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我渡你歸西

和尚的眼神與她如出一轍?

方才她挨了一劍,倒是真沒顧上去看和尚什麽眼神,只知道和尚聲音挺好聽,念起經來更是多了一重莊嚴禁欲的味道,整個人好似罩着一層白光。

就連把稽白旦、袁绛雪燒死時,那音色都是醇厚莊重得很,像是站在煉獄血海上方,度化萬千怨魂一般。

眼神?什麽眼神?

魚初月緊張地說道:“大師兄,我沒慧根的,你別想把我賣給無量天。”

崔敗輕笑出聲。

半晌,他正色道:“聽我說個故事。有個郎中,在街頭遇見惡少欺淩弱女子,當時正好有俠士路過,趕走了惡少。”

魚初月微微睜大了眼睛,即好奇又驚異地看着崔敗的側臉。

他竟是真的在給她講故事。

“後來呢?”

“後來,郎中到了約定的地方,發現求診之人,正是那惡少的父親。郎中記起那女子唾罵惡少的言語,知道眼前的病人是個魚肉鄉裏、貪得無厭的惡霸,心中一時義憤,便開出一副虎狼之藥,害那惡霸當場殒命。”崔敗語氣平淡,聲音回旋在小小的石窟中,像是史家筆下冰冷無情的判詞。

魚初月張了張口,不知該說些什麽。

崔敗微側了頭,目光有如實質,落在了她的臉上,捕捉她的神情。

“小師妹,你怎麽看?”

石窟外面的天光照進來,清晰地勾勒出他的側臉輪廓,無一處不精致完美。

魚初月道:“大師兄是不是想說,我單憑外面的傳言,便認定洛星門作惡,行事就和這位郎中一樣,有失偏頗?”

崔敗:“……”

“大師兄,後來呢?”

崔敗:“……既知道,還用問?”

他逆着光,魚初月看不見他的表情,卻聽出他的語氣隐有兩分不穩。

故事講到一半,被聽故事的人猜中了結果,那真是叫人騎虎難下,講不講,都像是輸了一棋。

魚初月此刻渾身綿軟,傷處雖然不痛,但卻有種很奇異的難受勁兒,直往骨髓裏面鑽,聲音不自覺又軟了幾分,隐隐帶上了淡淡的嗔意:“說嘛。”

崔敗頓了一頓,慢條斯理地把臉轉向石窟外。

半晌,吸了口氣,繼續用平平淡淡的語調說道:“後來方知,所謂惡霸,其實是個時常接濟鄉裏的鄉紳財主,財主兒子雖然任性纨绔些,卻從未做過真正的惡事。那女子是個暗娼,騙光了財主家馬夫的治病錢,財主兒子去找她讨要,她便扮弱求救,騙過了‘俠士’與‘郎中’。”

魚初月愣了會兒神,嘆道:“這位誤殺好人的郎中,莫非正是回春谷谷主?”

“是。”

“他先是違背了醫者之道,然後又知道自己錯殺好人,便無顏茍活于世嗎?”魚初月問道。

她心中暗想,方才佛者問崔敗,是不是他殺了回春谷谷主,奪走了回天斷續脂,他當時還不肯解釋呢,真像一只驕傲的大冰孔雀。此刻沒了外人,他終于願意道出實情。

崔敗的剪影點了點頭。

魚初月臉上剛剛露出笑容,便聽到他笑了下,輕飄飄地說道:“我告訴他真相,便是為了逼他自裁,好拿走回天斷續脂。”

魚初月:“……”

他轉過了頭。

雖然逆着光看不見表情,但卻能看出他的雙眸深邃幽黑,閃爍着暗芒:“我要告訴你的是,洛星門作惡在前,殺掉他們,拿走應得的,理所應當。不需要那麽真情實感地憤慨。熱血上頭,容易犯錯。”

這一瞬間,魚初月有種錯覺,眼前這個男人很像個亦正亦邪的師長。

他這是在教她道理麽?

她的心頭忽然微微泛起了一點酸。

她知道,他在意的是最開始見到稽白旦和袁绛雪時,她眸中的殺意,以及刻意的‘釣魚’。

繼心頭發酸之後,鼻腔也慢慢像是堵了些什麽。

她吃驚地感受着胸腔裏那股酸澀的感覺,回味片刻,發現自己在委屈。

她确實很委屈。

那兩個人和她之間,隔了血海深仇,崔敗卻以為她偏聽偏信,先入為主就恨上了洛星門門人。

但這不能怪崔敗,因為崔敗不知道內情。他不知道,她便不該怪他誤會她。

她也不願讓他一直誤會着。

“大師兄,”她伸出手,輕輕攥住了他的袖口,“我和那些人,真的有仇。”

崔敗略有一點遲疑地轉過了頭:“哦?”

