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詢問
葬禮持續到午後。
林雪眉的同學匆忙趕到。
“你是雪眉的哥哥嗎?”短發少女主動上來打招呼。
林雪遲拿掉嘴巴裏的煙:“你好,林雪遲。”
“Allison Owell,你好。”
林雪遲聽過這個名字:“雪眉提起過你,你們在一個興趣小組。”
“我們在宗教導論課上認識的,她坐我旁邊。”Allsion隐忍着眼淚:“我上個星期還見過她,上帝,FBI到學校裏來,他們說的我都聽不懂,什麽舊案,什麽連環殺手……”
林雪遲給了她一個擁抱:“很抱歉給你添麻煩了。”
“他們抓住兇手了嗎?是誰……是誰殺了她的?”
林雪遲回頭,喻江已經不在位置上了:“不,沒有,兇手還沒有被抓到……”
Allison嗚咽:“這不公平……她與人無害,為什麽要對她這麽殘忍……”
林雪遲不知道怎麽回答這個問題。
人人生而無害,命運對個體的殘忍看似毫無緣由。
FBI這時候也到了。
“林先生,我們在遺體發現現場采集到了新的證據,您方便現在來一趟嗎?”
Allison驚恐地看着西裝革履的探員:“發現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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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雪遲拍拍她的肩膀:“Allison,我先失陪了。”
Allison的眼淚流了下來。林雪遲掏出手帕給她:“你是個好姑娘,謝謝你。雪眉的事情我絕對不會放棄,你放心,我一定會找到真相的。”
這是個陰天,外頭的氣壓低得讓人喘不過氣。秋風卷起枯葉啪地打在車窗上,林雪遲眼皮猛地一跳,坐在他旁邊的探員似乎見怪不怪,調侃道第一次坐警車都緊張,我見多了。林雪遲皺了皺眉,沒有多想回答,十五年前我就坐過,你那時候恐怕還在警校呢。
對方立刻不說話了。林雪遲懶得理他,他松了松脖子上的領帶,車裏的清新劑令人反胃。
他們給他安排了一間鐵灰色的詢問室,白熾燈從頭頂垂直照落,像是發心中央燒着一團火。
“我們發現了一截半米長的五彩繩*,可能是用來勒死她的,說明兇手知道她的信仰,他至少了解她,可能是她身邊的人,甚至可能是朋友、親屬。您認為呢?”
(*五彩繩:佛教中被視為能驅邪避瘟的吉祥物。)
林雪遲看看密封袋裏那段已經被血染得發黑的繩子:“她的交際圈很小,也不喜歡熱鬧的場合,平時交往比較密切的就那麽幾個人。”
“事發時間,您在什麽地方?”
林雪遲皺眉:“我在紐約,伯恩私立醫院,當天我值班。”
“那應該有很多人可以證明您在醫院。”
林雪遲心驚:“你們是在懷疑我?”
探員笑笑:“這不是審訊,你不要緊張。這些都是例行的問題。”
“你們應該去問喻江。”林雪遲冷冷地說:“雪眉每個周末都要回家,出事的時候剛好是在周末。他才是最可能知道發生了什麽的人。”
探員把法醫的檢驗報告拿了出來:“我們已經和喻江教授談過,法醫鑒定你妹妹是在星期五晚上大約八點鐘遇害的,喻江教授當時在參加學術會議,有人可以做不在場證明。”
“是麽?”林雪遲冷笑:“那他真是夠忙的。”
“你妹妹的胃液裏面檢驗出少量Z類*,她有說過她睡眠不好嗎?”
“她有時候會睡不好,我們倆都有這個問題,從小就有。因為這段時間她在申請博士學位,壓力有點大,所以經常失眠,我和她說過可以适當服用助眠類藥物。”
“你們經常聯系?”
“一個星期會通三次電話。我這幾年确實比較忙,剛升任主治醫生手術很多。”
探員問:“她最近的行為或者語言沒有出現過什麽異常嗎?”
林雪遲覺得這樣的對話有些難熬:“沒有。”
“她信佛,她大概是什麽時候開始投入宗教的?”
