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愧疚
高潮來臨的時候,林雪遲下意識地蜷縮起身體。
他看到身下奄奄一息的女人。她殘存的口紅、被淚水染花的眼妝、連同整張臉都模糊起來。林雪遲心中升起憐惜,他低頭親吻她的臉頰,熨貼她冰冷的肌膚,試圖安慰這個可憐的靈魂。
女人回吻他,她在他懷裏瑟瑟發抖。
在意識沉入睡眠前,林雪遲想女人原來是這麽回事。
“第二天早上她誇你了嗎?”
“我不記得了。”少年說:“早上我趕着去接我妹妹。”
紅頭發助教看着他脖子上的紅痕,暧昧道:“啧啧,我一看你這咬痕就知道,這妞肯定不錯。”
林雪遲有點尴尬,他很不習慣和陌生人說這些。
兩人穿過紅葉滿地的草坪,庭中的楓樹鮮豔奪目,梢頭絢爛的金黃色由上至下漸變為明亮的橙紅,繁盛如火鳥蓬豐的羽片,輕盈飽滿,層次豐富。楓葉落地後葉脈裏逐漸流失的水分奪走了植物的光澤,一地暗紅,死亡充滿寧靜和優美。
林雪遲的目光暗藏驚嘆,“這麽早楓葉就落了。”
助教順着他的目光去看:“這是你第一次來華盛頓大學吧?”
“嗯。”林雪遲點頭:“比我想象中要漂亮。”
“你什麽時候考SAT?”
“還有半年吧。”
“教授說你想學醫,我們醫學院很不錯哦。”助教領着他往前走:“那邊也有庭園,不少學生喜歡跑到室外看書自習,特別是夏天沒那麽冷的時候很舒服。”
林雪遲笑笑:“但我看這裏自習的人不多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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助教點頭:“以前人很多的,這裏是最受歡迎的地段之一。不過後來這裏死了個人,所以現在清靜了不少。”他指了指身前那棟副樓:“就在前面,一個女學生從樓頂跳下來,自殺。”
林雪遲眉心一跳:“自殺?死了?”
“嗯。就是去年的事情。”助教搖搖頭:“一個傻孩子,警察說是因為失戀想不開。她也是教授的學生,教授為了這件事情非常自責,特地花了兩節課給我們講各種宗教裏關于自殺的定義和後果,為了勸告我們不要重蹈覆轍。”
“你是說喻江嗎?”林雪遲有點驚訝。
助教點頭:“是啊。”
“看不出來他對學生這麽上心。”
助教當他是叛逆期:“別這麽說,教授人很好,他經常在聖誕節自己掏錢給我們買禮物,空餘時間帶我們去看展覽,有時候還會出錢給博士生做項目。”
“我還以為他只是喜歡表面上和人套近乎。”林雪遲遲疑:“你說他自責,他和那個學生的死有關嗎?”
“沒有,他們不熟悉,教授要帶很多學生,那個女孩子只是個本科生。她請他改過一次作業,除此之外沒有更多接觸。不過教授很厲害,他記得他所有的學生,警察來問他馬上就認出了那個女孩子,他後來和我私下裏談起,說他覺得那個女孩可能本身有點抑郁。但是因為他們也不是很熟,總不好幹擾別人的私事。教授看人一向很準的。”
林雪遲調侃:“你就說說他有哪裏不好吧。”
他們上樓往大課室走。
助教從後門開了一道縫:“悄悄進去,給你個機會看看你爸爸上課。”
林雪遲跟在他身後,擠到最後一排的角落。課室裏坐了起碼上百人,喻江帶着一個簡易的耳麥站在黑板前。他轉過身來,目光敏銳地觸碰到林雪遲,似乎頓了頓,開口:“Hermeneutics,人文釋經原則,上一節課我解釋過了。聖經的語境對于解釋文本是非常必要的,圖倫丁在這一點上充分認識到了聖經作者選擇和安排各種素材的用意:‘這些歷史為每一個情境所包含的細節而記載,但中間有一個狹窄的灰色地帶,(聖經作者)将(他們認為的)重要細節囊括了進來,但其他的似乎沒有那麽重要的就被省略掉了。’這意味着聖經本身就是一個已經被篩選過後的文本,當我們理解聖經的時候一定要有這個意識。”*
(*“聖經文本的語境……”:出自羅伯特戈弗雷《十六、十七世紀的聖經權威與無誤觀》)
林雪遲偏頭看助教:“為什麽要講釋經?”
