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1)
我想吃辣炒小螃蟹。
——《盟主日記》
車子失控撞出去的時候, 林翡小小的身體也随之飛出,兩人?撕打時姜毅抓住了她的手臂,車禍瞬間?, 姜毅出于父親的本能偏過身子幫她擋了, 安全氣囊阻隔大半傷害。
幸虧沒掉下河去,引擎蓋卡在橋欄裏,這季節雨多水大, 真掉下去沒撞死也淹死了。
——“還活着嗎?”
——“快打120。”
幾個路人?上前幫忙,姜毅還清醒着,先?把?小人?遞出去, 自己才掙紮着爬出來。
小人?躺在冰涼涼的人?行道地磚上, 頭臉和手臂有碎玻璃的劃傷, 四?肢倒還健全,只是不知道有沒有內傷, 雙眼緊閉着, 呼吸微弱。
驟然瘋狂,又驟然寂靜。
姜毅連滾帶爬奔到她身邊,“小翡!小翡!”
他又寒心,又慚愧, 這孩子太野了。
眼鏡碎了一半,姜毅手背擦去額角流下遮擋視線的猩紅, 從褲兜裏摸出手機, 通訊錄裏幾個名字來回摁, 最?後選擇了‘白水鎮座機’。
他今天?是來接孩子的, 現在摁下這個號碼, 就意味着孩子以後絕不可能跟他在一起?了。
不打這通電話呢?誰知道林翡以後還會做出什麽事情,跳樓?跳河?放火燒房子?跑到馬路中間?去讓車撞?
姜毅不敢賭, 他承認自己有時候确實太過缺乏耐心,但?林翡是親骨肉,在她還是一只粉嫩香軟的甜蜜嬰孩時,他為她換過尿布、沖過奶粉,抱在懷裏輕輕地颠……
一家三口也曾有過許多值得回憶的幸福時光。
姜毅長長吸了口氣,撥通電話,右手顫抖着舉至耳邊。
柳葉兒還沒走,她手裏提着竹簍,裏面是她們白天?在魚塘裏抓的半簍螃蟹。
路燈昏黃,樹影婆娑,她站在燈下,回頭看一眼小樓方向,秧秧已?經不在那裏了,她也沒必要?再進到那棟房子裏去。
柳葉兒知道,該回家去,可螃蟹怎麽辦,她心裏空落落,一時也沒主意,就站着,一直站着。
下午時候天?放晴,現在又開始落雨,星星零零,柳葉兒擡起?臉,一滴雨落在睫毛上,她眨了眨眼睛。
忽然一輛救護車開過去,叫聲催得人?心裏發?緊,柳葉兒猛地擡起?臉,跟着車子在人?行道上跑了幾步,身後什麽東西“哐”一聲響,她回頭,看見老別墅的大鐵門開了,張阿姨攙着外公小跑出來。
柳葉兒迎上去,外公一把?攥住她手腕,“翠翠,秧秧出車禍了!”
