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翠翠身上有一股香香的味道,要是她能抱着我睡覺就好了。

——《盟主日記》

林翡褲兜裏還揣着那片柳樹葉,被她體溫烘得軟趴趴,樓下張阿姨催着洗澡,她把樹葉夾在日記本裏。

抓抓腦殼,林翡噘嘴擰着眉毛想,翠翠給的這片樹葉到底是什麽意思呢?難道是跟她的名字有關?

“秧秧,快點下來洗澡!”張阿姨往樓梯上走了幾步,用力跺腳,“你不來我上去抓你了。”

“我來了!”

林翡合攏日記本,把它藏到抽屜的最裏面,想想又拿出來,擺在桌上。

大人不要臉,喜歡偷看小孩日記,她想先讓他們看到她寫在前面的警告,震懾住他們,保護将來真正要寫下的秘密。

可萬一他們本來沒想偷看,也不知道本子裏寫的日記,打掃房間的時候因為好奇順手翻開呢?

不行,這樣太危險,林翡還是把本子藏到抽屜最深處最底部,并撕下一片小紙屑放在頁腳的位置。

假若有人翻看,紙屑必然掉落,她心裏就有數了。

哼哼。

晚上外婆哄睡覺,大蒲扇有一下沒一下拍在她圓挺的小肚子,她出神看着蚊帳頂,在想那片樹葉的含義。

“喜歡跟翠翠玩啊。”外婆問她。

林翡扭頭,張了張嘴,想問外婆翠翠的大名到底叫什麽,想起翠翠的叮囑,又閉上嘴。

她翻個身,手指頭摳着老棉布床單上的花紋,忽然“嗯”一聲坐起來,盯着床上那團牡丹花,“好像跟翠翠床上的花是一樣的。”

外婆也“嗯”一聲,“你都爬到人家床上去了?”

林翡喜笑顏開,“那我就是跟翠翠躺在同一張床上了?”她撈了枕頭邊的毛茸小狗抱在懷裏,臉頰貼着蹭,“翠翠在陪我睡覺。”

林翡滿床打滾,外婆蒲扇拍她腦殼,“小鬼丫頭,昏說胡話!”

早餐是張阿姨蒸的肉包子,皮薄餡大,林jsg翡吃了兩個,覺得比九江一小門口賣的好吃,報紙包了兩個準備帶給翠翠。

外公說昨天鎮裏轉悠一圈也沒找到賣狗飼料的,想今天去縣裏看看,外婆說:“給林華玉打電話,讓她買了帶回來,要麽讓林華金帶也行。”

林華金是林翡的舅舅。

外婆就要去打電話,外公拉着林翡問:“今天跟外公去縣裏玩好不好?”

林翡揪了兩顆葡萄塞進嘴裏,點頭,外婆放下電話,沒頭沒尾的一句,“都這麽多年過去,你還怕?”

外公笑笑,“什麽怕不怕的,年輕人工作忙,這點小事就不麻煩他們了。”

林翡瞪着眼睛,聽不懂,外公沖她笑笑。

這笑裏莫名幾分卑微的讨好。

外公人和氣、幽默,還會做木工,院子裏堆了幾塊板子,是用來給李瞅啥搭窩的,底座打好,還差牆和屋頂。

李瞅啥暫時睡在客廳外屋檐下的門廊,外婆愛幹淨,不讓它進屋來,只用個睡扁的小枕頭給它當窩。

這個李瞅啥也蠻有心機的,才到家第 二天就學會看人眼色,曉得外婆不讓它進屋,看見外婆放下碗進廚房,它就從小枕頭上站起來,走進門站到客廳裏,聽見外婆出來來,它就飛快跑回去趴好。

林翡和外公對視一眼,笑開,外公把林翡抱進懷裏,用熱烘烘的大手摸她的頭。

好像林翡是一件頂貴重頂貴重的東西,好像有了林翡,他就有了靠山,心裏能踏實。

林翡還不懂,只覺外公待她格外好,是這個家裏對她最好最好的人,也不像外婆還時不時斥她兩句,外公全心全意向着她。

小孩子其實很會欺軟怕硬,這是天性,不帶任何主觀意識,甚至可以說是一種本能。就像走在路上會被兇蠻的大狗吓哭,卻敢提着開水灌螞蟻洞。

長大的過程就是在慢慢收斂,或隐藏自己人性裏的惡,用道德來約束行為。當然長輩的教育也很重要。

因此,林翡對外公的親近,成為了一種她自己都感覺不到的,憐憫的施舍。

到縣裏,她想吃什麽外公都給買,想玩什麽外公都帶着她玩,從來也不催促,因此林翡知道外公是‘好欺負’的。

不過她的‘欺負’僅是多吃半碗涼粉,多玩一次搖搖車罷了。

外婆非常敏銳,“她遲早被你慣壞,現在已經騎到你脖子上了。”

騎在外公脖子上的林翡正吃一串糖葫蘆,糖渣掉了外公滿頭,外公還笑呵呵的,“慣壞就慣壞。”

林翡狂妄至極,竟然不小心暴露身份,“本盟主罩着你!”

