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二日一早,小頂聽到敲門聲,連忙把收拾好的小包袱挎在肘彎裏去開門。

打開門一瞧,門外站着個着紅衣的年輕男子。

“你就是小頂姑娘吧?”他熱情地接過小頂手裏的包袱,“哎喲喲,可真是個小可人兒。這小臉水靈的,怎麽長的,啧啧……”

小頂一頭霧水:“請問,你是?”

她已經放棄認人了,這些天遇上的人,個頂個的瘦,除了衣裳頭發能看出男女,眼大眼小、鼻子高低哪裏那麽容易記。

“哦哦!忘了自報家門了,瞧我這糊塗的!”紅衣男人一拍腦門,摘下腰牌沖小頂一亮,金光閃閃的牌面上刻着“大淵獻”三字。

“這是我大名。”

小頂只認識一個“大”字,抱歉道:“我,不太識字。”

紅衣人忙道:“我大名叫做大淵獻,大淵獻姑娘知道麽?地支最後一位,你稱呼我小名‘阿亥’就行。我是掩日峰的傀儡人,奉主人之命來接小頂姑娘。”

小頂困惑:“傀儡人?”

“噫,小頂姑娘不曾聽說過傀儡人?”傀儡人阿亥一邊請她騎紙鶴,一邊解釋,“傀儡人就是假人,修士做了來替自己做雜事的,我們歸藏沒有雜役,灑掃庭除啊,修剪花木啊,燒火看竈啊,都用傀儡人。明白了嗎?”

小頂明白過來,點點頭,她是爐子,同樣是替主人幹活的,說起來他倆差不多。

她頓時對這阿亥生出了些許親切感。

一爐子一傀儡騎上鶴,向着掩日峰飛去。

一路上他們遇到不少騎鶴的弟子,弟子們一見阿亥,就像看到了瘟神,連忙控着鶴避讓。

阿亥得意道:“知道為什麽他們都躲着我麽?”

小頂捧場:“為什麽?”

“他們怕不小心蹭到我,”阿亥嘚瑟,“我們掩日峰的傀儡人很貴的,蹭破我一塊皮他們得賠掉褲子。我們和其他傀儡人不一樣,我們是有心的。”

他拍拍心髒的位置:“這裏嵌着慧心石。當年純元道君,也就是現在這位連山道君的師父,尋到十洲最後一塊慧心石,剖成二十二小塊,造了我們二十二個。我這樣的,值五十萬上品靈石呢。”

小頂肅然起敬:“哇!我才值,十萬。”這是她聽綁她那兩個修士說的。

“能賣十萬已經很了不起了,畢竟你是真人嘛,真人賣不出價錢,”阿亥安慰她道,“其實我還是最便宜的一個,因為我是最後一個,慧心石不太夠,缺了一小塊,所以我有點缺心眼。”

小頂欣喜地睜大眼睛:“我,也是!”仙君以前就經常笑着說她缺心眼。

“這麽巧?”

兩人相視片刻,一起沒心沒肺地“哈哈哈”笑起來。

阿亥一路自顧自說個不停,一說一串,得啵得啵的沒個停歇。

他語速快,小頂聽不大明白,不過十分捧場,聽得很認真。

“我話是不是有點多?”阿亥喘了口氣道。

小頂實誠地點點頭:“真多。”

“沒辦法,我們二十二個傀儡人共用一張嘴,”他解釋道,“道君喜靜,要誰回話就把嘴給誰安上。”

他臉色嚴肅起來,好心提醒她:“對了,你到了掩日峰,可得小心些,我們道君脾氣不好,又最讨厭缺心眼,你別惹惱了他,回頭他把你嘴給摘了,等等……”

他一拍腦門:“忘了你是真人,那還好,最多砍你腦瓜,看我這缺心眼!哈哈哈!”

小頂:“哈哈哈!”

她喜歡這個阿亥,都是瘦子,他可比兇巴巴的新主人可愛多了。

“換了從前,道君是不肯用我的,”阿亥笑了會兒,幽幽嘆了口氣,“不過現在他倒了大黴,就想起我啦。我缺心眼,最省靈力……啊呀,飛過頭了。”

一爐子一傀儡忙掉轉鶴頭往回飛。

連山君的府邸在掩日峰頂,比之掌門山房的簡樸,他的住處簡直可稱窮奢極欲。

從半空中俯瞰,成片的翡翠瓦閃着粼粼的光,猶如萬頃碧波。白玉鋪就的回廊百折千回,蜿蜒在樓閣與芳樹之間,如同仙子的白練。

屋後的山林便是苑囿,成片成片的霜花瑩白如雪。

這已經不能稱之為府邸,便是人間帝王的宮殿,也難以與之比肩。

仙鶴落到大門前,阿亥上前推開大門:“小頂姑娘,有請。”

他一邊帶着小頂往後院去,一邊給小頂介紹:“這裏原是老主人純元道君的住處。老主人就愛蓋房子,攢了錢就蓋房子,看這些廊柱,每棵都是萬年以上的西儀樹。”