鎮上沒有出租車,這個點三輪也歇下了,馬路上空空蕩蕩,也虧得地方小,穿兩條短街過個馬路就是鎮衛生院。
路上雨越下越大,兩大人?一孩子都沒心思去找傘,到地方的時候身上濕半截。
人?在極度緊張的情況下是哭不出來的,柳葉兒只是鼻酸,這一路她都憋得很難受,到衛生院看見那個躺在病床上的小人?時,眼淚終于洩洪。
小人?模樣?乖得很,不哭也不鬧了,若沒有身上一條條的血道子,柳葉兒還以為她只是睡着。
姜毅雖然坐在駕駛室,畢竟是個身強力壯的大人?,皮外傷已?經包紮過,他夾了一根煙沒點,坐在病房外的水磨石地面上發?呆。
外公問衛生院的值班大夫孩子怎麽樣?,大夫說是中輕度的腦震蕩,從車禍發?生到蘇醒,不超過半小時就沒事,要?是半小時還沒醒就要?考慮其他因?素,嚴重可能需要?轉院,衛生院的醫療設備不足以為她治療。
柳葉兒提着竹簍進到病房裏,小人?頭破了,臉破了,胳膊和手背也破了,躺在一片雪白裏,像只布滿裂痕的陶瓷娃娃。
“秧秧。”柳葉兒喊她,手背不停擦淚。
外公同大夫說完話,進病房來看過,又出去找姜毅,問他怎麽回事。
柳葉兒走到門口去看,姜毅坐在地上,摘了眼鏡放在旁邊,不說話,是任打任罰的意思。
“我問你到底怎麽回事,你怎麽開車的。”外公佝偻着背,花白頭發?像老獅子衰黃的鬃毛,跟随語調和身體微微顫動。
姜毅手背擦擦鼻梁,那處有個小小的血口子,他态度挺無所謂,“就撞車了呗。”
柳葉兒手指摳着門框,看見外公擡腳就往他身上踹,一個打一個挨,沒人?勸也沒人?喊,只有沉悶的拳腳聲。
大夫在病房裏,沒聽見聲兒,也沒呵止,外公氣得站都站不穩,張阿姨上前把?他攙走,姜毅死狗一樣?躺在地上。
柳葉兒身子往旁邊讓讓,等外公和張阿jsg姨進了病房,她走出去,蹲到姜毅面前,“能不能借你電話用一下。”
姜毅猛吸了口氣,從褲兜裏摸出手機,柳葉兒接過去,走到走廊盡頭的窗邊撥通家裏的座機。
“爺爺,秧秧出車禍了,我想在衛生院守着她。”
“大夫說不嚴重,半小時後就醒,就是破點皮。”
“袁奶奶不知道,蔣爺爺說她身體不好,先?前被氣着了,還不敢告訴她。”
“你別來了,下着雨呢,我在這兒就行,等我回家再跟你說吧。”
柳葉兒把?電話還給姜毅,他沒接,她輕輕放在地上。
病房裏靜極了,外公坐在旁邊病床上,張阿姨從林翡的小包裏翻出手絹,沾濕了給她擦臉上的泥。
柳葉兒提着竹簍出了病房,在樓層的衛生間?裏發?現一只塑料紅水桶,接了半桶水,她把?竹簍放進去,又提回來藏到門背後。
張阿姨要?去洗手絹,柳葉兒接過,“我來吧。”
林翡醒過來的時候,柳葉兒正在給她擦頭發?,出門時候剛給她洗幹淨的,不知道在哪又沾了些泥湯,發?尾凝成幾縷,柳葉兒還是看見枕頭上的泥印才注意到。
這半個小時好難捱,她一趟趟洗手絹,每次出病房都盼着林翡醒,進門的時候腳步會刻意頓一下,先?伸個腦袋進去看。
林翡剛醒,樣?子還呆呆的,睜着一雙大大的黑眼睛,很迷茫地瞅着她。
柳葉兒手舉起?來,半空中揮舞,小聲而急切地呼喊:“秧秧醒了!秧秧醒了!”
外公都快睡着,這時身子一抽猛地醒過來,跌跌撞撞奔到床邊,張阿姨重複着“太好了太好了”,趕忙出去找大夫,姜毅掀開眼皮,慢吞吞從地上爬起?來。
林翡腦子還不清楚,很好奇看着他們,大夫進來給她檢查,她眼睛就看着,看他的手在她周圍摸來摸去,不知道幹嘛。
大夫說:“沒事了,可能會惡心、頭暈,都是正常的,不放心就再住院觀察兩天?。”
外公喜極而泣,不停應好,張阿姨也直抹眼淚,林翡臉上沒什麽表情,像還不認識人?,只是一雙眼睛忙得滴溜轉。
姜毅進屋來,外公立即垮臉,林翡病床邊的位置已?經被占滿,沒人?給他讓,他站在床尾,喊了聲“小翡”,林翡眼睛轉過去,扇動兩下睫毛,沒應聲。
“是爸爸不好。”姜毅說。
外公看見他就來氣,不想當着孩子面吵,拽着他袖子把?他扯出去,“你別在這守着了,有翠翠,用不上你,自己在附近找個旅館住,再給林華玉打電話讓她過來。”
“我就在這兒守着吧。”姜毅垂着腦袋,豎條紋西裝上幾個大腳印,挺大的個頭,在蒼老的外公面前卻顯得十分低矮。
外公說:“她未必想看見你。”
姜毅苦笑一下,“我不接她走了,讓我在這待會兒吧。”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外公轉身回病房,他不放心外婆一個人?在家,讓張阿姨回去看着,自己在這兒守。
張阿姨走了,外公扯了根板凳坐到床邊,跟林翡說話,“秧秧,還認得外公不?”
