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晚餐
林雪遲醒來。夢境的碎片還紮在心髒裏,使胸口傳來尖銳的疼痛。
有一瞬間他感覺到孤獨的真實,靈魂被排擠在空間的夾層。他既不在夢裏,也無法進入現實。
他慢慢從床上下來,到洗手間洗了一把臉。鏡子被熱水升騰的蒸汽覆蓋,連同少年的臉一起變得模糊。他伸手擦掉白霧,鏡子赫然倒映出一張血口青鱗的獸面。
林雪遲吓得退開兩步,眨了眨眼睛,獸面退散,剩下少年慘白驚慌的臉。
他深吸一口氣,到床邊拿毯子裹住自己,下樓去廚房裏燒了一點熱水來喝。
時鐘顯示淩晨三點十七分。
林雪遲點燃了客廳的壁爐,他打開電視把聲音調到最小,放縱自己窩進沙發裏。這時候看電視能讓他覺得自己和這個世界有聯系,讓腦袋裏有一些新的思考素材。
新聞頻道在放一檔舊案調查。舊金山有兩個人被殺了,兇手切開他們的腦袋,給左小腦移動了位置。資深的側寫員在分析為什麽兇手會挑左小腦——
“兇手也許是肌肉疾病或神經疾病患者,在對待受害者的左小腦上他表現得異常小心翼翼,我認為他殺害他們也許是出于嫉妒或者仇恨,他想讓這些人也體會一下如果左小腦不健全人生會變成什麽樣。我們已經在排查市內各大醫院的病例檔案,争取能夠早日将兇手緝捕歸案。”
“雪遲?”有人輕輕地叫。
林雪遲驚了一下,手裏的水杯掉在褲子上,燙得他差點跳起來。
“你怎麽走路也沒點聲音!”他惱怒地看着自己的繼父。
喻江穿着睡袍和拖鞋:“到底是誰發呆聽不見人說話?大晚上的不睡覺又看電視。”
林雪遲低頭拿紙巾擦拭自己的睡褲:“睡不着。”
少年陷在毯子和靠枕之中,渾身上下只露出一個腦袋來,從喻江的角度去看,他像個給自己舔毛洗澡的動物:“你要換條褲子,濕成這樣等會兒會着涼。”
林雪遲嘴倔:“我有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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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陪你坐看會兒?”做父親的問。
林雪遲沒拒絕。喻江坐到他身邊來,幫他把褲子脫下,用自己的睡袍裹着少年光裸的大腿。厚實的睡袍上還留着成年男性的體溫,林雪遲忍不住多蹭了兩下,發出滿足的低嘆。
電視裏還在放着那些被切開的腦袋。也許因為真實畫面太血腥,切口全部打上了馬賽克,于是觀衆只能看到滿屏幕模糊的紅色色塊,反倒為觀感增添了一分喜劇效果。
“為什麽要深夜放這種節目,”林雪遲嘟囔:“晚上看不是更恐怖嗎?”
喻江挑眉:“要的就是這種效果吧。”
林雪遲不以為然:“我看多半有誇大的成分,真的有這樣的事情可以拿去拍電影了。”
“這麽血腥的東西你不怕?”做父親的笑了笑。
林雪遲皺了皺眉:“就當解剖片看吧,現在不看以後也要看的。”
喻江說:“那也白天看吧,晚上看容易做噩夢。”
林雪遲一僵,不動了,低頭煩躁地把他的浴袍踢開。
喻江忙附身去撿:“哎呀,幹什麽呢?”
林雪遲撇撇嘴,不想和他說話。喻江嘆息,重新把浴袍給他裹上:“好好好,我不說了。”
但是他一不說話氣氛就顯得過于沉默了。
良久,林雪遲低聲開口:“我又做了那個夢。”
喻江偏過頭來看他。電視機的血光在少年的臉上游走,半是美麗,半是驚悚。
林雪遲的目光和他對上,少年恍惚笑了笑:“不過這次有點變化。”他說:“我不僅僅是看他打媽媽,我還參與進去了……我去救媽媽了。”
喻江意會:“所以你從旁觀者變為了參與者,你被吓到了,你怕再睡下去不知道這種參與會演變成什麽。”
林雪遲有點破罐子破摔:“算是吧。”
“我們說起旁觀者,或者說偷窺者的時候,很難避免冷漠和心焦這些形容詞。從前你在夢裏扮演這樣一個冷漠的角色,而且一遍一遍地重複這個夢。你自責,你覺得自己只能做旁觀者,沒有任何實際的行動。”喻江說。
林雪遲展了展眉:“我八歲之前每天晚上都在那個碗櫥裏睡覺,我媽喜歡把我和雪眉藏在裏面,她還特意挖空了挨着的那道牆。所以我不止一次蹲在裏面看她被打,我是說現實裏,不是夢裏,現實中我就是那樣偷窺着她被打長大的。”
“你想過要出去嗎?從碗櫥裏爬出去。”
“想過。”林雪遲點頭:“我想救她,但是事實上我從沒出去過。”
“直到碗櫥沒辦法裝下你?”
