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弑父
到舊金山之後林雪遲沒有急着回療養院,他先去了一趟從前的家。
這是毗鄰中國城的一處危樓。這一帶都是貧民區,黑人、墨西哥人、中國人混雜居住在這裏,街頭賣冰激淩的小店鋪門口時常有三兩毒販逡巡,見到過路的年輕人會主動上來打招呼,用閃爍的眼神看着人笑,說嘿兄弟,今天看起來心情不好?有時候他們直接遞過來一根煙,也并不在乎顧客年齡,林雪遲十歲的時候就被問過“心情不好”的問題。
住在地下室的人們沒有地方晾曬衣服,外頭的電線杆子成了兵家必争之地,每天都有穿着睡衣的魁梧婦人與人争吵。不知道誰家衣服洗了沒擰幹,林雪遲路過被滴了一頭的水珠。
他從貼滿廣告紙的樓道上去,聞到發酵似的酸臭味。剛一打開家門就被過道塞滿的碩大黑色垃圾袋吓了一跳。廚房的門口被這些垃圾袋堵住了,一個個鼓鼓囊囊的,地上還有吃剩的披薩。這披薩可能已經是幾年前的了,腐爛得面目全非,被發黑的菌種完全覆蓋,連蛆都沒有。至于狼藉遍地的客廳林雪遲就很熟悉了,在他的記憶裏,他沒見過這個小公寓收拾地幹幹淨淨的時候,就算有過那麽片刻的安寧,也很快就會被他的父親弄成災難現場。
他在卧房上鎖的櫃子裏找到了一些有用的證件和現金,證件要用來辦理遺體手續,他還打算把這間小公寓賣了,把錢還給喻江,如果還有剩餘的話留給雪眉以後上學用。
“我已經聯系了房産中介的人來看房子了,他們後續會來做評估給個價錢。但是不要抱有太高的期望。”林雪遲說:“那房子至少也有四十年了,租出去的可能性比較大,但是有沒有人會買很難說。就算有,價錢也不會很高,說不定還不夠給你買塊墓地。”
病床上的老人奄奄一息,似乎并沒有聽清楚他說什麽。
林雪遲拉了張椅子坐在他旁邊:“接下來還有一些法律的文件需要你簽名的,趁你活着的時候簽最好,不然死了還要附加流程會很麻煩。我也是第一次做這些事情,你就體諒一下吧。”
護工站在旁邊看着,對這個面冷的年輕人心有戚戚。聽到後來她實在是聽不下去了,找了個拿藥的借口離開了房間。
老人勉強抖開眼皮,視線好不容易聚焦在林雪遲身上,他罩在呼吸面罩下的嘴巴張了張,最終沒有發出任何聲音。林雪遲想替他擦了擦額頭上的虛汗,手剛碰到氧氣罩,老人猛地把頭扭過去,像是不願意觸碰一樣。林雪遲停在半空中的手只好讪讪然收回來。
“我有一件事正好想問你,我一直沒想明白。”林雪遲問:“你還記得一個叫K.K的警察吧?舊金山警署的外勤隊長,曾經經手過你的案子。”
老人皺了皺眉,有點迷茫:“誰?”
“Kyle Klum,不記得了嗎?沒有他你現在可能已經死在監獄裏面了,對自己的恩人總該有點印象吧。”林雪遲從手機裏調出照片給他看:“三年前,你準備做心髒搭橋手術的時候,是你讓他到酒店來教訓我的,對吧?我一直不明白,為什麽你這麽想讓我死?臨到了,你還會惦念惦念媽媽,卻一定要我死?”
“我不記得這個人,咳咳咳咳……”老人低聲說。
“是嗎?那要不然他怎麽會找上我?”林雪遲反問:“難道還是他自己想殺了我嗎?他可是自己說要替你來教訓教訓我的。”
“胡扯!”老人瞪了他一眼:“我……我壓根……沒見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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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雪遲湊近他:“你當然見不到他了,因為他死了。善惡有報,他這個混蛋終于被人殺了。你不怕嗎?你傷害過這麽多人,害死了我母親,你就不怕終有一天自己也會被人傷害?你怕的吧?你怕我會報複你,所以你想殺了我?是這樣嗎?”
