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1)
“你來做什麽?”秦世遺面無表情地道。
蕭離恨笑眯眯地摸着下巴,走進山洞:“來看你死沒有。”
秦世遺道:“你看到了。”
蕭離恨道:“我看到了。”
秦世遺道:“那你可以走了。”
蕭離恨笑了:“我剛來,為什麽要走?”
秦世遺道:“你打擾我。”
蕭離恨道:“我不是來打擾你的,我是來帶你離開的。”
秦世遺道:“不需要。”
蕭離恨道:“但你卻需要我。你以為《千經》大成後你就能安全到達山底,找到他們?”
秦世遺道:“不然呢?”
蕭離恨搖頭嘆道:“你不是第一個這麽以為的人,也不是最後一個。很可惜,在你之前這麽以為的,除了一個人外,都是死人。”
秦世遺揚起劍眉:“你就是那個例外?”
蕭離恨肯定滴道:“我就是那個例外。所以你還要趕我走嗎?”
秦世遺看他一眼,放下劍,盤膝而坐,不問不語。
他知道蕭離恨這種管不住嘴的人一定會說,也會給他最完美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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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底下有機關,機關共有三十六種,能破三十六種機關的人,至今只有五個,這三十六種機關分別是……”蕭離恨用樹枝在地上寫着機關類別,一一講解,“破了機關陣後,是五行八卦陣,陣眼就在一塊奇石上……”他滔滔不絕地講了半個時辰,“最後,你要面對的,是前魔教教主鳳璇陽的冥、陽、功!”
“功”字一落,蕭離恨赫然向秦世遺拍去一掌,只見一股罡風如海嘯般吞天吐地,狂猛卷向秦世遺,天地間充斥深沉殺機。
秦世遺額頭血管凸起,全身肌肉繃緊到極致,雙足點地,往後躍去一丈,但他快,罡風更快,煙塵盡被罡風吸入,就連腳下的地都被吸得隆起,只聽“噼啪”一聲響,空氣中擦碰出劇烈火光。
秦世遺瞳孔一縮,這竟是冥陽功的高層功力!
他已沒有時間思考,他在極短的時間內做出了難以想象的舉措。他帶劍闖入罡風中央,然後拔劍,《千經》最高層一出,右手灌注全身力量,用力一刺!
天地驟靜,風漸止息。
秦世遺只刺出了一劍,這一劍卻在一瞬間幻化成千劍,從四面八方刺破罡風,然後他的劍尖停在蕭離恨咽喉前,不是因為他不狠心刺下去,而是蕭離恨夾住了他的劍。
蕭離恨能接下天下第一劍,而他卻不是天下第一劍。
“你破了我的冥陽功,”蕭離恨移開他的劍尖,“不是因為你的劍快,而是因為我的冥陽功不成熟。既然我會冥陽功,那麽風無痕也會,他是過目不忘的才子,與逍遙王一起得到冥陽功心法之時,就記下了冥陽功的全部口訣和心法。冥陽功共有九層,我剛才使出的是第八層,我能到達第八層,那麽風無痕呢?”他笑着撣去衣衫上的灰塵,“當然,這世上也有一種武功能與冥陽功匹敵,那便是‘寒凝絕’,蘇成志會,龍傾寒當然也會。所以,你懂了麽?”
秦世遺額上冷汗倏然滾落,他不是傻子,他當然懂,要殺風無痕,他不但要學會天下第一劍,還得學會寒凝絕。
夜,悄無聲息,一片肅殺之色。
這裏埋葬了許多人的骸骨,死亡是這裏的代名詞,屍臭是這裏的味道。每一具骸骨都有它的故事,但他們卻不能跳起來訴說他們的故事,所以這究竟是英雄冢,還是庸人墳,沒人知道。
蕭離恨帶來了幹糧,在死人堆裏吃活肉不是一個美好的享受,秦世遺正吃着沒有味道的幹糧,看着火光出神。他的酒早已喝光,蕭離恨的酒卻還滿着。
蕭離恨啓開酒壇,爽快地倒了一口酒入喉,然後把酒壇遞給秦世遺:“景雖不美,酒卻美。”
酒香如女子香,在風中飄蕩,只要是個正常的男人都會為之陶醉。秦世遺指尖一顫,緩慢睜開眼,他看向山洞外的月色,目光無神。
“人的一生,若沒有三樣東西,就充滿了遺憾。”蕭離恨笑着喝了口酒,抹開唇邊的酒漬,“一是美酒,二是心上人,三是自由。我已有美酒,也有自由,就差個心上人,你呢,你有什麽?”