“嗯。直到我再也爬不進裏面。”
喻江攬過他的頭來,親吻他的額頭:“你只是太渴望去救她,這是你畢生沒有完成過的遺憾。每個人都會這樣,都會夢到自己去做一些沒能夠完成的事情。”
林雪遲眼眶紅了:“我知道,我不是一個好孩子。”
“那在夢裏你救下了她嗎?”喻江問。
林雪遲哽咽:“嗯。我殺了他。”
“殺了誰?”
“Oscar,我殺了他。”
喻江輕輕地說:“你覺得殺了他是唯一能解救媽媽的方法嗎?”
林雪遲幾乎承受不住眼淚在眼眶裏的重量:“嗯。”
喻江擦掉那沉甸甸的露珠:“那你已經做了你能做的了。你是個好孩子,媽媽會高興的。”
“是嗎?”林雪遲擡起眼詢問他:“我殺了人,還能算是好孩子嗎?”
喻江溫柔地回看:“在我看來,你一直都是個好孩子。”
林雪遲吸了吸鼻子,快速眨巴眼睛,水汽在眼眶裏蒸發掉。
喻江對他伸出手臂來:“來,過來,我陪你再去睡會兒,我保證今晚不會做噩夢了,好嗎?”
林雪遲爬到他懷裏,抱住他的脖子:“Daddy……”
喻江将人連毯子一起打橫抱起來:“Daddy在這裏,好乖,嗯?”
“你不準和別人說今天晚上的事。”少年嗚咽着嗓子在他耳邊威逼:“你發誓。”
做父親的耐心道:“我發誓。那你也答應一件事好嗎?”
少年蹭蹭他的下巴:“嗯?”
“以後做噩夢要跟Daddy說。”
少年勉強答應了。
當然後來只有做父親的履行了誓言,自尊心高于一切的林雪遲強行賴掉了他的承諾。
Connie本來以為林雪遲想和她分手,卻意外接到了林雪遲的邀請。她打扮地像個摩登女郎一樣來赴宴,她姐姐教她用草綠色的外套搭配黑色高跟長靴,使中間刻意露出短短一截肉色絲襪引人遐想,她還做了頭發,把原本乖巧的直發燙成流暢的大卷,并染成流行的巧克力色。
“對不起,路上有點堵車。”她仍然不太适應高跟鞋,上樓梯的時候崴了一下。
林雪遲手快扶着她,女孩兒順勢挽住他的手臂,像一條柔軟的柳枝依偎着他,:“都是姐姐的錯,她給我出主意讓我穿這雙破鞋子出來的,我老是覺得我自己太矮了想拉高一下身型。”
林雪遲渾身僵硬:“妝是不是太濃了一點?”
Connie連忙翻出化妝鏡來看:“真的嗎?我就說太濃了吧,你爸爸會不會覺得我像個賤貨?你等等,我現在就擦一擦。”
林雪遲突然有點怕這頓晚飯後患無窮。他聞到女孩兒身上橘子味的香水,眼角的餘光落在她的金色耳環上,淺白色的耳骨彎成細細一道月弧,看起來很贏弱,像是一捏就會碎。
Connie因為他的目光臉紅,她故意撥弄了一下耳環上白色的皓石花:“好看嗎?”
林雪遲收回目光,點頭:“很好看。”
喻江接近晚飯點的時候才回到家,兩個女孩兒正在廚房裏搗騰地不亦樂乎。他進去瞥了一眼,Connie和他打招呼的時候顯得有些緊張。林雪眉經過喻江身邊,小聲而得意地邀功:“哥哥什麽都不知道,他以為是我想請Connie來的。”
喻江眼藏贊揚:“看上去是個很不錯的姑娘,這樣我就放心了。”
林雪眉對着口型:“會不會不太适合哥哥?”