“我不記得了。但是很早,”林雪遲舔了舔下嘴唇,“她剛到西雅圖的時候不太适應學校的集體生活,有時候被同學欺負,我又不能時時刻刻護着她。她可能的确是需要一些其他方法來逃避。我記得她有一天放學回來跟我說,路上一個尼姑送了她一串手鏈,還念了經,她說她覺得那種感覺很奇妙,而且她很喜歡。”
探員點點頭:“她不是一時新鮮好奇,這麽多年來她仍然保持這份宗教信仰。”
“還有一部分是受到喻江的影響。”林雪遲淡淡道:“喻江自己就是研究宗教人類學的。”
(Z類:助眠類藥物,獲FDA批準認證的非處方型助眠藥物如艾斯佐匹克隆、紮來普隆、唑吡坦的英文都以Z開頭,所以統稱為Z類。)
探員開玩笑:“你在這件事上對喻江教授很生氣?你認為他沒有保護好你妹妹?”
“他只要不害她就不錯了。”林雪遲口氣很差:“雪眉是個很單純的女孩,她很信任喻江,她覺得喻江對他很好。但是在我看來一個正常的父親不會勸自己的孩子過早皈依宗教。我是她親生哥哥,我希望她的生活有更多的元素,談戀愛、玩音樂、做運動甚至偶爾泡泡吧開開聚會都可以,更多的和她的同齡人一起,而不是年紀輕輕就吃素念經,像個小老太太!”
探員收斂表情:“所以你認為你養父對于她的教育不正常。”
“他控制了她的信仰,”林雪遲挑眉:“喻江最擅長做這種事情。”
“你這是在指控你的養父?”
“是,”林雪遲哽着嗓子:“你可以覺得我是在說瘋話,但這是事實,只有我知道。”
探員同情地看着他,仿佛他是個瘋子:“那你為什麽沒有阻止他?他能控制你妹妹,卻沒有對你采取同樣的手段?”
林雪遲張了張口:“我……之前沒有意識到……”
探員只當他受到的打擊太大:“林先生,指控是需要有證據的。我知道你妹妹去世對你來說很難接受,我很抱歉。看得出你很疲憊,請回去之後好好休息。”
林雪遲喉嚨很酸,他紅了眼眶。
探員拿出另外一份檔案來:“有一件事我們需要談談,關于十五年前的‘舊金山左小腦事件’,你應該很熟悉吧?”
林雪遲一怔,本來想要摸那封檔案的手縮了回來:“我……大概知道。”
“這是FBI歷史上一樁很著名的懸案,至今未結,兇手花了八年的時間,陸續殺害了十三個人,然後突然銷聲匿跡了,整整七年沒有再犯案。你妹妹這件案子的情況與前面十三名受害者近乎相同。我們很驚訝,沒想到兇手會突然重出江湖。”
林雪遲口幹舌燥,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探員深沉地看着他:“十三名受害者都是先被勒死,才被開顱,左小腦受到人工切割,偏離腦橋但沒有完全脫離,也就是說那塊腦球至少還留在他們的腦袋裏。你妹妹和這十三名受害者唯一不同的是,她的左小腦不僅被完全切除,而且兇手把它拿走了,至今我們仍然沒有找到遺失的腦球。當然我們還不能判定,這會不會是單純的模仿案。”
林雪遲明白了他的意思:“兇手為什麽要拿掉我妹妹的左小腦?”
探員嘆息:“左小腦控制人類的運動神經和肌肉,他拿走了,證明他想要,可能他沒有,可能他是運動神經或者肌肉疾病患者,或許只是想要創造新的個人标志。如果是模仿犯罪,那他不僅僅滿足于做一個模仿者,他要有個人特色。”
“我是外科醫生,我知道,這樣的開顱手法一定是有臨床經驗的人做的。”
“我們正在努力往這方面排查。”
探員沉吟,指了指那個檔案封面:“但還有一點,從前那十三名受害者的性別、年齡、身高、體重、膚色、民族都不一樣,我們一直認為兇手是随意選取受害者的。但現在看來好像不是。”
林雪遲在他催促的目光中終于撥開了那頁封面,第一份檔案是一個叫Oscar Collins的男人。
探員牢牢盯着他的臉:“你的生父,Oscar Collins,作為‘舊金山左小腦’的最後一位受害者,當年他在自己家裏被殺,他的遺體被發現的時候腦球還留在腦袋裏,你還記得吧?時隔多年,舊案重啓,你妹妹首當其沖,僅僅憑着這一點你就可以向FBI申請特殊保護了。”
林雪遲無力地笑笑:“你的意思是,兇手專挑我們家的人殺?下一個就是我?”
“你好像完全不擔心你自己的安全。”
“我可能不太怕死吧。”
探員拔高聲調:“林先生,我不是在開玩笑!”