林翡擡眼,一聲不吭把?頭轉過去,柳葉兒的手擱在病床上,林翡伸出根手指摳她一下。
柳葉兒握住她微微涼的小手,包在手心裏暖着。
外公身子往後仰了仰,吸口氣,陪着小心說:“你是不是怪外公沒救你,沒攔着你爸。”
林翡下巴颏往被子裏藏了藏。
外公明白了,不再說什麽,只呆呆坐在一邊。
有風,小雨斜飄在窗玻璃,水痕道道,林翡面朝窗戶,眼睛已?經有了情緒,有刻意冷漠的忽視、責備、怨怼,也有小小的欣喜雀躍。
柳葉兒抽出一只手貼貼她的臉,又去摸她額頭,“疼嗎?”
林翡搖頭,很乖地蹭了一下她的手。
到午夜,老人?家有點撐不住,渾濁的眼珠布滿血絲,是困的,也是急的。
柳葉兒勸他回去,“有我在,我守着她就行了。”
林翡防備着所有的大人?,即使?困倦,也強撐着不敢睡,怕在睡着的時候又被帶到別的地方去,她知道這是白水鎮的衛生院,床頭櫃上有一行紅色的漆字,她認得。
外公說:“我撐得住。”柳葉兒手指了一下林翡,“她害怕。”
外公表情難堪,三個字,像朝他臉上甩了一巴掌。
柳葉兒最?終把?老人?勸回去,重新回到林翡身邊時,小人?臉上表情顯然輕松了許多,手從被子裏伸出來跟她玩。
“你還認得我嗎?”柳葉兒輕輕捏着她的手指頭。
因?為很久沒說話,林翡嘴皮都粘在一處,張嘴的時候扯了一下,感覺有點疼,伸出舌頭舔舔唇才小聲回答:“翠翠。”
柳葉兒端了水喂她,她喝了大半杯,柳葉兒逗她,“還以為你失憶了,不認得我了。”
林翡“哼哼”笑,她得逞了,不知道還能在白水鎮待多久,反正能拖就拖。她心裏有主意,他們再敢逼她,她就繼續鬧。
她身上有些細小的傷口,柳葉兒問她疼不疼,她小聲說有點疼的,身子往後挪挪,小手拍拍床,眼神充滿期待。
柳葉兒脫了鞋子上床,掀開被子躺進去,林翡立即依偎上來,柳葉兒把?手從她脖子後面穿過去,林翡就半趴在她身子,頭枕着她的肩。
柳葉兒說:“別怕,我保護你,不讓壞人?把?你搶走,明天?我爺爺來,我們一起?保護你。”
林翡動動身子,找了個舒服的姿勢,安心閉上眼睛,柳葉兒手輕輕拍着她的背。
夜深了,兩個女孩都困了,摟在一處沒多大會兒就睡着,姜毅站過道隔着門上的玻璃窗口看了眼,撿起?地上被壓癟的煙盒下樓。
他蹲在大門口抽了兩根煙,想給林華玉打電話,又怕她晚上開車不安全,手機揣回褲兜裏,用力搓了兩把?臉。
林華玉是第 二天?中午到的,當時柳葉兒正在給林翡喂飯。
大夫說飲食盡量清淡,林翡上午喝的粥,難受吐了大半,偷偷告訴柳葉兒想吃肉,柳葉兒傳達給張阿姨,中午熱騰騰的肉包子就送來了。
小人?大口大口咬,吃得很香,睡一覺精神好了很多,都會撒嬌挑嘴了,沒有肉味兒的包子皮柳葉兒就替她吃。
林華玉人?未到聲先?至,進門梨花帶雨撲過來,林翡肩膀一聳,身體像繃緊的弓弦。林華玉把?她抱在懷裏,她拼命掙紮,林華玉不放,她咧嘴開始哭。
“寶寶,你怎麽哭了,你哪裏還疼啊?”林華玉扭頭朝外面喊:“醫生,醫生。”