繞過屏門,便是前庭。

正當中是一方巨大的水池,池中央栽着一棵數十人合抱的玉梧桐。

枝幹是黑玉,樹葉是綠玉,枝葉間點綴着一串串粉白桃紅的玉果,微風拂過,發出泉水般泠泠淙淙的聲響。

一只金鳳站在枝頭輕輕吟唱,時不時停下啄一顆玉果,見有人來,也不躲,只是擺擺金流蘇般的尾羽。

小頂看得眼花缭亂,一雙眼睛不夠用。便是九重天上仙君的仙宮也沒有這麽富貴的。

她跟着阿亥繞來繞去,走了半天,兩條腿都發酸了,終于走到了連山君的住處。

他的院子倒是挺素淨,也不算大,三進的院落,前頭是正堂、書齋,後頭是寝堂、靜室和內書房。

放着那麽多侈麗的樓臺不住,住這麽個不起眼的地方,很有點弱水三千只取一瓢的意思。

一走進院門,小頂便看到廊下整整齊齊站着一長溜傀儡人,每個都是和阿亥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高矮胖瘦分毫不差,眉眼也一模一樣,只是這些傀儡人都沒有嘴。

本來眉飛色舞滔滔不絕的阿亥,立時收斂,壓低聲音道:“這會兒道君應當在書齋,今早我看他臉有點黑,怕是不太爽利,小頂姑娘可小心着點,別得罪他。”

小頂感激地點點頭:“我,知道了。”

話音未落,便聽書房竹簾裏傳出個冷冷的聲音:“為何去了這麽久?”

阿亥打起竹簾示意小頂進去,一邊小心翼翼賠罪:“那個……”

不等他解釋,蘇毓便不耐煩地一挑眉:“退下。”

阿亥捂着幸免于難的嘴,劫後餘生般地退了出去。

傀儡人一走,書房裏只剩下蘇毓和小頂兩人。

蘇毓坐在書案前,手捧着一卷書,他今日着了一身玉色的廣袖羅衫,不曾束發,墨發用絲縧松松地一束,随意披拂在肩頭。

和煦的晨光穿過窗前竹影,斑斑駁駁地灑落在肩頭,便像是畫中走出的翩翩公子。

不過小頂腦袋裏沒有半點詩情畫意,全然欣賞不來。

她的目光落在他脖頸下面露出的那一小片白皙肌膚和鎖骨的凹陷上——蘇毓穿的是家常衣裳,中衣的交領開得有些低。

不但幹癟沒肉,骨頭也是裏出外進,小頂暗忖。

蘇毓感覺到她大剌剌的視線,微微蹙眉,擡手掖了掖領子,将脖頸以下全部遮掩住。

原來他也知道自己這模樣太寒碜,不好意思見人,小頂對這新主人生出幾分同情,大人不記小人過地原諒了他昨日的所作所為。

蘇毓放下書,撩起眼皮,冷淡地看了小頂一眼:“從今往後,你便住在掩日峰。”

他頓了頓:“不過若是存了什麽別的心思,休怪我不客氣。你可明白?”

小頂茫然地搖搖頭,老老實實道:“不明白。”

蘇毓眉頭一跳,不由自主捏住了一塊玉鎮紙,捏得指節發白:“……總之你要守這裏的規矩,若自作聰明,犯了忌諱,我絕不會輕饒。”

小頂隐約有些明白了:“我,不聰明。”

雖然掌門常誇她聰明,但她還是有些自知之明的——再說爐子聰明還是笨有什麽關系?

她自辨:“可是我,結實耐用。”

蘇毓:“……”

這爐鼎腰如約素,仿佛一折就會斷,哪裏結實耐用了……

他一個激靈回過神來,捏了捏眉心,竟不知不覺叫這狡詐的爐鼎帶偏了,真是好險。

他沉下臉色,纡尊降貴道:“我已答應師兄授你一門術法,你想學什麽,自己說吧。”

小頂皺着眉頭冥思苦想半晌,雙眸忽然一亮:“什麽,都可以?”

“只要是我會的。”

他頓了頓,拉下臉又補上一句:“除了玄素之術。”

“認字,也可以?”

蘇毓有些意外,他以為這爐鼎不是選劍術便是學五行法術,尤其是劍術,能得他指點一招半式,一般劍修怕是會喜極而泣。

不過轉念一想,他便明白過來。這爐鼎資質不佳,無論選劍術還是法術,都會露短,他最不喜資質驽鈍之人,她自然讨不得好。

反倒是讀書習字,手把手地教,難免耳鬓厮磨,再來個紅袖添香……

蘇毓心中冷笑,這爐鼎想得倒是美。

“可以。”他面無表情地點點頭。

小頂粲然一笑:“多謝……”這可幫她解了燃眉之急。

蘇毓見不得這爐鼎巧笑倩兮的樣子,不欲與她多言,三言兩語交代完,便叫來阿亥吩咐道:“你帶她去認認地方,說清楚規矩。”

又對小頂道:“放課後立即回來,不可在外嬉游。”尤其是與男弟子勾勾搭搭。

小頂趁機問道:“今晚,就要嗎?”

蘇毓一張谪仙般的俊臉頓時黑如鍋底,難以置信地盯着她,這爐鼎簡直是令人發指!

他薄唇裏吐出的話語比冰還冷,比刀刃還薄:“事已至此,你以為我還會要你當爐鼎?”

小頂沒料到他會這麽說,一時間不知所措,愣怔半晌,忽然回過味來。

這是好事啊!

她不喜歡書給她找的主人,但是身為爐子怎麽能主動換主人呢?

眼下可是連山君先不要她的,這就怪不得她了。

畢竟是來到這裏後的第一任主人,雖然不咋的,還是要和他好聚好散。

她禮貌地問道:“那我能做,別人的,爐鼎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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