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章節
“她很美,很神秘,不可思議……”說重點,而不是在這裏寫詠嘆調!你是蹩腳的西西裏詩人嗎?“是她,告訴我什麽是音樂,對,是她。可我當時卻不知道該用什麽音樂形容她,我完全不懂她。”
他感到,那雙黑色的眼睛裏沒有不耐煩,東方人努力維持着站姿,沉默的聽着他淩亂的語言。
“Yau,她總是充滿哀傷,她一點兒也不愉快,她甚至不想登上陸地。為什麽呢,Yau?”
東方人愣了一下。“也許她害怕改變吧,被迫面對陌生的一切。”東方人想了想,“那裏沒有屬于你的地方,你連要去何方都不知道。”
“那你呢?你不會害怕吧。”
“會啊。”東方人的回答出乎鋼琴師的意料,“可是必須這麽做。”東方人看着朋友迷茫的表情,笑起來,“放心吧,”他說,“她不會一直悲傷的。我們是喜愛快樂生活的民族,不是嗎?”
高大的人低下頭,任憑後面的人推搡,紫色的眼睛看着東方人,卻發不出一個字。
“低一點,”突然,東方人輕輕的說,伸手做出向下壓的動作,“請你低下來一點……”
鋼琴師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他不懂,他不懂他的東方朋友想要做什麽。他木然的彎曲膝蓋,低下腰,像在觀察一朵小花的笨熊。
東方人走上前半步,來到他面前,微微踮起腳。
他在他臉頰上吻了一下。
輕輕的,沒有聲音,只有臉頰上難以形容的感覺,傳到他已經呆掉的腦袋裏,嗡嗡作響,吵得他什麽也想不了。他像是被海風拂過,他睜大了紫色的眼睛,還是那個滑稽的姿勢,看着東方人後退着彙入人群裏,看着他黑發的朋友露出快樂的笑臉。
“我會寫信給你的。如果你哪一天下船,”Yau躲過一個肥胖的男人手裏的大木箱,努力對着還站在原地的鋼琴師,大聲說,“可以來我那裏住住,随時歡迎!我會寫清楚地址,還有電話的。”
矮小的人不時被人群淹沒,又吃力的擠出來,對他揮揮手。
“Yau!”鋼琴師想起來什麽——他手裏的紙包,那張唱片!他伸着頭,大聲喊着,去尋找離他越來越遠的東方人,“Yau!Yau!”
“啊?”回答的聲音模模糊糊傳來。
“給你這個,Yau!”高大的鋼琴師都找不到答話的人,“Yau?給你!”
“啊,我……聽不清……你……說什麽……”
“我說!”他大吼起來,“這是給你的!”
這是太過嘈雜的背景音,是沒有章法的交響樂隊,一個人的聲音會被瞬間吞沒,這是海底的漩渦,卷進去,連骨頭都不剩。他再次看到奮力擠出來的東方人痛苦的臉,他們已經相距十幾米遠了,中間是人牆組成的隔離帶。
鋼琴師放下拿着唱片的手,已經太遲了。
“Yau!”他用盡肺裏全部氣體,大聲喊出來,用力揮動手臂,“祝你好運!”
他看到人群中,黑色的眼睛彎成漂亮的弧形,東方人在對他笑。
“再會!”他的朋友也大聲說,“再見了!”
黑色的頭發又被卷進無窮無盡的人潮中,看不到蹤跡。
鋼琴師轉過身,逆着旅客,他被擠得上衣都半扯開了,終于沖到高高的甲板上。
他尋找着,他找到了Yau,Yau在人群裏。
他看着那熟悉的身影。
Yau往前走。
Yau走向了檢票的船員。
Yau穿過了拉着警戒線的走廊。
Yau走下了下船的扶梯。
Yau踏上了碼頭的石頭地面。
Yau走進了碼頭深處。
他頭也不回的走着,再也看不見了。
“……
他像一只母雞一樣奪去了還在播放的唱片,把我們都扔下,自己揚長而去。Yau,你不能想象我花了多少功夫去安撫那個暴怒的唱片行員工,才不至于收到一紙傳票。我真是氣壞了,我為什麽要找這種沒趣?
我直到下次出航,都沒有理他。誰知道後來怎麽樣了!
Yau,那首曲子太絕妙了,真希望你能買到唱片。
你一定要聽,太美了!