挺安靜的氛圍,她一來就開始嚷嚷,孩子也給吓哭,外婆坐旁邊說:“你松開她,她就不哭了。”
外婆昨天?晚上就發?現家裏人?都不見了,她猜到是出了事,但?不知道人?在哪兒,就沒出去找,等後半夜張阿姨回去才知道是車禍。
怎麽出的車禍,姜毅到現在也沒說,他天?亮以後給林華玉打了電話,現在一家人?終于聚齊。
林華玉稍稍松開手,林翡立即鑽到被子裏躲起?來,她平等怨恨每一個大人?,下定決心不再跟他們說話。
早上外公外婆一直哄她,跟她認錯,她都不理。
更早,大概是半月前,林翡問過外公外婆,假如媽媽要?把?她帶走,他們會不會把?她交出去,作為一個八歲的小孩,她沒有人?生自主選擇權,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大人?身上。
當時外公外婆承諾,林華玉要?敢來搶人?,就用拖把?棍把?她打出去,堅決不讓她把?秧秧帶走。
結果姜毅來他們毫不猶豫把?她賣了,什麽拖把?棍,都是騙人?。
反正大人?沒有一個好東西,仗着自己身強力壯就欺負小孩。
林華玉伸手扯被子,“小翡,你怎麽不理媽媽。”林翡感覺到被子動就扯着嗓子叫,林華玉松手她就閉嘴,柳葉兒說:“阿姨,你別弄她了。”
外婆走到門口,“你跟我出來。”
柳爺爺也來了,聽說孩子沒事,他放下心,卻搞不清楚好端端為什麽出車禍,林華玉關了門出來,幾方逼問,姜毅終于說實話。
“她在車上跟我鬧,拿劍砍,還咬人?,前面有車過來,我一打偏就撞護欄了。”
姜毅手背擦擦鼻梁,那處還隐隐地疼,“事情經過就這樣?。”
林華玉口氣冷硬,“你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你為什麽要?接她走,你說她跟你鬧,不是你非要?帶她走,她能鬧?她在白水鎮待得好好的!”
“我為什麽出現在這裏?”姜毅笑笑,指着自己鼻子尖,“你自己幹的好事你問我啊,你使?了一堆事纏着我,以為把?她藏到白水鎮我就找不到?小翡是你女兒不是我女兒?”
林華玉上前半步,伸手推他一把?,“我送白水鎮怎麽了,怎麽了,別說女兒,我讓你一分錢也拿不到!”
姜jsg毅被她推得趔趄兩步,後背抵着牆,“你別逼我,小心我跟你爸媽把?你幹的那些髒事爛事抖落出來。”
林華玉問她幹了什麽髒事爛事,姜毅說她自己曉得,罵她不要?臉,兩個人?沒說幾句就開始動手。
外公外婆看着,沒打算上前拉,柳爺爺吼了一嗓子,“造反啊!”
路過的胖胖的護士阿姨停下來,“要?吵滾出去吵,別影響病人?休息。”
林華玉和姜毅真就走了,林華玉拎着包,腳下生風,姜毅邊走邊摘表,看來是準備大幹一場。
柳爺爺簡直服了,“什麽兩口子。”
外婆說:“狗咬狗,一嘴毛,讓他們咬去。”
外面走廊安靜下來,柳葉兒松開捂住林翡耳朵的手,問她:“還吃嗎?”
林翡說還吃,柳葉兒繼續喂她,剩下半張包子皮放在桌上,柳葉兒起?身去門後面把?水桶提過來,林翡趴在床上看,“哇”一聲,“我的小螃蟹!”
