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第四十二章
十分鐘後,某男性生物如鬼魂狀飄離DDM基地。
南方的初冬夜晚涼飕飕的,冷風将人的脊梁骨吹得隐隐作痛。安禪連外衣都來不及穿就逃命似的溜了出來,他驚悚着一張臉,手腳四肢都軟得不像話。
他挂着一副活見鬼的表情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行走,不等走幾步便全身發冷,只好轉彎去街邊的奶茶店點了一杯熱奶茶。然而這種備受追捧的飲料在此時發揮不出一點安神寧心的功效,甜膩的口感并不能緩解唇角旁的酒精味,還不如抽根煙來得痛快。
安禪自覺地從奶茶店走了出來,這還是他頭一回點了奶茶卻沒喝幾口。他又進了一家不那麽講究的大排檔,找了角落裏一個位置坐下,修長勻稱的手指微微顫抖,也不知是吓的還是凍的。服務生系着布滿油漬的小圍裙問安禪要吃點什麽,安禪想說其實我就是想抽根煙,但在人家店裏幹坐着什麽也不點還怪尴尬的,他胡亂點些東西意思一下,外加兩瓶啤酒。
服務生吩咐後廚把安禪點的東西烤了,安禪一摸褲兜,臉上頓時比烤蒜苔還綠上幾分。
好家夥,他不但沒有煙,他還沒帶錢。
自從二維碼支付鋪天蓋地地席卷國內收銀界,安禪身上帶的現金越來越少,而他的手機被他自己塞在了枕頭底下,這會兒屏幕上估計還在顯示霸道總裁的卡面。他出來得急,沒穿外衣也沒帶錢包,現在是真正地兜比臉幹淨。他剛想叫住服務生說剛才點的那些我能不能不要了,誰知道服務生小妹做事這麽利落,只聽“ ”兩聲,啤酒已經起了瓶蓋放在安禪的桌子上了。
安禪盯着酒瓶裏晃動着的黃色液體和白沫,只好認栽。
行。
反正人生不就是這樣,起起落落落落落。
既來之則安之,安禪整個人垮了下來,他把臉埋進自己的手掌,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有一說一,綜合各方面的要素,被顧羨告白并強吻大概算不上是人生挫折。換作任何一個人來,被這種男神級別的人物來過一次如此驚心動魄的告白,就算顧羨不是這人的菜,少說也能吹十年。
但安禪不是別人,安禪還是倒黴催的那個傅安禪,雖然他給自己改掉了原來的姓,事實上,他并沒覺得自己比從前的傅安禪強到哪裏去。
直接的家庭暴力,間接的校園冷暴力,以及後來的網絡暴力,要說這些完全不打擊一個人的自信與自尊,是不可能的。
安禪除了能想到顧羨是玩游戲輸了所以捉弄他以外,找不到任何理由。
他擡起頭給自己倒酒,看似淩厲的面容上寫滿了失神落魄。
其實,被顧羨按牆上啃一口也沒什麽大不了的,他本來就不是直的,他倆接吻算起來還是顧羨吃虧。十八九歲的男孩子嘛,喝多了酒開些出格的玩笑。等他酒醒了罵一頓就好了,何必像是被輕薄了的小姑娘似的。
死矯情,安禪暗罵自己。
罵完,心底的惆悵止不住地向上翻湧。
BOG的咨詢師曾經和安禪聊過,這姑娘專業水平十分過關,幾句話就看出安禪的悲觀本質。
其實也很正常,被毒打得多了,悲觀反而成了一種自我保護機制。安禪剛進DDM的時候貴庚十六,也曾經以為這是新的人生起點,他終于脫離可怖的原生家庭。只不過小動物剛剛露出柔軟肚皮,很快被紮成了一只刺蝟。
李行岳說的話也未必全是胡編亂造,除了他和安禪的“愛恨糾纏”以外,他說得還是挺對的。
安禪小城市出來的,家裏又窮得叮當響,正經好飯都沒吃過幾頓。那個年齡段的孩子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安禪卻比現在還面黃肌瘦,臉和身上還總挂着傷,衣服洗得發白,甚至殘存着洗不掉的血跡,整個人都顯得灰撲撲的,看起來有點髒。
老DDM的隊員們大多數是正常家庭出身,或許不是那麽富裕,但勝在父母都是正常人。其中李行岳和葉?算是小富二代,和高文石沒法比,但家中也可以稱之為有座小礦。
李行岳第一次見到安禪就笑了,安禪和他完全是兩個世界的人,如果不是安禪做了他的隊友,他還不知道世界上居然還有活成這個逼樣的同齡人。
葉?表面上不動聲色,其實也是個清高的,雖然他對安禪不是友善的态度,但他沒有李行岳那麽惡劣。
李行岳一面看不起安禪,一面忍不住像是耍小土狗似的逗他。
安禪十六歲就是個剛破殼的鹌鹑,他知道些什麽,他還以為李行岳是好人,真心想和他做朋友。
李行岳買了一塊廉價的奶油蛋糕給安禪,然後看安禪小口小口地端起來啃。這種蛋糕李行岳平時看都不看一眼,但對于安禪來說,這是他想都不敢想的東西,除非他又想挨他爹的一通暴打。然後李行岳就嘲笑他吃相,什麽好東西還能吃這麽認真,像他媽個傻逼。
安禪确實挺傻逼的,他還以為這是朋友之間的玩笑。
後來李行岳就上瘾了,像是羞辱似的給安禪施舍些小恩小惠,然後把安禪受寵若驚的樣子指給葉?看,像看一只吃香蕉的猴子。
葉?看安禪一眼,只覺得一言難盡,又看了李行岳一眼,你他媽無不無聊?
