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第五十六章
片刻後,男人帶着令人捉摸不透的笑容走進一間病房內,他把繳費單往床上躺着的男人身上一扔,冷笑着開口︰“你猜猜我看見誰了,想破頭你也猜不着。”
病床上的男人瘦骨嶙峋,形容枯槁,顯然是病重的模樣,他沒好氣地看了自己的親哥哥一眼,吐出的聲音就像是用刀尖劃破砂紙一般刺耳︰“誰?”
男人道︰“你大兒子,傅安禪。”
“不可能,你認錯了。”
“怎麽不可能,那孩子我又不是沒見過,瓜子臉,細長眼,嘴唇沒什麽顏色,跟他小時候一模一樣。他眉毛上還有道疤,那不是你以前犯渾的時候弄出來的嗎?”
提到安禪身上的傷,床上的男人神色更加差勁了。
倒是一旁打手機游戲的少年起了反應︰“誰?安禪?爸,你是說安禪?”
男人沒搭理自己兒子,繼續道︰“對了,他改了名字,人家現在叫安禪,不要傅這個姓了。他倒是有骨氣,敗類東西,姓能是說改就改的?”
少年十分沒有眼色繼續追問︰“爸,你說的安禪真是尖下巴細眼楮,有一截眉毛是斷的,一直耳朵還戴着助聽器的安禪嗎?”
男人瞥他一眼︰“怎麽,你認識?”
少年十分激動︰“也就你們這些中年人不知道,安禪在我們年輕人的世界裏還是小有名氣的。別的不敢說,你去網吧吆喝一嗓子,肯定都認識他哈。”
又是一聲嗤笑︰“怎麽,他這是去當明星了?從小長得就兇神惡煞的,半點沒随着你三伯,倒是跟你三伯以前那個老婆長得差不多。就那長相,放在女人臉上還能叫有風情,長在一張男人臉上真是看着就不舒服,反正我看不上這樣的,就這還能當明星呢?”
“我覺得安隊長得還可以啊……”少年放下手機抓了抓頭發︰“不對,爸?他和我家什麽關系?和我三伯三嬸又是什麽關系?”
“他是你堂哥。”
少年捂住嘴,就像是聽見了什麽驚天大秘密︰“我還有個堂哥?安禪是我堂哥?我沒做夢吧?”
男人眼楮一轉︰“你說了這麽半天,他現在到底是幹什麽的呀?”
“人家現在是電競選手,害,說了你們也不懂,反正今年他的成績挺牛逼的,你在哪兒碰着他的?我想跟我堂哥要個簽名。”
沒有人回應他。無論是他站得好好的父親,還是癱在病床上的三伯,都不約而同地采取了沉默态度。
病房內慘白一片,卻不知每個人跳動的心髒裏藏着怎樣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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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安禪照常來醫院打點滴。
他昨日一宿沒睡,連吃東西都沒什麽胃口,病中的人最忌心事過重,這一番操作下來,他成功地把自己糟蹋得更虛弱了。
安禪的皮膚本就是冷白色,一眼看過去比普通人白上幾個調,病情加重的他成功地吓到了給他打點滴的實習護士,一連幾次都沒能對準安禪的血管,害得他手背上平白多了幾個針眼。
這倒是沒什麽,反正安禪的手不敏感,人人都有個失誤的時候,他不想也提不起精神去計較。
令安禪頭疼的絕對不是這個護士,而是消失在他生命裏消失很久又突然出現的“傅宇強”三個字。
縱然他已經不是當年手無縛雞之力的幼童,可生父給他人生造成的打擊實在太大。安禪常年睡不好覺,多少有些神經衰弱的症狀,這全部拜他的童年所賜。對于他來說,童年僅有的溫暖便是母親的懷抱,五歲之後只剩下漫無止境的謾罵與毆打。後來他脫離了原生家庭,可過去的經歷依然以夢魇的方式纏着他,直到顧羨來了以後,這種情況才有所好轉。
或許生了病的人心理總會比平日脆弱一些,安禪忍不住掏出手機,點開與顧羨的對話,一條一條翻看着他們的聊天記錄。
顧羨難得回家,讓他多陪陪父母吧。
腦子裏昏沉一片,連意識都不是那麽清楚,這種感覺實在太難受。安禪揉了揉太陽穴,可算等到一瓶點滴打完。他只想速速離開醫院這個是非之地,千萬別再遇到奇奇怪怪的人。
事與願違,安禪剛走出輸液室就被一老一少給攔住了。
男人還是昨天那個拿着傅宇強病歷本的男人,少年倒是一張完全陌生的面孔。
少年興致沖沖,開口就認親︰“安隊!我堂哥真是你啊?”
安禪︰“……”
什麽亂七八糟的。
“安隊,啊不,堂哥,你給我簽個名吧!最近我同學喜歡你的可多了!”少年興高采烈地拿出紙筆︰“堂哥,你病得重不重啊?看你臉色好差,要不要再請醫生看看?”