可惜演奏它的,是個不可理喻的混蛋。
你的朋友”
東方人收起這封信,唱片在留聲機裏顫抖,它曾經被掰成幾半,這是誰幹的?是樂器店老板将它修補好的嗎?他不知道這張唱片發生了什麽事情,他只能看着它身上可怕的疤痕,就好像他只能讀着手指泛黃的信劄一樣。
他打開另一封信。
“Yau:
簡直糟透了!
一個粗魯任性的人還可以忍耐,若他還酗酒,那就是噩夢。
現在,1917就是這個狀态。他本來就和燒鍋爐的家夥們一樣,嗜酒如命,現在好了,他更是連節制都沒有!他甚至當着整個頭等艙的面,離開鋼琴,去揍一個小服務生。船長氣得胡子打顫,把他關在房間裏關了三天。
不過別擔心,他還是很快樂的,像只無憂無慮的狗熊。他的名氣越來越大,他即興的彈奏都能引來雷鳴般的掌聲,還有貴婦人在激動的流眼淚。
你的信和明信片已經轉給他了,天知道他會不會用它們來墊酒瓶子。
聽說你在紐約,看來很順利,太好了。
你的朋友”
這封簡短的回信……
他疊好這薄薄的一張信紙,從此之後,他只和樂隊長保持書信往來。因為他等不到另一個家夥的任何回音。
下面一封信卻是厚厚的。
“Yau:
也許我們不知不覺在海上飄搖的時候,時代已經變了。
從美利堅到歐羅巴的人多了起來,旅行,度假,或者是什麽。歐羅巴已經變成了養老院,很妙,對嗎?現在熱線已經離開了大西洋,遼闊的太平洋上重演着這一切,你們的東方——可它在美利堅的西邊,多麽滑稽。
哦,Yau,我不是想和你讨論地球是圓的這樣的話題,我是想給你說點有趣的事情。就在你的來信到達康缪尼司特號前的幾天,有一件事情,當然是關于1917的。
我之前肯定對你說過,1917那個家夥還是無憂無慮生活着,在他的鋼琴旁邊。
在途徑熱那亞到紐約的海上, 還有三天就到紐約。連餐廳都一掃長途勞頓的陰霾,那幾個該死的廚子也鼓足精神,開始做一點可以入口的食物了。
1917在癡迷的吃着他的熏魚,等到我開始享受飯後沙拉的時候,他突然對我說:‘我要離開這條船。’
‘你為什麽不說話?’他繼續問。
‘呃,我很高興……’我勉強的吞咽着土豆沙拉,‘只是為什麽這麽突然?’
他理所當然的點頭。我有種想拍着桌子大笑的沖動,幸好是在頭等艙的餐廳裏。
‘小子啊!你終于開竅了!’
‘我想要親眼目睹一些東西。’他擦擦嘴就能變成一個詩人!
‘看什麽?’
‘大海。’
Yau,你能想象一個人在前後5分鐘內險些被沙拉窒息兩次的情景嗎?真不知道你是怎麽和那個家夥相處那麽久的!
‘你在耍我玩,對吧?你自打出生開始除了大海就沒看過別的!’
‘哦,只從康缪尼司特號上看過啊。’他像個蠢孩子一樣插着手,‘我想換個角度,這和在船上看是兩碼事。’
‘那你等我們靠岸的時候,慢慢看好了。其實都是一樣的,混球。’
‘不,不一樣。’他固執的堅持着這種無意義的東西,‘在陸地上,你是可以聽到大海的聲音的。’
‘什麽是這個見鬼的“大海的聲音”?’
‘大海的聲音,它的聲音……’他在努力尋找着形容詞,‘是一種震耳欲聾的呼喊,對你訴說着世界的廣闊。一旦你聽過這種呼喊,你會立刻明白怎麽樣才有繼續生活下去的動力。’他一臉嚴肅,像個虔誠而固執的鄉下人,‘我可以一直待在船上,但這樣下去,大海永遠不會給我任何啓示。若我能夠下船,在陸地上生活幾年,感受幾年,我就會變成一個正常的人,和他們一樣吧。這樣,或許有一天,我再來到海邊,仰望着大海,欣賞她的美麗,然後聽她的呼喊……’
哦,聖母在上!我笑得喘不過起來。
‘我不知道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都是誰告訴你的,或者又是你自己莫名其妙幻想出來的。你想知道我的想法嗎?’我實在忍不住不去嘲笑那張認真的大臉,‘我告訴你臭小子,真正讓你想下船的原因,是那個東方人。只有他能讓你想下船,就算你說不是這個理由我也無所謂。因為我,船長,大家,一直想讓你下船,去紐約去百老彙演奏,然後娶一名好姑娘,生一堆小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