的恐懼和無助,撲到敖奕懷裏嗚嗚哭了起來。
敖奕輕輕拍着阿九的背,冰冷的目光如刀鋒般掃射着癱在地上的那個年輕人,将其千刀萬剮。
熊丹陽輕咳一聲,歉意道,“讓尊主和夫人見笑了,我們雲夢竟出了如此負心的敗類,是丹陽管教不嚴之過。您放心,丹陽一定會徹查此事,給您和夫人一個交代。”
敖奕微微颔首,熊丹陽便命人清了場,又邀敖奕去她的楚王宮小坐,說是要給他們陪罪。敖奕看看悶悶不樂的阿九,想了想,便同意了。
三頭三足三翅的長服鳥将他們從白玉京頂層拉到了楚王宮,阿九的注意力全轉移到了這只奇怪的雪白大鳥身上,發出疑問,“它的三個腦袋不會互相打架嗎?”
“都醒着的時候會打架。”天井回答他,“您瞧,其他兩顆頭都蒙上眼睛睡了過去,只剩下一顆頭還醒着,等這顆醒着的倦了就再換一顆去工作,三個腦袋輪崗。所以民間有傳說,吃了長服鳥的肉之後感覺不到疲倦,從此就不用睡覺了。”
“真的麽?”阿九懂得不多,但是好奇心又很強,對這些轶事奇聞啊神鬼傳說啊最感興趣,立刻伸手去摸長服鳥的羽毛,躍躍欲試的想拔下來一根。
“自然不是。”熊丹陽失笑,纖手輕轉,指尖便多了一根白色的飛羽。那是長服鳥翼尖的初級飛羽,比阿九的手臂還長形狀細長完整,圓潤漂亮,在月光的照耀下仿佛要折射出白玉般的光。她将那根飛羽送給阿九,“就算吃了長服的肉,也要像它一樣長出三顆腦袋才行呀!”
阿九點點頭,開心地接過那根飛羽,愛不釋手,等到了楚王宮還不願意收起來,拿着那根羽毛搔敖奕的下巴,給他撓癢癢。等玩夠了又小心翼翼的收在自己懷裏,握着拳頭跟敖奕說:“等我長大了,變成了大妖怪,也要有一對特別大的大翅膀。最好是黑色的,最酷最帥的那種。”
“好。”敖奕揉了揉阿九的小拳頭,抓到嘴邊親了一下。
阿九看着他的動作,心生得意,悄悄問他,“你是不是也覺得我身上很香,才這麽喜歡親我的?”
少年驕傲的小心思都寫在臉上,可愛得讓敖奕的心尖微顫,他忽略掉阿九話裏讓他不适的地方,單臂将阿九托抱在懷裏,低聲回道,“嗯,很香。”
阿九嘿嘿笑出聲,把臉伸給他,“允許你再親一下。”
敖奕凝望着少年嫩白的側臉,屏氣斂息,仿佛時空忽然停滞。巨大的歡喜和壓抑了幾百年不得回應的濃烈愛意如夏日的狂風驟雨般忽然來襲,可他卻在拼命克制自己,唯恐這是他最為恐懼的夢境,稍有不慎便如雨後的蛛網,破碎殘斷。
這是夢嗎?這是夢吧,只有在夢裏他才會再次見到他的阿九,現實世界裏的阿九早已離他而去,魂飛魄散,灰飛煙滅,這六百年來,他用盡了所有的方法,招魂魂不歸,求夢夢不成,即便他找到了可以幫凡人重塑肉身的方法,也渾身勁力無處使。
不,也許這不是夢。阿九死前恨他入骨,留下遺筆說不求來世,只求時光倒流,此生再也不要遇見他。所以,阿九死後連他的夢裏都不屑來,這六百年來,他只能守着自己那些單薄的記憶翻來覆去過了一遍又一遍。即便是幻術編織的夢境裏,阿九也只是一個模糊的殘影,遠遠的,不肯讓他靠近。
這樣鮮活真實,還會對着他笑的阿九,一定不是夢。
阿九等了半天,這老妖怪卻像是被誰施了定身術一樣一動不動,登時有些尴尬,摸了摸鼻子,小聲道,“好吧,那我親你一下。”在敖奕臉上輕啄了一口。
親完又伸着鼻子湊到敖奕耳後嗅了嗅,傻笑兩聲給出一個非常中肯的評價:“你也不臭。”
敖奕像是一尊石像突然活了過來,喘息着抱緊了阿九。
熊丹陽原意是要在楚王宮的千尋閣賞景夜飲,這會兒卻只能和天井在前面慢慢走着盡量假裝他們不存在。
“沒想到,敖尊主和他的小夫人竟如此恩愛。”熊丹陽和天井低聲打趣道。
熊丹陽大病初愈,天井小心攙着她,和她對視了一眼,雖帶着笑,眸中卻不以為然。
哦?有八卦?她與天井在一起七十年了,自然懂得他未明之言。
敖奕還在,天井不便多說,心中卻暗道,小夫人?這位敖尊主六百年前不是成過親麽?天虞山少尊主和列山氏的小公主,上古神龍後裔和鳳凰之女,那場盛大的婚宴當時整個三界盡知。而這個少年,他沒看錯的話,是個公的吧?又跟三危山的陸小大王扯上關系,即便身份複雜了些,再怎麽看,也不是列山氏的人吧?
不過,這些他們跟他們都沒關系,不管是小夫人還是大夫人,男夫人還是女夫人,他們只想借這位大妖的勢,讓雲夢在夾縫中站穩跟腳,給那些無處可逃的凡人們、無家可歸的妖怪們,一個茍延殘喘的,可以躲雨的屋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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