這是一個很簡單的問題,很多人都能第一時間給出肯定的答案,秦世遺卻給不了。
酒對他來說,是麻醉頭腦的毒.藥,作為一個殺手,他不被允許喝酒。心上人,他沒有,也不敢有。自由,那是一個可笑的名詞,他可以随便踏遍五湖四海,游遍大好江山,但他的身心始終束縛在報仇的枷鎖上,他自由,也不“自由”。
蕭離恨将酒壇貼着他的面頰:“或許你這一去,會死在機關陣下,死在迷陣中,或是死在鳳璇陽的冥陽功下。難道你不打算在死前放縱一回,轟轟烈烈地大醉一場?”
冰冷的壇壁讓秦世遺腦袋有一瞬間的不清醒,他兀然接過酒壇,仰頭一灌,然後,再也松不開手了。
酒讓他頭腦更清醒,讓他精神更振奮,世人總說美酒配英雄,他認為應當說英雄少不了美酒。
三口下肚,酒不醉人,人自醉。秦世遺确實需要醉,從小到大他從沒真正醉過,他很想放縱地嘗試一下醉的滋味。
“秦世遺,你醉了。”蕭離恨笑得非常開心,眼睛彎成了月牙狀,明明是一張普通的面具,卻在月光照耀下,透出幾分迷人的姿色。秦世遺眼眸深邃,深深注視着蕭離恨的眼睛,他醉了麽,他不知道,他只知道面前的眼睛很美,像星星一樣,好想把它捧在手心裏。
秦世遺不由自主地這麽做了,他捧起蕭離恨的臉,像對待美麗的花兒一樣,細心撫摸與愛護。
“或許我醉了。”——秦世遺這麽想着。他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對着一個男人發情,但他很明白,這不是沖動,是一種發自內心的觸動。
在他的人生中,從未有過快樂與痛苦,蕭離恨來了,給他帶來了快樂與痛苦。
酒入喉的時候,他感到了從未有過的快樂。想到明日可能的死亡時,他感到無比的痛苦。
“你明明有大好人生和前途,為什麽偏偏選擇了複仇路?”蕭離恨也醉了,他笑着靠在秦世遺肩頭,舉高酒壇,将酒灌入愁腸。
秦世遺搶走他的酒,兩人的手在這一刻觸碰,過高的體溫像要灼燒他們的靈魂,讓他們冰封多年的血液為之振奮、沸騰,他們看着彼此,就像在看着心上人,眼神溫柔、似水。
酒已幹,情未斷,他們需要情感放縱,也需要身心放縱。
不知誰先張開雙臂擁抱對方,當他們血液沸騰到頭腦的時候,火熱的唇已彼此相貼。
然後,身體緊貼,毫無縫隙。
“這世上還有一物能化解仇恨,那便是‘情’,秦世遺,你能為情而放下仇恨麽?”
