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蔣溪竹的禮是标準的君臣叩拜大禮。

他年紀輕,一身當朝一品的仙鶴補服,幾位閣老穿來簡直是挂着招牌一樣的“迂腐寒酸”,而獨他穿來是自成一派的名仕風致,活生生地把幾代名臣比進了爛泥潭子裏。

君臣不得異位,蔣溪竹讀書讀進了骨子裏,無論這皇上是個明君還是個混球,他行禮行的都是那般真心實意。

只是這禮行到一半,膝蓋還沒來得及彎曲,就被李承祚同樣真心實意地攔住了。

“愛卿免禮。”

皇帝讓臣子免禮亦有真假——高高在上睜眼不瞧地說一聲“愛卿免禮”,那通常在表示“你這孫子跪得不錯”;禮剛行完虛扶一下,正是在說“跪過了就起來吧別浪費時辰”;而唯有禮數未到就免了的,才是誠心誠意的“不客氣”。

蔣溪竹不尴不尬地低頭立在原地,并沒有耿直地堅持将禮數盡全,不是因為蔣大人年紀輕輕位高權重而目無尊上,只是因為李承祚狗脾氣,一點兒不順了他的意,他就要尥蹶子,頂頂不好伺候的喜怒無常。

蔣溪竹時常不知道他究竟哪來的那麽大氣性。

養心殿中日光通明,玻璃窗清透過亘古不變的青光,殿中袅袅燃起一縷檀香,風清露婉,朦朦胧胧之後的金樽殘燭,卻不知欲蓋彌彰地想要靜誰的心。

那位不知是帝王一樣的混蛋,還是混蛋一樣的帝王,就在這缭繞香煙之中對着蔣溪竹和藹可親地笑了笑:“愛卿今日氣色不佳,可是因為昨日沒歇息好?”

話說的挺誠懇,然而蔣溪竹與李承祚相處長達二十年,愣是從這話中聽出了幸災樂禍。

李承祚的喜怒哀樂從來不肯不形于色,仿佛任何一丁點兒變化都恨不得寫成皇榜昭告天下。

別人不清楚,李承祚的毛病,蔣丞相知道的門兒清,從他的稱呼就能聽出今上那二八少女一般起伏的心境——心情好的時候稱“君遲”,不正經的時候喚“愛卿”,心情一般的時候叫“蔣卿”,心情糟糕的時候喊“蔣大人”,心情若是特別糟糕,那就是“蔣丞相”,一絲一毫都不肯錯。

如今的皇帝顯然高興地頗不正經。

對蔣溪竹來說,沒有高枕無憂的安寝誠然是事實,只是不知道這擾人清夢的源頭何來這麽大的臉,居然有勇氣在自己面前耀武揚威。

蔣溪竹面不改色目不斜視,低頭無聲呼出一道長氣,像是勸慰自己修身養性,正色道:“身為人臣,合當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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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俊得有點兒禍國殃民的皇帝臉上那慵懶的笑容一滞,眯了眯那雙颠倒衆生的桃花眼,笑意未散:“蔣大人倒是真有忠君報國之志。”

蔣溪竹:“……”

得,又成“蔣大人了”。

蔣溪竹也不知道一句恭維怎麽就能惹了他,兩句話沒說完,這就蹬鼻子上臉夠眼皮。

細論起來,李承祚比蔣溪竹還要長兩歲,只不過光長年紀不長性子,沉穩的氣質和那些年沒讀完的書一樣,統統都進了狗肚子裏。

皇帝對自己這“忽悠朝野全靠一張臉皮”的事實把握十分精準,因此在平日與臣子們的相處中十分放飛自我,全方位的展示了自己是個扶不起的阿鬥,不可雕的朽木,生怕哪位想不開的忠臣為他在後背文上“精忠報國”,變着法兒自黑也要挑戰一下臣子們的自我修養,搞得野心勃勃之輩的良心每每在“弑君篡位”與“另立賢明”之間搖擺不定,滿朝忠良更是苦不堪言。

與皇上對話難熬程度簡直堪比“大虞十大酷刑”,一句話說錯就是答了送命題,一言不合就該殺頭誅九族,因此禦前奏對,人人都戰戰兢兢。

如今終于輪到了蔣溪竹來承受這“十大酷刑之首”。

蔣溪竹與他到底有昔日“陪太子讀書”的竹馬之誼,此時思考了一瞬,果斷拿他當牲口尥蹶子犯病,對他的喜怒無常全然置之不理,幹脆利落地從袖口裏掏出來之前拟好的折子呈到皇帝面前,挑緊急地說:“皇上,遼東連夜來的戰報,裴敏将軍前日被敵軍圍困,至今不知是否突圍。”

李承祚接過折子掃了兩眼,轉手往身後的桌案上一扔:“蔣卿一來就着急關心公務,難道不問問朕的龍體安否?昔日太傅就是這麽教授為臣之道的?”