老人拼命搖頭,他掙紮着擡起手想拍拍自己的孩子,但是力道只能算是碰了碰:“我……我沒有想過……殺你……從來……從來沒有……你媽媽……你媽媽也沒有……”
他想說他沒有想過害死林簡。林雪遲意會,見他面色灰敗頹唐,但不像是說謊的樣子,也有點猶豫。K.K是沒有動機要殺他的,他們之間不存在真正的利害關系,總不可能因為瞧不起他專門上門找麻煩,那就只有Oscar認識這個警察,只有Oscar有可能讓K.K來找他。
林雪遲曾經日日夜夜擔心Oscar會把他打死,但他也知道Oscar只是習慣以暴力換取服從,換言之他只是要人聽話并且敬畏他罷了。這和故意把人置于死地的性質完全不一樣。所以當K.K出現在酒店的時候林雪遲很詫異,虎毒還不食子,我到底做了什麽大逆不道的事情要讓你這麽想殺了我?他萬念俱灰,在絕望過後又産生了恐懼和痛恨,尤其是在殺掉K.K之後,他想,今天是K.K那明天呢?會不會還有別的人想着要威脅自己的生命?他可不想白白為了這樣的父親死掉。
他恍恍惚惚地在腦袋裏整理這些雜亂的想法,這時候手機響起來。
來電顯示——喻江。
林雪遲只好接起來:“喂。”
喻江聲音略帶嚴厲:“你在舊金山?”
林雪遲知道瞞不住他:“嗯。”
“為什麽不跟我說?”
林雪眉扶額:“你還在生病。”
喻江嘆息:“他現在怎麽樣了?”
林雪遲回頭看看半夢半醒的老人:“快不行了,吊着最後一口氣。”
“你想殺了他?”喻江問,語氣稀疏平常。
林雪遲一怔,本能地否認:“我沒有……”
喻江并不驚訝:“你還沒有,但是你想。殺了他,你才能平複自己這幾年的痛苦,才算是真正戰勝了他,你覺得自己需要這樣一個儀式對吧?從俄底浦斯開始弑父作為極具象征意義的儀式,兒子戰勝父親以證明自己成長,你打算一個人完成這個儀式嗎?”
“我……還沒想好……”林雪遲抿着唇,破罐子破摔道:“反正我已經殺過人了,殺一個和殺兩個有區別嗎?是他先要殺我的,是他讓人來殺我的,我只是為了保護自己!”
喻江在電話那頭沉默了。
林雪遲為他這樣的沉默戰栗,他嘴唇發抖:“你也覺得我是殺人犯對不對?你覺得我不正常?我想殺了自己的親生父親,說不定我是殺人殺習慣了,以後還會殺別的人……”
“雪遲。”喻江打斷他:“這就是為什麽我希望你跟我說這件事。你自己是不能下這個決定的,那你為什麽不能來跟我商量呢?你明明是在害怕的,你怎麽不跟我說呢?”
林雪遲紅了眼睛,委屈道:“我最害怕的是你讨厭我。”
喻江似乎沒料到他會突然這麽說。他笑起來:“我愛你,這一點永遠也不會變。”
林雪遲抽了抽鼻子:“我也愛你。”
良久,喻江說:“如果你真的要這麽做,我不反對。相信我,在弑父這件事上我的接受程度遠比你想象中更好。現代道德體系雖然嚴謹但缺乏了很多古老的儀式感,難免也就有違背人性的地方。兒子對父親的崇拜和殺欲都是正常的,作為一種非常原始的圖騰是印刻在所有雄性動物的心底。很多男孩子在成長過程中都會有這樣的想法。”
“但是……但是……殺了他我會不會就變成了他?”
喻江一針見血:“殺了他會不會變成他不一定,但不殺他你就永遠不能戰勝他了,如果不證明這點,你覺得你以後還會不會用其他人來證明你并不弱小?如果其他人可以證明,殺了K.K之後為什麽你還沒有放棄殺他的想法?這也是你急匆匆跑到舊金山的原因,對嗎?你要确定他活着,你要盡可能在他活着的時候完成這件事。”
林雪遲不說話了。喻江說:“雪遲,你的目标一直就是他。K.K只是一個替代品,殺了K.K你的确戰勝了他的一部分,但K.K不是他,以後多少個替代品都不會是他。”
林雪遲不可置信:“你很希望我殺了他?”