秦世遺沒有回答,正如他的人生一樣,悲劇、無奈、無從選擇。
秦世遺走了。
蕭離恨從酒香中醒來的時候,天已亮,山洞已空,連氣息都空了。
蕭離恨悵然若失地望着滾在一邊的酒壇,睡前,酒壇就在腳邊,醒後,酒壇卻遠在他碰不到的地方,除了秦世遺,還有誰會這麽好心地幫他移開。
他無奈地扶着脹痛的頭,自嘲地失笑:“我給自己取名‘離恨’,是為了讓自己遠離仇恨,現在想來,這名字該用在你身上。”
蕭離恨收拾了一下,嘆口氣,從山洞一躍而下,借由冥陽功引起的吸力,減緩下墜力,然後緩慢落地。
這裏沒有雲霧,也沒有人煙,只有一片空白。
空的地,白的景。
荒無人煙,白雪漫天。
這不像是有人居住的地方,但他知道,這裏居住着兩位隐世高手。
他從腰際拿出一個小竹哨,對空一吹,只見天際一只蒼鷹呼嘯而來,落在他的臂上,倨傲地揚起頭,盯着他。他笑着掏出一塊肉幹,遞給蒼鷹,蒼鷹不客氣地叼住,然後展翅飛入白雪之中,落到一個男人肩頭。
“臭小子,你又來讨酒喝?”聲音剛起,那人已在蕭離恨面前。
最初映入眼眶的,是一頭蒼白的長發,長發沒有梳髻也沒有盤起,張狂地散在風中。他的白發顯示出他的不年輕,但你看到他的時候,你一定很驚訝,因為他的容貌與二十歲的男子別無二致,你甚至看不到一絲皺紋,從聲音裏也聽不出一點老态。
這是個張狂不羁的人,一身火紅的長衫,他好像不怕冷,也好像生怕別人不知道他不怕冷一樣,在寒天凍地的雪天裏胸口微敞,露出結實的肌肉。
“鳳前輩,別來無恙。”蕭離恨将自己帶下來的酒壇拎起來,晃了晃,“小輩前來探望前輩,特意帶來一壇逍遙林的醉仙釀。”
“哦?難得你臭小子會帶酒來,本座倒要嘗嘗這酒的美味!”話音未落,鳳璇陽的掌已拍向蕭離恨面門。
這一掌看似平平無奇,卻接不得,一個身負冥陽功的高手,他的掌就是吸人命的掌。
蕭離恨也沒有接,他笑着翻掌,與鳳璇陽的掌相貼。
剎那間,他們足下掀起烈風,風沙走石,以他們自身為弧心,向四周揮蕩開去。
這一掌沒有僵持下去,鳳璇陽撤了掌。
“你的冥陽功精進不少。”鳳璇陽負手道。
蕭離恨笑道:“尚可、尚可,比不上前輩您爐火純青。”
鳳璇陽斜睨他的酒壇一眼:“少說漂亮話,我看你不是來送酒,是來找人的。”
蕭離恨笑容一僵,只聽“嘣”地一聲,酒壇上裂出一道痕跡,酒壇是空的,所以沒有酒漏出,他也當然不是來送酒的。
蕭離恨嘆口氣:“看來是我敗了。”
鳳璇陽揚起眉頭,好像聽到蕭離恨承認自己失敗是很不可思議的事情:“你敗在哪?”
蕭離恨嘆口氣:“敗在少帶了一壇酒,少交了一個酒友。”
鳳璇陽揚聲大笑,寬厚的手掌拍在蕭離恨肩頭:“臭小子,走,帶你喝酒去。”
蕭離恨問:“那麽人呢?”
鳳璇陽朗聲道:“人有,酒也有。”
蕭離恨問:“他沒死?”
鳳璇陽道:“他活着。”
蕭離恨搖頭道:“那他一定生不如死。”
秦世遺确實生不如死。
他闖過了機關陣、走出了迷陣,勉強躲過了冥陽功,卻敗了。
他敗是因為他不知道一件事,世人傳言鳳璇陽會冥陽功,卻無人傳言鳳璇陽也是用劍高手。
他就是敗在鳳璇陽的劍下。
這不是天下第一劍,卻比蘇成志的劍更快、更準,所以他敗得徹底。
連不是真正的天下第一劍都勝不了,談何殺了天下第一刀?