“适不适合讓他們年輕人去決定,我只是不想雪遲交什麽壞朋友。”喻江摸摸她的腦袋:“見過了就放心了,你的禮物我放在客廳,等會兒自己去拿。”
林雪眉對他眨眨眼,“謝謝爸爸!”
晚飯在其樂融融的氣氛中進行。喻江開了一瓶女孩子會喜歡的起泡酒,粉紅色的液體嘗起來帶着櫻桃的香甜,十分适合年輕人的胃口。Connie喝酒之後顯得有些興奮,她大聲地談笑,說一些學校的八卦。林雪遲坐在她旁邊很尴尬,他想替女朋友把酒杯拿走,卻被她阻止了。
“不要,我還想多喝一杯。”她撅着嘴巴撒嬌。
林雪遲搖頭:“你喝醉了,我送你回家吧。”
喻江看了看表:“也行,太晚了不安全。”
不想林雪遲站起來踉跄了一步。林雪眉手快扯住了他:“哥哥,你喝了酒,別開車了,太危險,我去叫輛出租車好了。”
Connie倒在林雪遲懷裏,她雙頰緋紅,看起來驚人的豔麗,她湊上來吻林雪遲,氣勢不容拒絕,哪裏像是喝醉的人,簡直是個女流氓。林雪遲吓得推開她,小姑娘立刻抽搭起嗓子來,號喪似的哭:“你又推我!你是不是不喜歡我了!”飽含深情的控訴中間還見縫插針幾個酒嗝,“你是不是不喜歡我?你說呀。”
林雪遲哭笑不得,他求助地望向喻江。喻江好以整暇地坐在原位上,津津有味地看着兩個孩子上演浪漫愛情故事。
“你別光坐着,過來幫忙呀!”林雪遲費力地撐起身上的女孩。
喻江只能走過來幫他:“你這小女朋友酒量還要練練。”
“我怎麽知道她這麽容易醉。”林雪遲嘟囔:“連我都有點暈,你那個酒沒問題吧?”
“那我和雪眉怎麽好好的。”喻江調侃:“還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林雪遲煩躁道:“你放屁!本來就不是我想請她來家裏吃飯。”
“人還在這兒呢,你也不怕她聽到了傷心。”喻江說。
兩人把酒醉的女孩兒扶到走廊上。Connie的鼻涕眼淚把林雪遲身上的襯衫弄濕了,她是認定了這塊擦臉毛巾,別的都不要。林雪眉這時候焦急地回來:“叫不到出租車怎麽辦?”
他們住處有點偏,叫不到出租車是常有的事,特別到了晚上有的司機打電話預約都不願意來。
“要不然先讓她在這裏住一晚。一個女孩讓她自己坐車回去也不安全。”喻江說:“雪眉你去收拾一間客房出來,找套女孩子的換洗睡衣。”
林雪遲點頭:“好,我現在上去。要不要煮一點解酒茶?”
“我來吧,你去收拾就好。”喻江說:“雪遲你先帶她去房間。”
“你确定?”林雪遲不太情願:“她不能留在這裏!她父母要是沒看到她回家怎麽辦?”
“那就打個電話回去解釋解釋情況。”喻江回身去廚房收拾殘局:“你們十八歲了,夜不歸宿應該是經常有的事情。我猜她應該還有一個兄弟姊妹,給她當共犯,說不定她們早就串通了說辭。你打電話之前最好問清楚,免得露餡了。”
“你怎麽知道她有個……”
喻江莞爾:“誰還沒有年輕過?你以為我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怎麽騙父母出去過夜的?”
林雪遲垂頭喪氣:“她姐姐要知道她醉成這個樣子,不生吞活剝了我。”
“你是她男朋友我不是,這就是美人在懷的代價。”喻江做了個請的手勢:“去吧,小英雄,我煮好了解酒茶就給你送上去。”
林雪遲只能抱起他的女朋友上樓了。他在樓梯上差點還摔一跤,磕磕絆絆總算是把人送到了房間裏。林雪眉正換好被套出來:“哥哥,我來照顧她吧。”
“沒事,她還要吐的,別弄髒你的衣服。”林雪遲哪裏會讓她幫忙。
Connie勾着她的脖子,意識還不太清醒,“雪遲……”
林雪遲敷衍地回答:“你想吐嗎,Connie?”
“我想吻你。”Connie豔笑,又要吻上來。林雪遲正要将她推開,她突然捂着肚子,轉身就去抱馬桶,一時間嘩啦啦全是嘔吐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