一直用水養着,還有大半活的,柳葉兒把?包子皮揪碎了丢進去,林翡說:“它們會吃嗎?”
柳葉兒說:“吃是吃的,但?是這樣?喂不了太久,再過兩天?怕是全死了,死的就不好吃了。”
外公進來,趁機讨好林翡,“晚上就吃,讓張阿姨做好給你送來,跟翠翠一起?吃,好不好。”
林翡把?臉埋進臂彎裏,她不跟大人?說話,實在要?說,就由柳葉兒代為傳達,柳葉兒都不用等她開口,跟外公說:“吃的,秧秧想吃,她饞肉了,包子皮都不吃,光吃餡。”
林翡噘嘴,伸手拽她袖子,柳葉兒說:“還要?喝飲料。”
外婆也好聲好氣哄,“秧秧想吃什麽都給吃,下次外婆肯定不這樣?,這次是我們錯了,真的,我們都意識到錯了,你就原諒我們一次吧。”
她其實已?經沒那麽生外公外婆的氣,就是抹不開面,外公外婆也不着急,等晚上吃了小螃蟹應該就好了。
過了十來分鐘,姜毅鼻青臉腫上樓,要?跟林翡單獨說幾句話,屋裏人?全都出去,林翡怕他,一時都忘了躲,傻傻愣在那。
姜毅勾了板凳在床邊坐下,“爸爸有話跟你說。”
林翡萬分緊張,手在被子底下握成拳,忽然很想上廁所。
“這次是爸爸不好。”姜毅摘了眼鏡,捏捏鼻梁,“以前對你關心不多,忽略了你的感受,所以我跟你媽離婚,我是想争取你,彌補你。”
“你媽那人?,我就不說了,她再怎麽都是我們之間?的事,我不應該因?為她遷怒你,我這次太蠻橫了,我……”
姜毅低下頭,有點說不下去。
林翡夾緊了腿,很想上廁所,姜毅說的什麽她根本沒聽,左耳進右耳出,眼角餘光瞥見他垂着腦袋,開始搞小動作,在床上緩慢翻身。
姜毅擡起?頭時,林翡已?經徹底背對他,身體正在慢慢往下滑動,手拽着被子一角,不動聲色往頭上蒙,抗拒姿态明顯。
父母對于孩子的權利是至高?無上的,姜毅認為自己肯對她說這樣?一番話,已?經可以稱為‘慈父’了。
她還不領情。
林翡當然不領情,她是嗅覺敏銳的小狗,誰的憐愛中總是夾帶着一絲嫌棄,誰是真心喜歡,她動動鼻尖就能聞得出來。
她不接受這種帶着憐憫的施舍的愛,她有更好的選擇,她不需要?。
因?此後來姜毅又說的話,林翡是一個字也不想聽了。
姜毅看見她掀開被子坐起?來,彎腰找自己的鞋,沒找到,就像蝙蝠那樣?倒挂在床沿,發?現鞋在姜毅那邊,她就不穿了,光腳下地打開門出去。
走廊上的大人?們圍上來,林翡直奔柳葉兒,“我要?上廁所。”
外婆說鞋子呢,怎麽沒穿鞋,柳葉兒去幫她把?鞋拿出來,又蹲在她面前幫她穿。
林翡兩只手摟着柳葉兒的脖子,下巴貼在她頭頂蹭蹭。
小人?毫不掩飾她的喜惡,跟柳葉兒和柳爺爺,她還是跟從前一起?有說有笑,張阿姨會做很多好吃的,她語氣裏頗帶些讨好,外公外婆還沒有徹底和好,爹媽自不必說,已?經下定決心永遠不原諒。
姜毅看向她背影,鄙棄又失望,好像林翡辜負了他的一番苦心,辜負了他的愛,徹底撕碎父女之間?的最?後一點情分。
林翡敏銳回頭,姜毅渾身一僵,感覺瞬間?被她看透,她漫不經心移開視線,看透也不在乎。
