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京城的風向東歪西倒,冷不冷不說,倒是搶在春之将近的時候,吹趴下了一撥又一撥的牆頭草。

無論滿朝文武願意還是不願意,各懷的是忠心還是鬼胎,和談的事情總算在桃花落盡之前敲定了——皇帝一錘定音,直接命軍機處拟了聖旨,命裴帥之子裴文遠回京奏軍前戰報,同時邀契丹使者一同回京。

還沒等百官被李承祚這十八道轉彎一樣的态度迷惑的找不到北,皇帝就已經馬不停蹄地給所有人準備了下一個談資——他趕在契丹和談之前,絲毫不知道“低調”為何物的,大張旗鼓地納了宋祯的嫡女為宮裏唯一的貴妃。

這一前一後兩道聖旨實在巧妙,前一道聖旨順了林閣老的意思,後一道聖旨立刻平了豐城侯的面子,百官似乎太了解李承祚那內裏是個纨绔的構成,絲毫沒看出這是個所謂“平衡之道”。

李承祚樂得旁人看不出來,高高興興地做出一副打了勝仗天下太平的昏君模樣,時不時地跑去新鮮出爐的宋貴妃那裏“飲酒聽樂”,做了個不知死活的甩手掌櫃——他胡作非為旁人倒是不算要緊,也不知道是習慣了還是不敢多嘴,以至于,對他的荒唐行徑,唯一進了心思的是太後。

李承祚百無聊賴這些時日,沒等到那群太歲頭上動土的契丹人,也沒等到心心念念又別扭着勁兒的蔣溪竹,倒是先等到了太後緊鑼密鼓的一場病,整個人如同搶劫撞上了官府的倒黴賊人,終于再也不知道如何作死,只好低眉順眼地去太後面前裝乖順兒子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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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後的寝宮九重宮門琉璃瓦,本該金碧輝煌,可是太後身在病中,連帶得宮內的光線都平白黯淡了顏色,雙交四椀菱花槅扇窗緊閉,太後半倚在榻上,殿中鎏金的香爐中,燃着安神靜氣的檀香,香煙袅袅,萦繞着朦胧了幾度春、光。

李承祚就坐在太後床邊特意為他安置的椅子上。

太後側過眉目,瞧了他一眼:“皇上這幾日清減了,哀家的身子骨不好,拖累皇上了。”

她說的溫和又自諷,腔調之間卻絕對不是客氣,李承祚當然不會耳聾眼瞎地把這兩句當真,忙低了低頭,面有讪色:“母後哪裏的話,兒子惶恐。”

“惶恐……”太後頓了頓,笑了一笑,眼神卻是沒有什麽溫度的,“先帝一生決斷,姐姐也是脂粉中的英雄,不像哀家是個不好與人決絕的性子……皇帝的脾氣青出于藍,到底還是與哀家不同。”

李承祚聽出太後的不悅,更知多說多錯,幹脆閉口不言。

太後也沒有要他說出個是非曲直的意思,沒聽到回應,也不見氣惱,只是輕咳了兩聲,見李承祚面帶憂色地湊近來,一舉手止住了李承祚要為自己順氣的動作:“你是哀家帶大的,可如今,哀家也看不懂皇帝了……”

李承祚桃花眼中神色一頓,眉頭微皺:“母後何出此言?”

“宋貴妃。”太後不動聲色地向後倚了一倚,“皇帝何時認識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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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料到她會問這個,李承祚一時語塞。

和宋璎珞的相識的過程,牽扯着李承祚年少時候“不務正業”的那一段破事。

他生為太子,自小衆星捧月萬衆矚目着長大,可從小目睹的是後宮林妃與皇後那不聲不響的争鬥,聽得是大道理說了一筐也找不到一條出路的“滿腹詩書”。至交故友自然也是一個沒有,左右的牽絆,不過一個和他同樣還是半大孩子的蔣溪竹——那時他已懂事,明确的知道,在自己羽翼不豐的時候,所表現出的任何情感都會是負累,如果左右都是沉重,他寧願自己一個人來擔。

前些日子,蔣溪竹不搭理他,李承祚回想這些年月的時候,才後知後覺的發現,自己似乎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在蔣溪竹面前粉飾太平的……以至于粉抹地太多,卸去僞裝之後的那張臉,只會讓蔣溪竹覺得陌生,皇帝選擇性的拿此事當玉米地裏的棒子,一撅一扔,就當掰過了,純粹過個手瘾。

說到底,對于這種情況,即使他貴為皇帝也并沒有多好的辦法,很多東西他不能宣之于口,很多東西也需要他自己去體會去摸索。

就比如,人人都在說,天下是他的,可卻從來沒有人告訴他,“天下”這個東西本身,到底是什麽。

那時候他不肯在軍中老老實實攢些閱歷軍功,偏偏選擇了欺上瞞下地跑了出去,要去見識見識只聞其名未見其實的“江湖”,這一見,心就野了……

然而這些陳谷子爛芝麻的熊孩子往事,對太後和盤托出,顯然是不合适的。

李承祚頓了一頓,剛想胡編個“才子佳人”的惡俗故事将太後糊弄過去,就見太後難得非常淩厲地瞪了他一眼,仿佛預見了他即将到來的胡說八道一樣:“皇帝!哀家久居深宮,但不是老糊塗!”