一旁的男人一巴掌推開叽叽喳喳的少年,似乎是嫌他礙事︰“傅安禪,我是你大伯,小時候見過你的,不過你應該不記得我了。這是你堂弟傅陽。”
安禪蹙着眉,眯着眼楮打量了二人一會兒。
他默默地接過紙筆,給少年簽了名。
安禪雖然沒學過書法,但他的字十分工整,上學的時候也是拿得到卷面分的人。只是他現在身體不舒服,握筆不穩,筆跡多少有點虛浮。
他寫得是安禪兩個字。他把紙筆還給少年,并點頭致謝,說了些争取不讓大家失望的客套話,轉身就要走。
傅大伯擋在他身前︰“長輩和你說話,你有沒有點禮貌?”
“爸!你這人也真是的,沒看人家正病着嗎?你們先互換一個聯系方式,有什麽事等堂哥病好了再說呗。”
“那行,”傅大伯拿出手機︰“你號碼多少?我存一下。”
安禪算是明白了,他不是倒黴,根本是人家有備而來。
他淡淡地回了傅大伯索要手機號碼的要求︰“不用了,你找我什麽事,直接說吧。”
“你要這麽說,那我就開門見山了。你父親,也就是我三弟,他……”
安禪一聽,徹底沒了耐心,拔腿便走。
“你這孩子怎麽這麽渾?長輩說話啊你還敢不聽?你爸的肝出了問題,急等着錢做手術,你作為兒子,啊?難道就放着你爸不管?”
“以他的酗酒程度,直到今天才查出肝有問題也算是醫學奇跡了。”
“你什麽意思?你是要撒手不管?我告訴你傅安禪,我家已經搭在你爸身上不少錢了,家裏最後的一點存款是我留着給陽陽上學的,我可再也拿不出來了。你要是不管,你爸就沒人管了。”
“哦。”
安禪又要走。
傅大伯氣急了︰“你這沒良心的東西!我告訴你!我都聽陽陽說了,你現在混得可出息,一年到手的錢可比撲通工薪族的錢多了不少!你到底管不管你爸我管不着,你至少也得把我接濟你爸那點錢給還了。”
傅陽驚了︰“爸你幹什麽呢,這是醫院,你別這麽吼堂哥。”
“父債子償天經地義!他都做得出不贍養親生父母的事,我有什麽好丢臉的。”
安禪被鬧得腦袋疼,耳畔嗡嗡作響,路人的視線齊刷刷地投在他的身上,令他如芒在背。他做了幾個深呼吸,盡量平複自己的思緒,啞着嗓子問︰“他欠你多少?”
不顧安禪的反對,傅大伯強行給他拉扯進傅宇強的病房裏。
安禪感覺自己快窒息了。
傅大伯也顧不得弟弟的臉面,把醫藥費的賬單一樣一樣地擺在安禪面前︰“這些加一起,還不算這幾年我家接濟他的,我看少說也得七八萬吧。”
安禪拿着賬單大致地掃了一眼,重新扔回病床上,紙張散落了一床。
傅宇強本來就覺得他這麽大的人被親哥哥逼着算賬十分丢臉,安禪輕蔑的動作令他臉上更加難堪,習慣性地開口大罵道︰“你這個畜生犢子!你這是什麽态度!”
傅陽顯然沒想到自己的三伯與堂哥多年未見,一開口竟然是這種話。
安禪面不改色心不跳︰“人就在這兒躺着喘氣兒呢,看他說話也挺有中氣的,有什麽經濟糾紛就找他本人吧。”
“就是因為他沒錢我才來找的你!”傅大伯厲聲道︰“別以為你改個姓就萬事大吉了,欠債還錢,贍養父母,哪個不是天經地義?”
安禪毫不畏懼︰“誰欠的債你去找誰,這錢是我欠你的?那你盡管去法院告我。至于贍養父母,你可以問問傅宇強自己,他有沒有這個臉來找我贍養他。”
傅宇強急了,竟然從病床上爬下來,伸手就要打安禪的耳光︰“你這個賤種,跟你的賤人媽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我他媽是你親爹!你憑什麽不養我!我告訴你,今天這個錢你還也得還不還也得還!不管要還錢,我的手術費也得你掏,以後的贍養費也一個子兒都不能少。沒有老子供你吃穿,你還能混得現在這麽人模狗樣的?”
傅宇強已經年過半百,安禪作為一個成年男子自然不是他想打就能打的。安禪不耐煩地反握住他的手,向旁邊一甩︰“你再罵我媽一句試試?你聽聽你自己說得那些話?那也是人說得出口的?你我之間還有什麽好說的,你真就有臉來我這兒興師問罪?”