她看不見他的表情,但她知道他能看見她的眼睛。

她認真地點了點頭,唇角微彎,道:“就……方才戰鬥太緊張激烈,反倒是沖淡了我複仇的心,到現在整個人都還有些雲裏霧裏,不敢相信真的手刃了仇敵。”

崔敗沒說話,只靜靜地盯着她。

魚初月被他這樣看着,自己又看不見他的表情,沒撐兩下,便覺得有些奇奇怪怪的心虛,臉頰開始發熱,她慢吞吞地垂下了頭。

他冷冷地笑了下。

伸出一根手指,毫不留情地戳在她傷口邊上。

“嘶——”

雖然不是很疼,卻是吓了魚初月好大一跳。

“吃了這麽個教訓,還在雲裏霧裏?”他冷冷地說道,“真不該浪費那回天斷續脂。讓你疼着,怕是記得還深刻些。”

“大師兄我錯了!”魚初月趕緊說道,“你能不能幫我重溫一下那兩個家夥的死法,讓我清醒清醒深刻深刻。”

崔敗被她氣樂了。

他一時沒留神,伸出了手,摁住了她的魚腦袋。

正想推一把,忽然想起她受了傷,便收回力道,順手在她毛茸茸的腦袋上揉了一下。

魚初月:“??!!”

他動作一頓,慢吞吞收回了手,把臉轉向石窟外面。

半晌,幽幽問了一句:“什麽仇?”

魚初月正要答話,忽見光線一暗,佛者景春明出現在洞中口,擋住了光。

“來,飲些水。”

他看起來頗有幾分狼狽,袈裟都割了幾道口子,滿身泥味,一看便知道跑了老遠去尋水。

崔敗伸手接過了景春明手中的葉碗,放到唇邊嗅了嗅。

“是金血藤的汁液和着露水。”景春明道,“益氣補血,可有問題?”

“無。”崔敗把葉碗遞給了魚初月。

她飲下凝露,整個人又精神了幾分。

景春明道:“東北方向有處斷崖,這金血藤露便是在那裏采的,崖下有金血果,于外傷更加有益。我嘗試許久,無法采摘。”

崔敗眯了眯眼,側影中,上下眼睫微微碰在了一起,頃刻分開。他站起身來,道:“看着她,我即刻便回。”

他閃身離開了石窟。

景春明坐到了魚初月對面,沒逆光,她能看清他的臉。

她沖他禮貌地道了謝,然後不動聲色地回憶起來。

上次被展雲彩忽悠過來的佛修共有三位,其中一人是個白胡子大和尚,另外兩個仿佛都是小和尚。

當時魚初月忙着保衛自己的頭發,并沒有細看。

“佛者,心魔劫怎麽辦?”她擔憂地問道。

“在渡。”他眨了下眼,俊秀的面龐轉向洞外,“你覺得,方才度化稽白旦和袁绛雪的方式如何?”

魚初月吃力地擡起了大拇指:“好得很!”

“是嗎?”他轉回臉,低低地道,“可,我有些不忍。”

魚初月噗哧一笑:“佛者,對壞人不忍,便是對好人殘忍。”

他搖了搖頭:“可她并未壞到家。本性不壞,也不算故意存着害人之心,卻因為虛榮貪婪,害了許多無辜性命。我也不知她這樣的人究竟該殺不該殺,可是不殺她,我心結難解,心劫難渡。”

“你指的是……”魚初月慢慢蹙起了眉頭。

稽白旦和袁绛雪殘殺佛子,取舍利供邪佛,如此作惡多端,豈是一句輕飄飄的虛榮貪婪就能帶過的?

等等,景春明怎麽會知道這兩個人的名字?!

無量天絕對沒有查到稽、袁二人的頭上,否則怎麽可能任由他們逍遙法外?

魚初月的腦海中忽然記起了崔敗方才的話——

“和尚的眼神,與你,如出一轍。”

魚初月瞳仁緊縮,難以置信地慢慢擡起眼睛,那視線仿佛有千鈞重,她很吃力地挪啊挪,終于把它挪到了青年佛者的臉上。

他口中的這個虛榮貪婪的‘ta’,難道是……

她閉了閉眼,想象他有頭發的樣子。

景春明……

村裏的小書生,叫什麽名字來着?

她沒喊過他的名字,那個時候的她就像只猴子,整天在山裏鑽來鑽去,和那個斯文俊秀的小書生過的完全是截然不同的生活。

小書生自小就只知道埋頭苦讀書,村裏的孩子們都不愛跟他玩,覺得和他根本不是一路人。

偶爾碰到他,她和村裏的孩子們一樣,叫他‘書生’、‘秀才’或是‘書呆子’。村裏人都是這樣,很少有誰會正兒八經地喊別人的大名。喊人大名的感覺,就像是在山旮旯裏面硬拗文绉绉的官話一樣,奇怪得很。

她對他最深刻的印象,便是那天踏青他忽然湊過來說,待他考取功名……

氣氛太詭異,魚猴子當場就被吓跑了。

她輕輕撚了撚自己的手指,那裏,仿佛還殘留着她推開他遞來的油紙傘時,留在指尖的傘骨觸感。

她也記得,穿越女是怎樣叫出臉紅紅的小書生,騙走了他入京趕考的路費。

其實直到穿越女接過那包碎銀的那一刻,魚初月才真正看明白了小書生的心意。

魚初月閉了閉眼,又閉了閉眼。

她真的不記得書生長什麽模樣了,但這一刻,面前佛者的神情,卻是和那天少年捧出碎銀的樣子如出一轍。

這是……放棄了自己的理想,捧出心來供人踐踏的眼神。

那麽,他此刻是在放棄什麽?