秦世遺握着劍,站在雪地裏。白雪皚皚,紛飛落至他的肩頭,他仿佛與天地飛雪融為一體。
他的眼神曾經充滿熾熱火光,現在卻冰冷得如同将熄的微火,弱得幾近熄滅。
實力的差距,報仇不得的絕望,撼動了他一直以來不屈的背脊,令他低下了高傲的頭。
在他面前,是一片園,園內沒有景,只有死氣沉沉的房屋建築。
園的盡頭站立着一個藍衣男子,男子一頭白發,與一枚玉簪盤起部分長發,餘下長發披肩。他就像一塊千年寒冰,冷得讓人骨子裏都透出沁人寒意。
他的聲音也很冷:“我不會答應你。”
男子自然便是前任武林盟主龍傾寒。他也已不年輕,但他容貌跟鳳璇陽一樣,停留在二十歲上下。
絕世武學能讓人容顏停駐,這并不奇怪。
秦世遺的手背上青筋凸起,他握劍的手還是很穩:“請前輩助我。”
龍傾寒面如冰霜:“我的劍不是殺人劍,也不是複仇劍。”
秦世遺抿緊雙唇:“那是什麽劍?”
龍傾寒道:“救人劍。”
秦世遺道:“所救何人?”
龍傾寒道:“天下該救之人。你的劍,救得誰?”
秦世遺愕然,他的劍是殺人劍,不是救人劍,他誰都不會救,也救不了。
“木劍、平頭劍本不能殺人,你卻用來殺人,縱使你練成我的劍法,你也決計成不了天下第一劍,殺不了天下第一刀。”龍傾寒冷冷地丢下這句話,然後進了房。
鳳璇陽與蕭離恨就在不遠處,鳳璇陽長生一嘆,拍了拍蕭離恨的肩頭:“走走走,我們喝酒去。”
蕭離恨淡然一笑,輕輕撇開他的手:“喝酒少了一人,如何喝得開心?”
鳳璇陽笑指着蕭離恨道:“臭小子,你是鐵了心要幫他?”
蕭離恨笑着反問:“我為什麽不幫?”
鳳璇陽搖頭道:“你知道子玥的脾氣,縱使他在這跪上十日十夜,子玥也不會動一根眉頭。”
蕭離恨道:“他不會跪十日十夜。”他笑了,“但他會在這裏站上十日十夜。”
鳳璇陽驚奇地挑起眉頭:“你呢?”
“我?”蕭離恨走到秦世遺身邊,與他并肩而站,“我會陪他十日十夜。”
鳳璇陽一怔,忽然哈哈大笑:“好,說得好,如果十日十夜,子玥還不動搖呢?”
“唉,”蕭離恨一嘆,“那只能用美酒讓他動搖了。”
蕭離恨果真陪秦世遺等了十日十夜,大雪幾乎将他們覆蓋,他們卻一動不動。
第十一日的紅日升起的時候,秦世遺蒼白的唇動了:“你不必陪我。”
蕭離恨扯動僵硬的唇角,艱難地露出一個笑容:“我若不陪你,你豈非寂寞得很?”
秦世遺道:“何懼。”
蕭離恨嘆了口氣:“你不怕寂寞,我怕,寂寞是這世上最痛苦的事,它會讓你瘋狂、讓你走向死亡。”
秦世遺道:“習慣便好。”
蕭離恨道:“習慣是可怕的東西,它能讓你麻木。你習慣了聽從師父的命令,習慣了背負你不該背負的東西,你甚至都不過問自己為什麽背負,你這一生,究竟為誰而活?”
秦世遺一怔,這是個好問題,然而連他也給不出答案。
蕭離恨突然屈指點上他的手臂,奪走木劍,在他震愕的神情中,将木劍用力一擲,穿入木屋之中:“你的劍不是殺人劍,是救人劍,救的不是別人,是你。”
一個人若一生被他人強加的仇恨所困,那麽他的一生将充滿悲劇,幸好秦世遺身邊還有蕭離恨,如果仇恨是囚牢,那麽蕭離恨就是囚牢的鎖,将秦世遺解救出來。
鳳璇陽帶着木劍走了出來,臉黑了一截:“臭小子,是不是你!”
蕭離恨彎眼一笑:“除了我,這世上還會有誰?”