外公哈哈大笑,“那便承蒙關照了。”

林翡已經默默将外公封為左護法,收他當小弟。外公或許也很需要有人罩着,才會對她百依百順。

在縣裏買到狗飼料,回家的路上,小巴車的最後一排,林翡坐在中間,左右牽着外公外婆的手,久違感覺到幸福。

買狗飼料的時候,外婆看見籠子裏有賣小倉鼠的,十分好奇,忍不住伸手去摸,“耗子還能當寵物呢!”

店主說:“這不是耗子,是倉鼠,這個叫金絲熊,可以長到巴掌大。想要小的也有,不過大的這個性情更溫順些,容易上手。”

外公說:“買一只給你玩。”又問林翡,“秧秧要不要?”

林翡不大喜歡那小黃耗子,她怕得很,遠遠地搖頭,外公不管她,胳膊肘一勁兒捅外婆,“給你玩,買吧。”

外婆白他一眼,“我才不是小孩。”

最後還是沒買,外婆攔着不讓,怕黃耗子買回家去被李瞅啥吃了,也怕被野貓逮。

家裏的圍牆攔得住人,卻攔不住貓,挂在外頭的臘肉每年都被貓偷吃。

小小的林翡還不懂什麽是愛,總之這種幸福是她在爸媽身上體會不到的。

起初,父母通過她相愛,兩個相看兩厭的大人因為她而委曲求全,在她人生的一些重大日子相聚,她以為自己很了不起。

後來她慢慢發現,她其實是個累贅,是套在父母脖頸上的一條繩索,他們因此痛苦不堪,卻不得不因為繩索的忽松忽緊而卑躬屈膝。

忍耐到一定程度,他們反抗,繩索被繃緊,林翡的痛苦開始。

小巴車的發動機很響,外公說柴油車就這樣,林翡耳邊全是“轟轟”的聲音,綠樹青山在眼前飛快倒退,風吹幹滿身的熱汗,她擡頭向左看看外公,又向右看看外婆,揚起嘴角。

她心口飽漲,甜蜜酸軟,疲憊昏昏睡去,外公外婆坐到一起,把她橫在腿上放着,讓她能睡得踏實香甜。

外公抱着她的腳,外婆抱着她的頭,用手臂給她當枕頭,被林華玉當個物件丢到白水鎮的林翡,成了外公外婆的心肝寶貝。

只是翠翠的大名到底叫什麽嘛!林翡想破了腦袋也沒想出來。

“我給你帶的,張阿姨包的,特別好吃。”林翡把浸滿油的一小團報紙遞過去。

柳葉兒不接,坐玻璃櫃臺後睨着她,“上哪兒瘋去了。”

大半天沒看見人影,又是快天黑才來,不定是跟鎮上誰家的小娘魚細伢仔混在一處。

林翡把報紙團放在桌上,端起柳葉兒的大茶杯,仰脖就往嘴裏倒。

柳葉兒等她喝完,一根手指尖戳她肩膀,“說話。”

柳葉兒生起氣來,嘴就抿得小小的,她是單眼皮,眼皮薄薄,眼尾微微上挑,說話聲氣兒不大,自有股靈韻,聽起來像撒嬌。

十五歲的大孩子給八歲的小孩子撒着嬌,“問你話呢。”

“我一回家就來找你了,我跟外公外婆去縣裏買狗飼料。”林翡說着又從褲兜裏掏出來一個紙包。

裏頭是她吃剩的兩個糖葫蘆,這個季節沒有新鮮山楂,用蘋果代替的,竹簽掰斷丢掉了,揣口袋裏捂半天,糖漿融化順着紙縫兒淌出來,又裹滿她褲兜裏洗衣服忘了拿出來的衛生紙。

林翡還獻寶一樣遞過去,朝人家擠眼睛,“蘋果做的喲,你吃過沒。”

柳葉兒垂眼看着這堆稀碎玩意,動動下巴颏,“報紙裏呢?”

“是包子。”林翡解開捧到她面前。

包子放冰箱裏凍得梆硬,裏頭油浸出來,賣相也不怎麽好看。

“你吃啊。”林翡往前遞遞。

柳葉兒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

林翡又倚靠過來,屁股半坐着柳葉兒大腿,目光飽含期待。

小孩身上真熱,還很愛出汗,這會兒汗幹了,貼着額頭幾縷硬绺的碎發,連呼氣也熱得要人命,像塊河灘邊曬得滾燙的小石頭。

柳葉兒看着小孩清透的大眼睛,這小孩多喜歡她,把嘴裏吃食都省下來給她。

“包子蒸蒸吧。”

柳葉兒起身去廚房,拿個小鍋接水蒸包子,紙袋裏的蘋果用水淘了淘,請她幫着分擔了一塊,自己吃了一塊。

然後柳葉兒抱着她踩着凳子上洗手。

小孩的手也是又軟又小,裹滿肥皂泡,滑溜溜的,柳葉兒從身後抱着她洗,同她臉蛋貼着臉蛋。

林翡扭頭,在柳葉兒臉上親了一口。

“你幹嘛!”柳葉兒擰開水龍頭沖水。

林翡說:“我喜歡你啊。”

柳葉兒撩水潑她,“小屁孩,又講胡話。”

“真的。”林翡擡胳膊擦擦臉,“我昨天晚上還夢到跟你睡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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