魚初月呆呆地看着他。

“書生,是你嗎?”

景春明猛然哽咽,別開了臉,單手捂住了眼睛。

指縫顫抖,壓抑至極的聲音飄了出來:“你說,我該如何渡劫!”

“你先別哭。”魚初月眨了眨眼睛,平靜地說道,“我不是瑤月,我是魚初月。”

景春明放下了手,緩緩轉過血絲密布的眼睛,直直盯着她。

他嘲諷地笑了笑:“是啊,惹了太多債還不過來,幹脆詐死脫身,如今又是清清白白一個魚初月了……”

魚初月神色複雜地望着他:“所以,哪怕你認定我就是那麽一個貪婪的壞心眼女人,如今假死脫身,不知道又要禍害誰……可你還是決定要放過我,不渡心魔劫了,是不是?”

若不是決定了要放過她,他的表情又怎會和捧出路費的時候一模一樣?

景春明痛苦地閉上了眼睛,額角和腦袋上不斷地迸出青筋:“是,不渡了……”

“真叫我失望啊。”魚初月冷冷地道,“半步踏入大乘的佛者,竟耽于情情愛愛,還是為了一個根本不值得的女人。書生,你愛這個女人什麽?愛她容顏絕世?愛她貪婪虛榮?還是愛她自私無情?”

“不是!”景春明驀地睜眼,“不是!不是情愛,只是執念難消。我決定放下,不是因為你的壞,而是因為你的好。”

“好?哪裏好?”魚初月心頭有暗火在燒。她頭都有點氣暈了。那樣的仇恨,他居然能輕飄飄地放下麽?他憑什麽原諒穿越女?憑什麽代替那些死者,放過穿越女?!

景春明俊秀的臉龐半邊在哭,半邊在笑,他道:“你救過我。八歲那年,我觀浪花觀癡了,滑進了河裏,是你用套狍子的繩套把我救起來的。”

魚初月隐約記得是有這麽一回事。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這也沒什麽,要是狗子掉到河裏,我肯定比救你還積極。”

景春明:“……”

他咳了一下,緩聲道:“方才你站在我身前,為我擋下那邪鈴的樣子,與你當初把我從河中拉起來的時候一模一樣。魚初月,你小看我了,我放棄渡劫,不是因為美色糊住了腦子,而是因為我在你的身上,看到了你從前的赤子之心。你既能自渡,又何需我來渡你?”

魚初月看了他一會兒。

半晌,她低低地說道:“景春明,你既然已經認出了我曾經的樣子,又為何執迷不悟,還以為我就是瑤月呢?你着相了。”

景春明皺起了眉頭:“其中還有內情麽?”

“有。”魚初月的眼睛越來越亮,“我不是瑤月,而且,我還知道她躲在哪裏。她藏在守護者之域,等閑不得入!景春明,我需要你渡過心魔劫,成就大乘,幫助我進入守護者之域,撕了瑤月那朵爛蘑菇。”

“你……”他驚愕地睜大了眼睛。

他在她的眸中看見了一片怒海,掩在薄冰之下,一旦破冰,立刻便會掀起滔天巨浪。

她用盛了怒海的眼睛凝視着他:“明白沒有,我不是你的劫,我們是同伴啊!”

這一片海,攜萬鈞之力直擊心靈,景春明震撼難言,知道絕無可能作假。

“明、明白了……”小書生,哦不,小和尚喃喃道。

話音未落,聽到洞外傳來長劍歸鞘的聲音,‘铮’一下,令人心頭發寒。

魚初月微微一驚——崔敗并沒有離開!他都聽到了!

崔敗帶着一身深秋寒氣走進石窟。

“金血果秋日開花,春日才結果。一開始我便知道你在撒謊,想騙我離開。”他冷冷地對景春明說道,“你若敢動手渡我的人,我便渡你歸西。”

魚初月心尖一顫,脫口喚道:“大師兄……”

“想要金光玄靈菇,何必求人。”崔敗道,“當初我打敗滿宗弟子,并未去取那所謂的獎勵。你若要,回宗我帶你去拿便是。”

魚初月睜大了眼睛和嘴巴,定定地看着崔敗。

他逆着光,看不清神色,輪廓上鑲着一圈暗金色的光邊,像仙人從天而降,拉她脫離苦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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