鳳璇陽氣得将木劍丢回秦世遺腳下:“才第十一日,便按耐不住了?”
蕭離恨道:“不,是沒必要再等下去。我們的誠心你們已經看到,我們的目的你們卻還不知道。”
“什麽目的?”只聽一冷冷的男聲從屋內傳來,一股寒氣随之撲面。龍傾寒走到了與鳳璇陽并立的位置,目光如炬,盯着秦世遺剛毅的臉。
秦世遺怔然,恍然大悟:“救人。”
龍傾寒問:“救何人?”
秦世遺毫無猶豫:“我。”
龍傾寒不說話,他看着秦世遺,就像在看着一把金剛劍,剛直不屈,鋒利無匹。可惜卻是一把未出鞘的劍,出不了鞘,就展現不了鋒芒,殺不了人。
現在,這把劍就等着人拔.出鞘,釋放它的殺氣。
拔劍的人不是蕭離恨,而是他。
“你的劍為誰而出鞘?”龍傾寒冷冷地問。
為仇恨,為自己,還是為其它千奇百怪的理由?
所有人都在等秦世遺的答案,卻沒有一人想到,他的答案出乎意料。
“為朋友。”
秦世遺看着的,是蕭離恨。
鳳璇陽驚奇地道:“他是你朋友?”
秦世遺肯定地道:“現在是。”
鳳璇陽問:“以後呢?”
秦世遺看向怔住的蕭離恨,他想到了很多東西,比如認識以來的百态,比如十一日前的酒,比如那克制不住的情無吻……“以後,至少不會是敵人。”
鳳璇陽與龍傾寒對視一眼,忽然哈哈大笑:“好,說得好,你還等什麽,拿着劍跟上來!”
秦世遺不懂,他們為何突然改變主意,只因他不懂世上有一種東西,能化解仇恨,能救人,那便是“情”。
鳳璇陽與龍傾寒曾是敵人,是情讓他們化解仇恨,走到了今天。
秦世遺不必懂,因為蕭離恨一定會教他懂。
或許你會問為什麽蘇厲男不行,蕭離恨卻可以,那是因為蕭離恨更了解秦世遺,知道秦世遺需要什麽,缺少什麽,應該彌補什麽,這是一種心靈上的共鳴,蘇厲男沒有,也給不了。
龍傾寒帶秦世遺到了一片空地上,他折下一根樹枝,對着秦世遺道:“刺我一劍。”
秦世遺指尖一顫,他握緊了劍,他的劍一向很快、很穩,但是在龍傾寒面前,這一劍他竟然沒有信心刺出去。
龍傾寒沒有殺氣,他就像一個普通人站在雪地裏賞景,可是他全身就像籠罩着一張密不透風的巨網,沒有破綻和漏洞,無論從哪下劍都可能會跌入他的網中。
秦世遺還是刺了出去,他不得不刺。
然後他感到奇異的震動從木劍傳來,龍傾寒手裏的枯枝仿佛化作一股寒雪,輕輕地向他拂來。他看得見枯枝,也感覺得到寒雪,可是大雪突然降臨的時候,有誰能躲得過?
秦世遺沒能躲過,當他提起木劍的時候,劍就斷了。
龍傾寒的枯枝還在,秦世遺的劍卻沒了。
這一劍,是秦世遺敗了。
這才是真正的天下第一劍,沒有剛猛的力道和繁複的變化,天地大氣也沒有任何改變,變的只有人,人就是劍,劍就是風雷雨雪等自然變化,真正的天下第一劍,不是讓天地為之失色,而是讓天地成為自己的劍!
龍傾寒問:“你看懂了麽?”
秦世遺臉色蒼白,斷劍還在手裏,握劍的手沒斷,卻抖得像斷了一樣,這便是實力的差距,不可逾越的差距:“我看懂了。”
“很好,”龍傾寒将枯枝遞給他,“從今天起,它就是你的劍。在你的劍刺到我前,你不準離開這裏,這或許要用一年,又或許要用十年,你是否有留下這裏的覺悟?”
秦世遺雙手接過枯枝,震聲道:“有!”