助教笑笑:“人們怎麽解釋經文從一個層面上反映出人們對宗教的态度。釋經學可以作為一種可靠的論據支撐,幫助學生理解宗教發展的原因。教授的研究面非常廣博,這節課是不少學生要求加的。你看到這裏不僅有教授的學生,還有很多神學系、歷史系、文學系的學生。”
林雪遲覺得講臺上的喻江似乎和生活中的繼父有些不同,他顯得比較嚴肅,說話沉穩堅定,更像他們初見時那個充滿假意和權威的男人。
好為人師者都自戀,喻江更是其中極致。他扮演的導師可靠謙謹,尤其不愛宣揚經驗之道。經驗在他看來是雁過留聲,人人都可以有,他喜歡和人探讨,喜歡讓學生表達觀點,他會給一些委婉的建議,卻從不強迫贊同。學生因此更加珍重他給的只字片語,并奉為圭臬,他們對他投以崇拜的目光。林雪遲看得出來喻江很享受,傳道授業解惑使他站在主導地位,并建立了一個完美穩固的支配關系,所有人都是自願參與進入這個關系的,他樂得看到人們全情投入,并充分相信這個高大的導師形象。
十分鐘後課程結束了。
“我本來想讓你直接去辦公室的,沒想到你會到課室裏來。”喻江一邊收拾電腦包一邊說。
下課後學生一哄而散,林雪遲坐到第一排的課桌上,環視巨大的黑板:“這裏挺好的,寬敞亮堂,坐着也很舒服。我以後能來這裏上課嗎?”
喻江擡頭看他:“當然可以。”
林雪遲翹起嘴角:“你是個很厲害的老師,我看他們都很喜歡你。”
喻江難得聽到他的贊揚:“我靠這個吃飯,做不好怎麽對得起我的工資呢?”
“你根本就不需要靠這份工資過活吧?”林雪遲揭穿他:“我反正沒見過你這種工薪階層。”
“我總是可以留點隐私吧。”喻江微笑:“你看你談戀愛的事我也沒多過問不是?”
兩人交談的回音使空曠的教室顯得更加安靜。
說起戀愛的事林雪遲有片刻的失神,他本來在刻意逃避這個話題,但喻江提起來了,他又有點不吐不快:“我覺得我好像做錯了。”
“嗯?做錯了什麽?”
“Connie,我不應該和她在一起。”
喻江停下動作:“發生了什麽嗎?”
林雪遲坦白:“我覺得我傷害了她。”
“感情上還是生理上?”
“都是。”林雪遲說:“我說不上來和她在一起是不是享受,但我沒感覺到正常的甜蜜和快樂。”
“什麽是正常的快樂?你感覺到的是什麽?”
林雪遲啞口,他不知道怎麽用一個詞來形容自己的感覺:“我感覺到……失控……”
喻江走近,握住他的手:“為什麽是失控?”
林雪遲垂着眼簾,從上往下看他:“我很粗暴,後來我想起來她其實很疼,但我沒有停下來,我覺得很舒服,很開心,我明明看到她疼……但是我覺得很開心……”
喻江深深地凝視他。
林雪遲苦笑:“可能我有哪裏不正常吧,沒人會覺得這是正常的。”
喻江沉默了兩秒,說:“那麽你現在的愧疚是正常的嗎?”
林雪遲一怔,他有點不确定。
喻江笑笑:“人會因為自己的陰暗心理感到愧疚,也會因此獲得快感,就像你小時候偷媽媽的錢去買糖果,你害怕,但成功之後會有成就感。偷竊當然不是一件好事,是非法的不道德的,你給另外一人造成了經濟損失,你覺得這樣不對,但快樂同樣也是真實的,因為你有所獲得。你從Connie身上獲得了什麽,你從和她的性事上得到了什麽,雪遲?”
林雪遲難以啓齒:“征服感,力量……我從她身上獲得了力量。”
“你從她身上偷走了力量,這是不屬于你自己的力量。”喻江說:“你在與她的關系裏體會到了無力感,甚至是怯懦,你處在弱勢的一方,是她讓你有了這種感覺,還是你覺得自己本身就不如她?”
“我沒有不如她!”