李行岳說當然無聊,我感覺安禪比打游戲還有意思。
安禪不是一味接收別人好處的人,他以為李行岳對他好,他當然更要對李行岳好。當時電競選手的工資只有幾千塊錢,各種比賽的獎金分到隊員頭上也多不了多少,他賺的錢大部分寄給了弟弟,自留的都攢着,反正戰隊包吃包住。也不知道攢了幾個月,他終于攢夠了一雙球鞋的錢。
安禪是沒條件追求品牌的,但他知道李行岳喜歡這個,時常為沒有買到某雙鞋唉聲嘆氣。安禪不懂什麽限量新款,只是看着好看就買了一雙。
簽收快遞那天李行岳正好在場,他還笑着跟安禪說︰“哎呀,小禪還會買球鞋啦?”
安禪本來打算生日那天送,既然被發現了,只好坦白︰“不是我穿……過幾天你過生日了,我想送你生日禮物。”
李行岳也不客氣,打開包裝一看,笑得花枝亂顫。
他把球鞋塞回安禪手裏︰“還是你自己留着穿吧,這都多久之前的款了,我早買了,還用等你送。”
球鞋沒能作為禮物送出去,反而成了安禪看清李行岳的轉折點。
安禪也記不清自己是什麽時候開始喜歡男孩子了,或許是先天的基因,也或許是父愛缺失的後天環境,總之他忐忑不安地接受了自己喜歡男人的事實。他也知道自己的性取向與大衆不同,他無意徒生事端,始終隐瞞着。直到有一天,他躲在卧室裏看BL動畫被李行岳撞了個正着。
安禪撞見過李行岳看口味不輕的小電影,李行岳都當沒事人似的,還問安禪要不要一起看。而安禪看個連打啵都要拉燈的BL動畫卻成功讓李行岳差點掀了DDM的房蓋。
李行岳說好啊安禪,怪不得你平時看我的眼神亮晶晶的,窮酸成那個樣還攢錢要送我鞋,你惡不惡心你?
安禪想解釋︰“不是的,因為……以前沒什麽人對我好過,你把我當朋友,所以我也想對你好。我不是想對你有別的想法……”
換作現在的安禪,他媽的難道基佬沒有擇偶标準嗎?你是異性戀你就不能跟女生說話了?
李行岳一聽,炸得更厲害︰“你還敢對我有想法?老子是看你一副鄉巴佬樣把你當個樂子玩,你以為我真對你好啊你個大傻逼,誰他媽喜歡你,少自戀了行不行?別惡心我了!”
矛盾爆發的時間點很巧合,誰也說不清究竟是這場争吵引發了DDM的崩盤,還是外強中幹的DDM終于透支了最後一絲虛假繁榮。李行岳當天就把安禪的性取向昭告天下,并添油加醋了許多內容進去。葉?雖然不至于像李行岳一樣無聊,但他本質是個恐同直男,和李行岳關系還蠻不錯,李行岳說的話他聽信了大半。于是葉?對安禪的印象急轉直下,就連和安禪在同一個房間待着都令他呼吸困難。
在這種情況下,DDM的崩潰是必然的結果。
安禪那個血緣上的親爹在打他的時候經常罵他,罵他是個喪門星,克死他媽,又想克他,這輩子就是個天煞孤星,什麽時候死在外頭才好,省得浪費他的錢。
後來安禪上了學,同學們怕他,老師也怕他,時間一長,安禪就知道了,他應該是天生不讨人喜歡。
如果只是一個人不喜歡他,或許是別人的問題。但所有人都不喜歡他,好像只能是他自己的問題。
李行岳曾經給他一種錯覺,其實我也沒有那麽差,并不是惹所有人的讨厭。
經過證實,人家李行岳從來都沒看得起他,什麽好兄弟好朋友,那純粹是他自作多情。他把李行岳當兄弟,李行岳把他當什麽,當笑話。
他終于徹底接受自己這個“天煞孤星”的設定了。
仔細想想,他有什麽值得別人喜歡的,除了打游戲什麽也不會,長得比夜叉還兇,又窮又沒品味,連挑生日禮物挑不好。
确實是個鐵孤兒。
然而最可怕的不是做一個孤兒,而是他連做一個安靜的孤兒都不行。
就像李行岳這個崽種。
大排檔用劣質音響高強度播放近幾年的網絡熱曲,歌詞趁着安禪發呆的空檔鑽進他還能用的右耳。
安禪聽了一耳朵,冷冷地哼了一聲。
要不是他突然闖進我生活,我怎會好端端沒了四千多。
很快,安禪再一次低落下來。
人心到底是多麽容易被擊潰的東西啊。
即使是現在,安禪也會冒出一種不切合實際的想法,如果有人真心和他做朋友,那真是心髒都要跳出來了。
……
如果有人真心喜歡他……
就像是年幼時不敢開口的奶油蛋糕一樣,安禪連想都不敢想。
偏偏顧羨要用這種玩笑來撩撥他。偏偏是這種玩笑,偏偏是他。
他應該笑嗎?
難道忍着難過哈哈大笑也是人生的一種修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