秦世遺留,蕭離恨也不會走。
他是個浪跡天涯的浪子,只要有酒有床的地方,就是他的家。
他讓秦世遺學會了喝酒,酒不是讓人麻木的東西,它能讓秦世遺的頭腦更清醒,讓秦世遺在忘卻煩惱和痛苦時,找到一絲光明。
他也讓秦世遺學會了笑,一個人若是不笑,這輩子就缺少了很多東西,比如快樂,比如高興。秦世遺還是很少笑,但至少他會在與鳳璇陽鬥酒時露出一點笑容,會在跟蕭離恨獨處時展現笑顏。
這個地方沒有名字,鳳璇陽兩人稱之為無名居,無名居裏只有美酒,沒有尋歡作樂的地方,但無名居并不寂寞,因為有不甘于寂寞的人。
鳳璇陽與蕭離恨就是不甘于寂寞的人,鳳璇陽是龍傾寒的情人,他們總會在寂寞的時候做些情人該做的事,比如接吻,比如擁抱,再比如某些更深層次的事情。他們毫不避諱地在秦世遺兩人面前展示他們的愛意,他們認為這是一種很正常的情感表現。
秦世遺沒有他們那麽奔放,他是很保守的人,蕭離恨雖然不保守,卻不是個饑渴的人。所以他們兩人,也最多是在寂寞的時候抱在一起,用唇和手緩解彼此的寂寞。
這兩年,因為不寂寞的人,秦世遺的日子過得總算不寂寞。
兩年不長,卻足以讓江湖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在江湖上風光二十多年的逍遙林倒了,逍遙王的死訊傳遍了整個江湖,寶藏庫被貪婪的人闖入,寶藏被搶奪一空。江三逃了,他不傻,至少知道寶藏不能讓他保命,
搶寶藏的人不會殺他,但侯天平等人的後人卻會殺他。
從此以後,江湖再也沒有逍遙王,也沒有逍遙林。
快活的地方不止一個,逍遙的路也不止一條,對貪婪的人來說,只要有錢,就能買到快活和逍遙。
武林盟也倒了,蘇成志的死亡讓江湖掀起了一陣争奪武林盟主的血雨腥風,這江湖落入誰手,與秦世遺、蕭離恨無關,他們也不關心。
那麽蘇厲男呢?曾經被冠以下任盟主榮譽的人,又在何處?
她已離開江湖。
蕭離恨來雪山前,便求得冷孤棄開恩,放蘇厲男離開,絕情宮不是蘇厲男的歸處,那裏只有仇恨與鮮血,是要人命的地獄,她的未來不該葬送在那裏。
那麽她能去哪?幸好這世上還有她的親人。蕭離恨帶她去找了賀雁蘭,賀雁蘭回了賀家,沒有蘇成志的打壓,賀家很快就重獲新生,發展壯大起來。
蘇厲男留在了賀家,然後她嫁了人,她再也不用去當男兒,也不用風餐露宿,更不用替祖父報仇。
她終于明白,這世上除了仇恨還有很多值得活下去的東西,也終于明白,不是每一個親人都是好人,至少蘇成志不是。
江湖大變,唯一不變的,就是人與人心。秦曼彤還是秦曼彤,冷孤棄也還是冷孤棄,她們的心沒變,她們還是堅持着尋找風無痕的下落,至死方休。
風無痕在哪,只有蕭離恨知道。
但也許過了明天,秦世遺也将知道。
這是秦世遺與蕭離恨留在無名居的最後一晚。
天下第一劍已成,寒凝絕也已練至高層,秦世遺是習武天才,再得龍傾寒的內力輔助,兩年的時間便已成才。
秦世遺手裏再也沒有劍,枯枝、短棍,甚至一根筷子,都是他的劍。
劍就是人,人就是劍。
這把劍出,世上絕沒有殺不死的人。
風無痕不是神,是人,他一定會死在秦世遺的劍下,然後以血解開秦世遺的枷鎖。
臨別前,鳳璇陽、龍傾寒分別私下與蕭離恨、秦世遺交談。兩年的相處,他們之間的感情不似親人,勝似親人。
他們并非師徒,在秦世遺和蕭離恨眼裏,他們就是師徒。
對着即将離別的師父,秦世遺和蕭離恨豈非也有一番衷腸要訴?