林華玉到底是親媽,林翡向來跟她好,這父女二人?一來一回眼神交鋒,她看在眼裏,意味不明嗤笑一聲。
林翡不想在醫院待,大夫來看過她,準許她出院,她當天?下午就回了路邊的老別墅。
姜毅還得去交警隊處理事情,林華玉依舊打不完的電話,林翡不關心父母的去向,全心全意期盼着晚上的辣炒小螃蟹。
坐電三輪回去的,路上她看見出車禍的地方,車子已?經被拖走,人?行道綠化帶一條可怖的創傷,橋欄破損,橋墩上的小獅子倒還好好的,兩只圓溜溜的大眼睛,嘴裏含塊小石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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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林翡出院的時候雨停了,路面半幹,只草葉和樹尖綴着雨珠,太陽底下亮晶晶。
李瞅啥自己一條狗在家,小主人?沒見着,大主人?也沒見着,都急壞了。
林翡進院,李瞅啥飛撲過來,還嗚嗚叫喚,林翡把?它抱起?來,它一勁兒舔她的臉。
不知道這狗最?近吃沒吃屎,嘴臭不臭,林翡雖任它舔,還是憋氣防備着。
林翡離開家的大半天?,李瞅啥一口飯沒吃,食盆裏的狗飼料都是滿的,現在林翡回來了,它吃一口就回頭看一眼,生怕她又不見。
林翡蹲在它身邊,它心裏終于踏實,臉埋進食盆裏,糧拱得滿地都是。
“好吃嗎?”林翡咽了咽口水,忍不住伸手抓了一把?塞進嘴裏。
“欸!”外婆驚叫出聲。
嘴裏“嘎嘣”幾下響,林翡苦着臉吐出來。
外公趕緊去找水給她漱口,林華玉還在那笑,外婆瞟她一眼,心裏沒數的,還笑,不知道自己已?經被拉進黑名單了。
晚飯吃得挺熱鬧,柳葉兒和柳爺爺在,林翡爸媽也在,三個老人?坐在沙發?上,兩個小孩有專屬的小板凳,并排坐在一起?,餘下是張阿姨的位置。
平時都是這個座次,茶幾就那麽大,人?都圍滿,容不下姜毅和林華玉,姜毅說他不餓,到院子裏去抽煙,林華玉幹站在一邊看着,張阿姨要?起?身給她讓位,外婆不讓。
小螃蟹對半切,加蔥姜蒜、五香料和辣椒爆炒,鍋都裝不下,分兩次炒的,另搭配幾個小菜擺了滿滿一桌,林翡兩爪舉着小螃蟹啃,眼睛盯着電視,煩惱已?經全部跑光光。
林華玉厚着臉皮貼上去,“小翡,好不好吃?”
好吃又不是你做的,跟你有啥關系?林翡轉個身拿後腦勺對着,朝前點點下巴,柳葉兒就把?小螃蟹夾她碗裏。
林華玉還想說話,外婆筷子擱在碗面,不輕不重的一聲警告,林華玉閉上嘴。
姜毅當天?晚上就走了,林華玉偷着打了幾個電話推掉部分工作,特意騰出時間?陪女兒,林翡卻對她愛答不理。
回來的路上林翡聽見外公外婆說了,都怪林華玉,給她打電話讓她回來,說小孩被搶,她說忙,讓姜毅先?搶着,等她抽空再搶回來。
外婆說:“把?我們秧秧當什麽了?”