“我呸!我憑什麽沒臉!我可聽你弟弟說了,你現在搞同性戀呢,真是把我們老傅家的臉都丢盡了,你這個畜生,我當初怎麽沒打死你?還讓你活到今天跑來這麽遠的地方丢人現眼?”
這段話的信息量太大,安禪有些發懵︰“你說拾月?你還聯系過拾月?”
傅陽也被眼前事攪和得一頭霧水,他弱弱地開口︰“哦,三伯剛查出來病那會兒是找過我那個堂弟……還是托我爸去找的。”
傅大伯補充道︰“傅拾月在福利院被別的人家收養了,領養手續齊全,他的養父母說傅拾月這種情況沒有贍養親生父母的義務。況且他還在上學,也沒有贍養能力。”
安禪的三觀都被刷新了,一旁的傅陽也是頭一回聽到這些,嘴巴裏都能塞下一個只果。
“傅宇強,你查出來了病沒錢治,你第一反應居然是去找你連一天撫養義務都沒盡過的拾月給你拿錢?你知道拾月今年才多大嗎?他還是個學生!他哪裏有錢給你?”
“我怎麽沒盡義務!那些年他喝西北風長大的嗎?”
安禪甚至被傅宇強氣得笑出來了。
如果非要說傅宇強對他弟弟傅拾月盡了什麽義務,大概只有他沒打過傅拾月這一條,一是傅拾月實在太小,打了容易出人命,二是傅宇強要下手的時候都是安禪用身體擋着,替傅拾月挨打。難道在傅宇強看來,沒對孩子進行家庭暴力就是盡到撫養義務了?他不會當真是這麽想的吧?
傅大伯又道︰“我們是想先聯系你,但實在是聯系不到,才去福利院找的傅拾月。我們也和他問過你的消息,他說……你們好久沒聯系過了,起初我們也不信,因為福利院的人說你還在福利院的時候對弟弟很好。但他說他早就因為你是同性戀和你絕交了,他也不知道怎麽聯系你。”
安禪︰“……”
兄弟二人處于半絕交狀态是真的,傅拾月也确實因為他的性取向而和他疏遠。但他還是每個月都在給拾月打錢,弟弟不可能不知道他的聯系方式。看來弟弟雖然還在念書,沒什麽社會經歷,也不願意搭理喜歡男生的自己,但他已經可以辨明是非,才說和自己沒有聯系,不讓傅宇強找到他。
看來萬事都逃不過一個命裏有時終須有,傅宇強這塊狗皮膏藥到底還是找到他了。
傅安禪的眼前忽明忽暗,怒火不斷沖擊着頭腦,挑戰着他本就衰弱的神經。他幾乎被壓得無法呼吸,好像下一秒就要崩潰了似的。
傅宇強的嘴裏還在罵罵咧咧地說着什麽,安禪無助地站着,任憑無助感席卷全身。直到他的手機響了,他才勉強回神,是顧羨打過來的。
顧羨的聲音傳來︰“我給你發了消息,你沒回我。”
安禪的呼吸聲非常重,拿着手機的手也顫抖着,久久說不出一句話。
“怎麽不說話。”顧羨十分敏感︰“你怎麽了?聲音不對,是不是燒得更厲害了?”
病房裏的傅宇強還在破口大罵。
“我都想好了!傅安禪,你不是能嗎?你不是不管我嗎?你看我能不能讓你這忘恩負義的小畜生好過!你以為你翅膀硬了我打不動你了?我明天就去你公司,把你是個同性戀的事告訴你老板,我讓你全公司上下都知道!你不讓我活,我也讓你不得好死!”
安禪被觸動最敏感的一根神經,猛地轉過頭︰“你別說了!”
顧羨越聽越不對勁︰“安禪?你在哪兒?到底出了什麽事?”
安禪緩緩放下手機,他死死盯着傅宇強︰“你要多少錢,我給你,你別給我鬧事!也別他媽再去找傅拾月!”
傅宇強立刻做出勝利者的姿态來︰“真是賤皮子,敬酒不吃吃罰酒。”
手機裏的聲音還在繼續︰“安禪!?”
安禪重新拿起手機︰“小羨,我……沒事。”
“怎麽會沒事?你在和誰吵架?”
安禪的聲音越來越弱︰“我沒……”
終于,他眼前一黑,整個人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傅陽終于從震驚中反應過來,他急忙跑到安禪身邊去扶人,心急道︰“醫生呢?叫醫生啊!”
傅宇強和傅大伯好像還沒意識到安禪已經暈過去了,只是呆呆地站在那裏毫無反應。傅陽心急如焚,一把撿起摔在地上的手機︰“喂?”
另一端的顧羨顯然是要爆炸了︰“你是誰!?”
顧羨的聲音在職業選手是出了名的好聽,傅陽馬上就認出來了︰“羨神?”
“你到底是誰!”
“羨神你聽我說,你現在方便嗎?方便的話快來市三院3506房,我堂哥,安隊他暈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