鳳璇陽負手站在窗前,凝望逐漸沉下去的月:“明日你便要離開。”
蕭離恨苦笑着摸了摸下巴:“是。”
鳳璇陽道:“你的冥陽功練至幾層了?”
蕭離恨嘆口氣:“不幸,第十層。”
第十層,是至高層,每個習武之人都渴望能将絕世武學練至最高境界,為何蕭離恨卻将它視為不幸?
鳳璇陽道:“你體內已有百年內力,若再不克制,你将承受不住過多的內力而亡。”
蕭離恨苦笑:“我知道。”
鳳璇陽道:“我不問你內力從何而來,我只告訴你,你的結局,要麽是廢了冥陽功,要麽是死。”
蕭離恨笑了:“死有何懼。”
鳳璇陽道:“你不怕死。”
蕭離恨反問:“為什麽怕?我活着難道就不會死?”
鳳璇陽搖頭道:“你總該要為另一個人考慮,你不怕死,但他卻是怕的。你背負的并不比他少,我知道你的故事,他不知道,如果他知道,你會不會怕死?”
蕭離恨怔住了。
龍傾寒也在教導秦世遺,他教導的不是人生大義,而是殺人方式。
龍傾寒将他們見面初時使用的枯枝遞給秦世遺:“這曾經是你的劍,你可以用,也可以不用。”
秦世遺接過枯枝,別入腰間:“這是我的劍。”
龍傾寒問:“以後呢?”
秦世遺道:“以後也是。”
龍傾寒道:“好,你拿着這把劍,以後你就是天下第一劍。你要救自己,你的劍就不能刺空,但不能刺入風無痕的咽喉,因為你不是劍亡魂,而是天下第一劍,你要讓你的劍染上風無痕心髒的血。”
劍亡魂是一劍封喉的劍客,他不再是劍亡魂,而是天下第一劍。
他們離開了無名居,回到了江湖。
蕭離恨與秦世遺約定,一個月後,逍遙林的醉仙居見。
逍遙林已不複存在,醉仙居卻被一個財大氣粗的老板接收,醉仙釀還是每月十五售賣。
那是兩人初次見面的地方,他們總要大醉一場,做一場離別。
若是秦世遺殺不了風無痕,蕭離恨便替秦世遺埋骨,若是秦世遺殺了風無痕,蕭離恨便将風無痕埋葬。
秦世遺回去找了秦曼彤。
秦曼彤的命已到了彌留之際,蒼白的臉頰已稱不上消瘦,而是幹枯,沒有一絲水分和生氣,她還活着,只是為了看到風無痕的屍骨,她要親眼見到那個男人死,她才能閉上眼睛。
她看到了秦世遺,仿佛在看着風無痕,她伸出幹癟的手掐住秦世遺的脖子,像鬼一般大叫:“殺了他,殺了風無痕,殺了他!別忘了你是為了什麽而生!”
秦世遺挺直腰杆:“是,夫人。”
“二十多年了,我終于可以親眼見到他死了,”秦曼彤冷聲大笑,“快把他殺了,我迫不及待要看到他的屍首!你一定很好奇我為什麽要殺他,既然他快死了,我便告訴你,因為他曾是我的相公,他口口聲聲說他愛我,可他抛棄了我,讓我苦苦守了他那麽多年,你說這樣的負心人該不該死!”