外公說:“當個玩具,當條狗,就是不當人?。”
一輛電三輪可以坐四?個人?,紅紅的鐵皮箱子,左右兩扇門,兩邊座位,中間?過道放腿,外公外婆就坐她對面講的,好像很害怕被她聽見,故意講得很小聲。
林翡看着人?不大,鬼心眼不少,假裝靠在柳葉兒懷裏休息,其實耳朵豎得高?高?。
她知道這事賴不到外公外婆身上,他們年紀大了,姜毅又叫了警察,外公外婆也是沒辦法。
那怪誰呢?怪她爸,怪她媽。
小孩的恨是真恨,不像大人?會演會裝,說恨你就恨你,說不理就是不理。
晚上林華玉要?給林翡洗澡,林翡看見她進了衛生間?就開始叫,扯着嗓子嗷嗷叫,外婆讓林華玉趕緊滾蛋,柳葉兒輕輕合攏門,從裏面反鎖,林翡立馬閉嘴。
“這下好。”外婆閑閑靠在沙發?上,“小人?不要?媽了,你以後可以安心工作,安心賺錢,沒人?煩你。”
林華玉兩手叉腰,翻個白眼,“她不要?我,我要?她啊,小孩懂什麽,等她長大就理解我了。”
“她不要?就不要?嘛,有什麽了不起?。”外婆說:“你手底下那麽多員工,逢年過節多給他們發?點獎金,保證個個都管你叫媽,你還能缺了人?孝敬?你們朝夕相處,情深似海,他們都比秧秧理解你。”
林華玉氣鼓鼓坐到小板凳上,煩躁抓了兩把jsg?頭發?。
上次把?林翡送到白水鎮,林華玉晚上還陪着她睡了一覺,因?此林華玉又天?真幻想着夜間?休息時母女倆能重歸舊好。
于是林華玉提前到林翡房間?的小床上去躺着,等女兒洗完澡乖乖爬到懷裏來。
結果躺着躺着就睡着了,也确實累,上午開了幾個小時車過來,跟姜毅幹了一架,到現在飯都沒怎麽吃。
感覺身邊有什麽動靜,林華玉迷迷糊糊醒過來,還以為是林翡來了,睜眼一瞅,是她親媽來給她蓋被子。
“小翡呢?”林華玉啞聲問。
“走了。”外婆說。
林華玉問去哪兒了,外婆說:“不想看見你,洗完澡就跟着翠翠走了,老柳也走了,老的牽着小的,小的牽着更小的。”
“哎呀我——”林華玉猛拍一下額頭,身體重新倒在小床上,說話帶了點鼻音,“怎麽會這樣?。”
外婆給她掖好被角,嘴裏卻不客氣,“都是你的報應。”
林華玉扯被蓋住臉,聞見被子上甜絲絲的小孩香氣,感覺呼吸困難,胸口滞澀。
林翡不要?媽了,幸好外婆還沒不認閨女,外婆輕輕拍了她兩下腦袋,“晚飯你也沒吃,我給你下碗面吧。”
過了好久,林華玉才“嗯”一聲,“蛋要?兩個,豬油煎的。”
外婆說知道。
林華玉三十好幾,在外面是事業有成的女強人?,大老板,向來雷厲風行,說一不二,公司讓她經營得很好,下面人?敬她也怕她。
但?有失有得,再厲害的人?也不可能做到處處完美,她婚姻感情一團糟,離婚這事對她沒影響,林翡不認她,着實讓她傷心了。
熱乎乎的湯面端上來,林華玉坐在林翡的小板凳上,挑了箸面,袅袅熱氣熏熱眼眶,她吸吸鼻子,眼淚顆顆掉進碗裏。
外婆扯了張紙巾遞過去,還說她,“不夠鹽你直說呗,弄這出。”
林華玉哭得更兇了。
外公給她出主意,讓她明天?帶小孩出去吃頓好的,主街那邊逛逛,再買點玩具零食哄,林華玉沒應聲。
外婆手指頭梆梆敲茶幾,“你爸跟你說話。”
林華玉喝了口面湯,紙巾擦擦嘴,垂着眼皮默了半天?才說:“最?近有個大項目,正在關鍵,我這次回來,已?經讓客戶很不爽了。”
外公外婆對視一眼,不再說什麽,這樣?也挺好,林翡肯定高?興,沒人?再來煩她了,她過回從前日子,無憂無慮,自由自在。
林華玉吃完面回房間?,給林翡寫了封信,寫完第 一遍發?現字跡過分潦草,八歲小學生大概是看不懂,又規規矩矩謄抄了一份。
小人?放在白水鎮比跟着她強,林華玉想,她還小,長大就會理解媽媽的不容易,等公司情況穩定下來就好了,她還有很多時間?,還來得及。
信寫完,林華玉疊成一只小船放在林翡的書桌上,回床合衣歇息。
早上五點鬧鐘響,她沒驚動任何人?,廚房裏拿了兩個冷包子就開車走了。
同一時間?林翡似有所感睜開眼睛,翻身看向窗外,天?像一汪深藍的墨,昨晚可能下了雨,空氣涼絲絲的。
她打個大大的哈欠,翻個身把?腿搭在柳葉兒肚子上,摟着她接着睡。
林華玉跟姜毅都走了,林翡這通折騰,再也沒人?敢動她,回家發?現桌上媽媽寫的信,她沒有拆開看,跟柳葉兒拿到河邊去放了。
小船随水而漂,一去不返,就像林翡對父母的依戀、敬重和愛。
柳葉兒問:“為什麽不看。”
林翡說:“給魚看,給蝦子看,給螃蟹看,反正我不看。”
後來,柳葉兒把?這事說給外婆聽,外婆又打電話跟林華玉說了,林華玉在電話裏沉默很久。
林翡再去別的地方野,遇見熱情的大人?打招呼,問她爸爸媽媽呢,她一律說死了。
柳葉兒趕忙拽她袖子,“怎麽能胡說!不許胡說!”