喻江安撫性地拍拍他的肩膀:“你是個好孩子,雪遲。我見過很多真正的‘不正常’,真正的罪惡,遠比你想象中更加恐怖陰暗,你絕對不屬于那個範疇,相信我。”
“那我是什麽?”林雪遲問。
喻江摸摸他的腦後:“你只是還沒有長大,我說過,和你同齡的女性在生理和心理上都比你更加早熟,這種成熟也體現在自信的建立上,你現在切身體會到了。你自己也應該明白,并不是Connie主觀上想要顯得強勢,也并不是你比她差,只是你們對自我的認同不一樣,你們成長的進度不同。”他調侃:“不過你已經向成熟邁進一步了,性愛是個不錯的成長經歷。”
林雪遲耳朵紅透了:“我不小了。”
“是嗎?”喻江瞥了一眼他的裆部:“那Connie體會到了。”
林雪遲有點惱怒:“我不是這個意思!”
喻江朗笑:“好好好,不開玩笑了。”
林雪遲不說話了,但他覺得好像負罪感少了一些。
他的繼父溫柔地說:“我覺得你比剛來西雅圖的時候好很多了。不要急,慢慢來,雪遲,我們要努力去适應人際關系,這樣才會更加自信。”
“所以你覺得我不應該和她分手?你覺得我以後做得到?”
“如果你覺得傷害了她,那麽盡力讓自己變得更好才能彌補她不是嗎?分手只能給她第二次傷害。當然如果你不喜歡她了,那就另當別論。我相信你可以做得很好。”喻江拉過他的手,牽着他往教室外面走:“我一向對你很有信心。”
林雪遲感受到成熟男人的穩重和安全感,喻江的話總是很能讓人信服。
他本來到學校裏來找喻江不是為了說這個事情,喻江想帶他去參觀一下醫學院。林雪遲要開始準備申請大學了,喻江的意思是既然他在學校裏,能有一些可利用的資源和人際關系就不要輕易浪費,這兄妹倆不用反正也沒有別人能用得上了。
但是喻江一直牽着他的手,讓這個半大的小夥子有點害羞,他幾次企圖從男人的手掌中松脫出來,但做父親的似乎每次都能發覺他的小心思,在關鍵時刻收緊,重新把他抓回手心裏。少年終于忍無可忍:“你松開。”
喻江明知故問:“松開什麽?”
“手。”林雪遲咬咬牙:“兩個男的牽什麽手。”
“我是你父親,為什麽父親不能牽着自己孩子?”
林雪遲嗤聲:“哪有你這個樣子的父親。”
“那我是什麽樣的?”
林雪遲輕哼:“反正不是什麽好人。”
喻江佯悲:“你這樣說我很傷心呀。”
車子停在醫學院的院名石碑前。
“卄”型的白色連體建築出現在眼前,堪稱恢弘壯麗,它像一座巨大精密的飛行器停在綠瑩瑩的草地上,充滿着科幻風格。連片的落地窗反射出巨幅的藍天,白雲在折射着七彩光澤的玻璃上游動。
這是全美最頂尖的醫學院之一,4位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32位美國醫學院院士從這裏誕生,聯邦政府每年撥款天價研究經費,放眼全美醫學院,能與之并肩的只有哈佛。
“來,下來看看。”喻江為他打開車門:“漂亮嗎?”
林雪遲擡頭仰望這座巍峨的建築:“很震撼。”
喻江說:“你要是能在這裏念完出去,沒有醫院會拒絕你的實習申請。”
“我知道。”林雪遲點頭:“這裏每年收多少學生?”
“我可以幫你問問他們明年的招生名額大概會有多少。”喻江帶着他往前走:“只要你願意,只要你的SAT能夠過關,面試那一道坎我可以給你保證不會有問題。”
林雪遲皺皺眉:“我這樣算走後門嗎?”
“你知道多少人希望能有這個後門走?”
“但是這算……不正當競争吧。”
喻江笑道:“人際資源競争也屬于正當競争的一部分。人類社會是人情社會,全世界都是一樣的,有資源不利用的是傻子。再說我也只是幫你面試,你自己考不好,分數不行,我有通天的本事也沒辦法不是?還是說你希望我的資源給別人用?”
林雪遲嘀咕:“你愛給誰用給誰用……”
喻江毫不在意:“我還能給誰?我只有你和雪眉兩個孩子,那還不都是你們倆的。”
他說這話的時候,仿佛真是一個完美無瑕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