秦世遺垂着頭,聲音低弱得不可聞:“是。”
“我問你,他該不該死!”秦曼彤掐緊秦世遺的脖子,厲聲大吼。
“該!”秦世遺閉着眼睛,大聲道。如果你仔細聽,你會聽出這一聲中包含無奈與痛苦。
他以為風無痕犯下什麽不可饒恕的負心罪,以為他抛妻棄子,對重病的妻兒見死不救,或是殘虐妻兒等等,可今日才知,所有他以為的重罪只是不足以致死的罪而已,風無痕當年為什麽離開,或許是因為與蘇憶柳再續前緣,或許是因為別的苦衷,總而言之,在見到風無痕,聽到他說原因前,這樣的背叛并不足以要風無痕的命。他突然迷茫,這一生究竟為了什麽?為了報師父的養育之恩,去殺一個跟自己沒有任何關系的人,究竟值不值得?
如果是以前,他決計不會去想這些問題,在他的教義裏,師父的話就是命令,必須無條件、無怨言的服從,可這兩年前,蕭離恨讓他明白,他可以為自己而活,解開自己的枷鎖,過自己的人生。
但劍已練成,現在覺悟已遲了。他對蘇憶柳和蕭離恨與風無痕的關系保持了沉默,一旦秦曼彤知道,她會徹底瘋的。
“你在猶豫!”秦曼彤一掌掴到秦世遺臉上,大罵,“你動搖了!”
秦世遺低着頭:“沒有。”
秦曼彤用力掐住他的脖子,目光龇裂:“告訴我,你要做什麽,說!”
秦世遺忍痛閉上眼睛:“殺了風無痕。”
“睜開眼睛看着我,大聲地喊!”秦曼彤瘋狂地大叫。
“殺了風無痕,殺了負心人!”秦世遺睜大眼,放聲大吼。
“很好,你終于你該做什麽了。”秦曼彤突然遞給他一把劍,劍是金剛鐵劍,劍刃開封,劍頭尖銳,這是一把殺人劍,“你的劍法想必已經很純熟,那麽你可以繼承我的劍,去殺人了。紅劍殺不了人,只有這把才是殺人劍,我要親眼看着風無痕的血染在我的劍上!”
秦世遺渾身發抖,顫抖地接過這把劍,向秦曼彤跪下:“是……”這一聲,道盡痛苦。
秦曼彤已經瘋了,仇恨污染了她的心,她只知道殺人和死亡,她忘了當初曾給秦世遺一把殺不了人的紅劍,也忘了讓秦世遺将紅劍刺入風無痕的心髒,她只想快點看到風無痕的死亡。她的生命走到了盡頭,秦世遺悲哀,她何嘗不悲哀,這一生被病痛和仇恨折磨,她何曾快樂過?
她不快樂,有一個也不快樂,但至少這個不快樂的人,有一個快樂的兒子。
“秦世遺要殺風無痕?”冷孤棄冷笑,“可笑,風無痕在江湖上失蹤了二十多年,他在哪誰都不知道,秦世遺想殺?做夢。”
蕭離恨幫冷孤棄揉捏肩頭:“世上總有人知道他的下落。”
冷孤棄的臉色一僵,她猛地回頭,驚愕地道:“你知道他在哪?”
蕭離恨苦笑道:“孩兒若知道,還會讓娘親獨自一人飽嘗相思之苦麽?”
冷孤棄自嘲地一笑,她對着銅鏡撫摸自己的臉頰,出神地道:“不知道最好,世上最好沒有一個人知道,這樣他就是我的,屬于我一個人,你就是他唯一的孩子。”
蕭離恨環住冷孤棄的身體,輕聲道:“娘,如果爹真的出現,與秦世遺一戰,你會如何?”
冷孤棄身體一震,冷聲道:“自然是去看秦世遺是怎麽死的。”
蕭離恨問:“死的不是爹?”
冷孤棄道:“世上無人能破看不見的刀,能殺天下第一刀。”
蕭離恨問:“天下第一劍也不能?”
冷孤棄震聲道:“不能!二十年前,他已将近天下第一,二十年後他一定成為天下第一。”
這不是自大,是自信,風無痕有足夠自信的資本,他是武學奇才,他的刀沒人看得到,他的冥陽功無人能解。
但是,這世上還有秦世遺。
作者有話要說:
這幾天忙開會的事情,沒時間發文,今天三更合一補上,麽麽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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