李承祚:“……”

知子莫若母,更別提太後不是親娘勝似親娘。

李承祚遲疑了一下,認命的只能實話實說,卻仍然話留三分點到即止:“她是國師故友之徒。”

國師就是子虛道長——如今的武當掌門、李承祚武學上真正的師父;也是不知怎麽被契丹人抓住了、如今作為“塞外偶遇的貴客”,被契丹人拿來跟李承祚讨價還價的那個倒黴鬼,兼是非頭子。

此人作死的本事自認天下第二,普天之下沒人敢認第一,實在是個難得的人才,居然能讓李承祚這專給別人添麻煩的倒黴皇帝想起來都頭疼。

太後自然對這號人物有了解,當初此人受封國師的時候,李承祚還專門來請過太後懿旨,彼時太後對此人印象頗佳——此牛鼻子不做叫花子的時候很像那麽個意思,換身道袍就是仙風道骨,極有世外高人淡漠紅塵的味道,更兼配了一根三寸不爛之舌,專門口吐蓮花,直哄得太後心花怒放。

而如今這點兒好印象,終于被各種各樣的幺蛾子消磨的七七八八,隔着原本和老道士八竿子打不着的宋貴妃,和越來越“行為不端”的皇帝李承祚,國師早就原地化成了一個行走的“不靠譜”。

嚴格論起來此事還真跟子虛沒多大關系,純粹是李承祚糊弄不過去随手抓了個便宜人在太後面前頂缸,虧得子虛此時還被契丹人扣着,否則爬也要爬到太後宮門外,哭着喊上無數聲“冤枉”。

但是說二百個後悔也抹不開曾經“金口玉言”說出去的面子,太後嘆了一聲,有幾分不情願道:“既是這樣,哀家也不細究了,如今後宮無主,貴妃當為表率,往後還是安分些……”

太後話音未落,原本候在外面伺候的宮人來報:“太後,蔣夫人進宮了。”

太後聞言點點頭,命請進來,随後揮退了宮人。

李承祚察言觀色:“母後,兒子晚些再來向您請安。”

“記得哀家剛才說的。”太後囑咐了一句,心知不便再多說了,無可奈何地放李承祚去,卻又不甘心地叫住了他,“皇帝,萬事有緣法,成事在天,善惡生殺卻在人,有些事可為,有些事可縱,皇帝要分清楚。”

太後不知是話裏有話,還是當真久居深宮,嘴邊挂的都是“道法自然”“無量天尊”,突然似是而非地說出這麽一句,卻歪打正着地觸動了李承祚內心那秘而不宣的不安分。

李承祚定了一定,眼裏的敷衍與不耐煩都煙消雲散,一雙桃花眸深邃若三千桃花潭水:“兒子,謹遵母後教誨。”

他說完起身一拜,大步而去,幾步之間,人已經在宮門之外。

李承祚出了太後寝宮,堵在心裏的一口氣卻怎麽也舒不出來,他原地站了一會兒,剛想擺駕去宋璎珞宮裏耍耍威風,走了兩步才反應過來,宋璎珞此時不在宮裏——宋小姐日理萬機,此刻正是日常和影衛溝通內外消息的時刻,也正是如此,李承祚才去太後那裏母慈子孝地打這番馬虎眼。

宋璎珞不在,花紅柳綠的後宮處處都是黃泉路,李承祚被自己這個不吉利的認知惡心到了,依然無處去放蕩不羁,憋悶的愣了一會兒神兒,覺得只有自己如此憋屈一點兒都不公平,因此他破天荒頭一遭地拐彎兒去了軍機處,準備跟自己的臣子們商量商量,他們如果不能給契丹人添點兒堵心的話,他就要親自給自己的臣子們添點兒堵心。

這自己殺人放火,就要別人逼、良、為、娼、的倒黴皇帝,終于給自己找到了一條舒緩心情的好道路,行走之間健步如飛,等他繞過回廊,穿過只有一人寬窄的宮牆下的小巷,等不及通傳,一甩手就直眉楞眼的闖進了那軍機處相連的三間瓦房時,一擡頭他就後悔了。

軍機處陳設簡陋,早已不在最高位的陽光穿透這偏殿破敗的窗,實在顯得有幾分勉強,仗不打了,軍機處顯然不複昔日繁忙,時辰已經晚了些,原本候在這裏的軍機大臣們已經走得蕭索零落,偌大的三間連屋,只有一個人尚在案邊俯首寫着什麽。

李承祚站在門口,靜靜地看着那伏案而書的人影,後悔的情緒還來不及讓他産生“奪門而逃”的想法,就憑空又生出了些春光旖旎的遐想。光與影暗淡了視線,黯淡了年華,他卻總是能在最不經意的失落裏,遇上最靜好的他。

這麽多年過去,那驚鴻一瞥的餘溫竟然猶在,哪怕在陰暗的角落竟然也能生出春暖之中才有的,漫天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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