林翡滿不在乎,“跟死了有什麽分別,不然就是我死。”
她身上發?生了一些變化,才八歲的小孩就好像已?經活夠了,看開了,确确實實經歷過生死,添了股天?不怕地不怕的莽勁兒。
柳葉兒知道那天?的車禍緣由後,不再說她什麽,倒反過來安慰她,“那咱倆一樣?,我爸媽也死了。”
林翡“嗯”一聲,“你保護我,我也保護你,我們是最?好的朋友。”
日子照常過,開學前的這半個月,別的小孩都在趕作業,只有林翡跟柳葉兒還在四?處玩耍,柳爺爺說人?這一輩子能這樣?毫無顧忌玩耍的時候不多,有得玩就開開心心玩,死命玩。
林翡很喜歡聽柳爺爺說話,尤其是聽他罵人?,每次都被逗得嘎嘎樂。
歡樂之餘,有個很要?緊的問題林翡一直沒能解決,這事挂在她心上好久。
有陣子沒給柳葉兒送花了,當初明明答應要?天?天?給人?家送的,可跟外公外婆還沒有徹底和好,就去剪人?家的花,怎麽好意思呢?
幾天?沒收到花,柳葉兒就不去接她了,林翡自己尋來,柳葉兒正坐在鋪子裏梳頭,見她又是空手來的,白她一眼,“花呢?”
林翡撓撓腮幫子,“沒有。”
柳葉兒矜兒矜兒的,“喜新厭舊了是不是,跟魚塘那什麽悅好上了,就不要?姐姐了。”
“我哪有!”林翡急得喊:“我根本沒去那邊,也沒見過她,我怎麽跟她好啊,我天?天?在你這裏的嘛!”
柳葉兒不管,幾根手指上下翻飛捆好辮子,輕輕往後一甩,朝她攤開素白的巴掌,“花。”
林翡一屁股坐旁邊的小板凳上,“我還沒有跟外公和好。”
柳葉兒說:“那你快去跟他和好。”
林翡抓腦殼,“我不知道怎麽和好。”
柳葉兒吓唬她,“沒有花,我也不跟你好。”
說不理真就不理,天?不冷不熱,她拿了本書坐到鋪子外頭的大柳樹邊去看,坐在爺爺的躺椅上,縮着腿,光腳踩在椅子邊,姿态悠閑得很。
林翡站在一邊撓撓臉蛋又撓撓屁股,兩條細黑眉毛擰成疙瘩,“你今天?不去玩吶?”
柳葉兒翻一頁書,神情專注,似是看入迷了。
林翡只跟她一個人?好,即使?被冷落也不離不棄,小手攀上搖椅,輕輕地晃,巴結說:“我這樣?幫你弄,像搖籃一樣?,你覺得好玩不?”
柳葉兒憋着笑,兩只細長的眼斜斜瞄過來,“哼”一聲,白生生的手指頭戳她腦門,“不吃你這套。”
林翡坐在爺爺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