蔣溪竹顯然不認為這混賬皇上會記得當年太傅教過什麽,別說他注定不當臣子,不必聽臣子之道,就算太傅傳授為君之責,看他如今的模樣,恐怕也早就左耳朵進右耳朵冒,把那金玉良言當廢話就禦膳吃了。

此時提起來,純屬找茬兒。

蔣溪竹知書達理恪守人臣本分,不想跟這相貌堂堂的昏君計較,只好耐着性子道:“聽聞陛下早起身體不适,如有不妥,務必傳太醫進宮瞧瞧。”

言下之意:有病吃藥。

然而蔣相全然低估了今上那無與倫比的厚臉皮,只見皇帝仿佛終于聽到了什麽“悅耳之言”一般,四平八穩一本正經地笑着點了點頭:“謝愛卿關心,朕身體無恙,就是不想早起。”

蔣溪竹:“……”

大虞天啓年間,朝臣們一個月總有三十來天想要弑君。

那全然沒有威嚴的皇帝絲毫不覺自己項上人頭在臣子眼裏已經成了西瓜,人人準備切之而後快,仍舊沒羞沒臊地笑出一副錦繡河山的風流倜傥:“今日驚蟄,桃始華,倉庚鳴,正是好時候,愛卿與其管那些有的沒的麻煩戰報,不如随朕出宮踏青。”

蔣溪竹:“……”

前線的将軍戰士守衛邊關,抵擋着虎狼之兵;邊境百姓飽受戰亂之苦,民不聊生得要死要活。然而京城裏這不知愁的皇帝竟然還想着玩兒!

這消息若是傳給裴将軍,也不知道他老人家是準備驅逐虎狼還是準備造反起兵。

不知天高地厚、民生疾苦的昏君李承祚,絲毫沒有感受到丞相想要剁了他犒軍的複雜心情,沒有得到蔣溪竹的回應,自顧自地當他默許了這一提議,已經開始興高采烈的準備換衣服“微服出巡”。

蔣溪竹簡直被他的沒心沒肺打敗了,心知這時擾了他的興致他定要不分青紅皂白地發脾氣,但到底朝堂事務也有輕重緩急,遼東那邊兒還等着他拿主意,派兵接應還是設法突圍,假意妥協還是強硬到底,都是該盡的籌謀。

蔣丞相憂國憂民,雖說“肚裏能撐船”,到底不如皇帝這“天塌下來當被子蓋”的作天作地,皺着眉忍不住上前一步到:“皇……”

他這一句“皇上”還沒叫完,就被別的動靜打斷了,剛才那鑽出一只大虞皇帝的暖閣中又有了腳步聲響。

蔣溪竹沒想到暖閣裏還有旁人,愣了一愣,聯想昨日的傳聞,手腳都不知道往哪兒放,心裏還升起一股子尴尬的酸意——養心殿是皇帝寝宮,李承祚親口承認了他剛剛起身,那暖閣裏待着的,不知是哪位昨夜侍寝的美人兒。

蔣溪竹心裏暗罵李承祚這混蛋皇帝荒唐,還沒來得及尋個地方躲一躲,暖閣裏的人掀簾而出,已經和蔣溪竹打了個照面。

那人十六七歲模樣,穿一身杏黃蟒袍,眉眼英俊卻依稀還是少年未長開的模樣,似笑非笑地表情透出貴氣的驕矜,朝着蔣溪竹點了點頭:“君遲。”

蔣溪竹怔了一怔才略顯慌忙地行禮,低下頭的動作恰到好處的掩飾了他面上一閃而過的狼狽:“微臣見過睿親王。”

這少年便是睿王李承祀,與李承祚不是同母所生,卻也和同母差不多——睿親王是先帝幼子,太後的獨苗兒,與皇帝同在太後膝下養大,無論從血統談還是從關系說,李承祀都是先帝諸位皇子中,與李承祚最親近的一個。

蔣溪竹沒想到是這位金尊玉貴的王爺在養心殿暖閣中,這才後知後覺地發現剛才罵錯了人,滿心責怪自己思想龌龊,再看李承祚,愣是覺得滿心愧疚。

心大包天的天啓皇帝尚且不知道自己莫名頂上了這等“白日宣淫”的冤屈,居然還在糾纏那些細枝末節。

他聽到聲音,英挺的眉當即皺了起來,桃花眼裏不快分明,轉身對着睿親王呵斥道:“沒大沒小!君遲也是你叫的?!”

不說他平時爛泥扶不上牆的作風,這一聲吼倒是挺有帝王威儀,只可惜挑錯了對象用錯了地方。

睿親王李承祀自小在這四六不順的兄長眼前長大,根本不怕他,面對他中氣十足的大呼小叫只是伸手按了按耳朵,徑直走到蔣溪竹面前,微微一笑:“遼東之事本王已經知道了,以裴将軍的能力與兵力突圍不難,難得是突圍之後全身而退,為保萬無一失,還是讓陝甘總督即刻派兩萬人前去接應,待遼東戰局穩定後再回陝甘駐地,丞相看,如此可好?”

蔣溪竹看向李承祚的目光,頓時從“滿心愧疚”變成了“你還不如個孩子”的譴責,終于露出了從方才就一直吝啬着的微笑:“王爺考慮周全。”

被親弟弟搶了風頭的皇帝已經咬牙切齒的準備誅睿王九族,自暴自棄地把自己也算在了裏頭。

睿親王倒是很懂得怎麽收拾皇兄那随時準備炸飛的毛兒,好脾氣地溫和一笑:“旨意本王已經替皇兄拟好,一會兒就會送去軍機處八百裏加急寄往遼東,今日驚蟄,宮外熱鬧,丞相若無他事,可随皇兄出宮走走。”

皇帝聽聞此言,果然不再如張牙舞爪的老虎,立刻溫順地像只貓,連那雙桃花眼裏都透出殷殷的期待來。

蔣溪竹哭笑不得,只好認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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