林雪遲一怔,艱難地開口:“我也不是。我生父的事情在他遇害後我和警方也談過的,他除了打我們之外沒做過什麽其他事。我只知道他喝酒、家暴,後來還加入過南方教會,我和雪眉是被社工從家裏面救出來的,去西雅圖之後我們再也沒有回過舊金山。”
警察似乎在考慮他的:“在成年過後也沒有聯系過他嗎?這些年也從來沒有去過舊金山?”
林雪遲搖頭:“沒有。我最後一次見他是在警局,遇害後警察通知我去認領他的遺體。”
“你父親去世後留下過任何遺産、信物給你和你妹妹嗎?”
“沒有。”林雪遲平靜道:“我還幫他還了六千美金的債務。”
“你妹妹呢?她在整個過程中是什麽角色?”
“我沒讓她參與過任何事,她還小,她只知道Oscar死了,其他都不知道。”
“她沒有和你父親有任何聯系?”
“我不能保證,但從我的角度來說她沒有理由去聯系Oscar。”
林雪遲覺得他無法再忍受談下去,他要求離開。
談話只能告一段落。探員将他送出警局。
他們走出大門,遠遠可以看見喻江站在門外,他攏在深重的大衣裏,只有脖子上暗紅色的圍巾顯得稍微有點顏色。年長的教授正碾滅一段煙,見林雪遲出來擡手示意了一下。
探員問:“你确定不需要申請特殊保護嗎?”
林雪遲擺擺手:“沒關系。”
他朝喻江走去。在這暮霭沉沉的秋色裏,他感覺到自己離紐約已經越來越遠。
喻江站在他前面,對他露出擔憂的神色和釋懷的笑容。
“被欺負了?”養父掏出手帕來,擦擦他紅了的眼角:“這麽大了,羞不羞。”
林雪遲嘆息:“我很累。”
喻江說:“那我們回家,好不好?”
這樣輕柔的詢問語調,給了林雪遲一種幻覺,仿佛他真的可以選擇回家或者不回。他硬生生氣笑了:“回家?我所有的親人都死了。我回什麽家?”
喻江摟着他的肩膀:“你還有我。”
林雪遲一下子變得出離憤怒:“那是因為你不肯放過我!你把他們都殺了!”
喻江打斷他:“雪遲……”
林雪遲仇視他:“現在你開心了?滿意了?你覺得可以徹底孤立我了?你終于完成了你那個狂妄自大的父權幻想,讓我完完全全成為你的附屬品了?不不不,你誰都不是,”他譏諷:“我們沒有血緣關系,你只是養了我兩年而已,你還當自己是誰了?喻江,你有本事就殺了我!要不然,我一定會送你下地獄的。”
喻江毫不遲疑:“那你會跟我一起下嗎?”
林雪遲的臉白得吓人:“我就算下地獄也不會和你一起!”
喻江笑笑,拉過他的手來:“雪遲,不要太早下定論。”
林雪遲劇烈地喘息,他覺得自己像座崩塌破碎的雕石,一地齑粉。
喻江将他摟進懷裏:“對不起,我從來不想讓你這麽傷心。我們先回家吧,好嗎?我今天和艾爾特醫院的院長見了一面,我把你的簡歷拿給他了。他很滿意,如果你喜歡的話,繼續做你的主治醫生,拯救生命,專研醫術,做你喜歡做的事情,我絕對不會幹預。”
林雪遲神色狼狽:“如果我堅持回紐約呢?”
喻江耐心地為他打開車門:“我不能強制你做任何事,我也從來沒有這麽做過。你很清楚。”
“哼,”林雪遲鄙夷道:“因為你不需要,所有人都會乖乖聽你的話。”
喻江看他像看一個孩子:“那你也會乖乖聽話嗎?”
林雪遲一腳踏上車:“我會自己找工作,不需要你。”
他砰一聲拉上了車門,差點夾了喻江的手。
然而做父親的臉上表情終于有了一些愉悅。
“我們很久沒去AQUA了,我剛剛打電話去問,今天蝦很好,你在紐約吃不到這麽新鮮的海鮮的,要不要重溫一下?”喻江打方向盤,車子掉頭往市中心開。
林雪遲走神了,大路向前收窄,林木細碎微醉的金黃色灑落在上面,像焦糖餅幹上反射着光點的糖霜。西雅圖的海風裏有一股獨特的苦澀的鹹味,恍然還是夏天。
梭羅說,在那夏日裏,與我同時代的人,有些在波士頓或羅馬鑽研美術,有的在印度修行,還有的在倫敦或紐約做生意,而我卻和新英格蘭的其他農夫一樣,獻身農事。*
他想,夏日的隐世生活終于還是結束了。
(*梭羅說:出自《瓦爾登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