“是的,作為你的伴侶和父親我的确是這麽想的。”喻江大大方方地承認:“Oscar Colllins不是我的什麽人,對我而言,他的存亡只和你有關系,如果他死了對你有幫助,那我就希望他死。總比他死了以後你永遠活在對他的恐懼下面要好。事實上我很高興你想獨立完成這件事,因為這次我沒有辦法幫助你,這是你自己成長的過程我不能替你完成。”
林雪遲苦笑:“我以為你至少會說點場面話,比如說殺了他我會傷心之類的。”
“如果你要覺得自己不正常,那麽我應該也是不正常的。”喻江放緩語氣。
林雪遲突然有點後悔自己獨自跑來舊金山:“如果你這時候在我身邊就好了。”
“好,那我明天就過來。”喻江說。
林雪遲心裏一暖:“不用了,我自己可以處理的。”
喻江調侃他:“別明天就哭着給我打電話,說‘Daddy你快來,我不知道怎麽辦。’到時候我可是沒辦法十分鐘之內趕過去了。”
“那你別來!”林雪遲說:“反正是我一個人的事,說不定還會把你牽扯進來。”
喻江無奈道:“行行行,說兩句還不給說了,我來可以了吧?我怎麽會不願意陪着你?”
林雪遲有點臉熱:“少來,你就會哄我。”
但聽到男人這麽說他心裏已經安定不少。只要想到喻江能陪在他身邊,他就有種腳下踩着石崗的感覺,即使道路再曲折險阻,他依然能走得安心穩健。
林雪遲最後一次去醫院是在第二天傍晚。
護工提前下班,病房裏散發着消毒水的味道。林雪遲帶了一束鮮花進來,他找了個礦泉水瓶子将鮮花插上,然後坐在床前讀一本小說。直到天幕完全變暗,病人才從花香中漸漸轉醒。
見到林雪遲坐在床邊,老人竟然笑了笑:“花很漂亮。”
林雪遲放下手裏的書:“嗯,既然是為你送行,總要不能沒點誠意。”
老人沒太在意,他的眼神往窗外望去。百葉窗拉上了,看不到外面的景色。于是他說想看看外面,林雪遲走到窗前,為他拉開窗簾,黑水似的天空死氣沉沉的,沒有絲毫星光。
老人嘆氣:“我想……我想回家……”
林雪遲走回床前,坐在床沿上,:“好,那我帶你回去。”他漫不經心将老人嘴巴上的呼吸面然後關掉旁邊的呼吸機,把面罩扔在枕頭下,又從衣服口袋裏抽出一張手帕覆蓋住老人的臉,在老人逐漸驚恐的表情下他捂住了準備呼救的嘴巴:“再見了,爸爸。”
老人在一瞬間發出嗚鳴:“嗚!嗚——”
林雪遲低垂眼睑,父親微小的掙紮幾乎可以忽略不計——他已經太過虛弱,甚至連把四肢擡起來阻止林雪遲都顯得費力而笨拙。林雪遲厭惡地打開他揪着衣角的手,仿佛擔心衣服被弄髒似的扶了扶,另外一只手牢牢扣緊他的臉。手帕下顫抖着的臉部肌肉像經歷地震的牆面,伴随着劇烈地晃動似乎随時潰散崩塌。
沒一會兒震動開始變緩,老人四肢僵直起來,雙手徒勞地舉着做出一個投降的姿态。林雪遲不為所動,兩只手下死了勁兒往他的臉上按,老人的腿猛地往空中一蹬,哄地砸在床上。
随即,顫抖停止了,掙紮也停止了。林雪遲微喘,手指有些哆嗦,指縫中間的呼吸感已然消失,他的手剛一離開老人的臉,手帕滑落下來,露出一雙睜大突出的雙眼和微張的嘴巴。
林雪遲盯着那雙眼發怔,嘆息着将它們合上:“你來殺了我一次,我又殺了你一次。我們互不虧欠了,爸爸。”
他在床邊一直坐着,捏開老人的嘴,替老人重新帶好呼吸面罩,打開呼吸機,然後将淩亂的床單整理好。直到快到晚上的巡房時間,他才不慌不忙地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