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玉璇長老說:“不曾。”

承影尊者并不意外。

魔修狡猾,藏身于各派新入門的弟子中,若是不激活身體內的魔種,便和尋常修士沒有任何分別。

有些魔修,甚至因為天賦異禀,被各大宗門花大代價培養,最後身份暴露,引起滔天巨禍。

“無妨。”承影尊者将一只手背在身後,若有所思地掐了個決,繼而蹙眉,“容意又從洞府中溜出去了。”

玉璇長老忍不住笑道:“還未恭喜尊者,愛徒重獲修為。”

“嗯。”承影尊者冰封的神情溫和了些許。

“只是燕師侄手背上的……”玉璇長老話音未落,見承影尊者蹙起眉,連忙道,“并無魔氣,可見并不是魔修留下的印記。”

“自然不是魔修。”承影尊者藏在袖籠中的手倏地攥緊,指甲扣進皮肉。

不是魔修留下的印記,卻也不是好東西。

因為淩九深在九瓣血蓮中,察覺到了一絲天道留下的氣息。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刍狗。

天下萬物,無論生死,都逃不脫天道的掌控。

淩九深緩緩擡頭,視線穿過了浮山的皚皚積雪,直直對上蒼穹。

風起雲湧,幾聲沉悶的雷聲滾過天際。

“師尊……”怯怯的聲音将淩九深拉回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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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玉璇長老身後的白柳,鼓起勇氣,雙手奉上了自己煉制的丹藥:“師尊,求您幫我把這些丹藥交給燕師兄。”

“尊者,這些丹藥是我幫着白柳煉制的。”玉璇長老見承影尊者不動,忍不住幫白柳說話,“燕師侄剛恢複修為,用些溫和的補藥最合适不過了。”

淩九深眉心微擰。

丹藥……他那裏也有好些,可是燕容意從來不願吃,好像沒受傷的時候吃藥,就像要毒死他一樣。

不。

就算是受了傷,燕容意也不願意吃丹藥。

淩九深為此頭疼許久,還以為燕容意是不怕受傷之苦,後來機緣巧合下才發現……他只是怕苦。

“師尊。”白柳咬牙,再次将玉瓶奉到承影尊者面前。

承影尊者淡漠地将丹藥收入袖籠:“為何不自己給他?”

“燕師兄不肯吃。”白柳悄無聲息地退回玉璇長老身後,握劍羞惱地抱怨,“以前我都在丹藥外加一層糖衣,騙他是糖豆,他才肯收……可這回煉的丹藥不能加糖衣,所以……只能麻煩師尊給他了。”

白柳想得簡單。

若是承影尊者親手給的丹藥,燕師兄無論如何也要吃了吧?

她真把燕容意想得太好了些。

燕容意是個什麽樣的人呢?

是個連承影尊者都管不住的人。

燕容意溜出了洞府,抱着叽叽喳喳亂叫的扶西,踏劍向山下飛去。

扶西忌憚他恢複修為又收服了幽冥之火,憋屈地哼唧:“我……我是去找忘水的,不是要放你走。”

“行行行。”燕容意滿口答應,等飛到太極道場邊上,立刻把扶西往下一丢。

白衣飄飄的忘水正在教導新入門的弟子劍術,冷不丁聽見扶西的尖叫,還有些愣神,等重明鳥狼狽地撲騰到自己肩頭,才去望浮在半空中的燕容意。

“燕師兄,你又欺負扶西。”忘水收起逍遙劍,将可憐的小鳥抱在懷裏。

燕容意踩着承影劍,落在道場邊,見藍袍弟子探頭探腦地望過來,恍然大悟:“又在帶徒弟啊?”

“燕師兄說笑了,都是同門,哪裏算得上是徒弟?”忘水不贊同地蹙眉,“只不過是身為白袍弟子的職責罷了。”

忘水說到“職責”二字時,故意加重了語氣,把那兩個簡簡單單的字,念出了佶屈聱牙的意味。

燕容意冷汗直冒。

他從未履行過教導新入門的弟子的職責,難免心虛。

“辛苦了。”燕容意握住承影劍,左顧右盼,作勢開溜。

忘水見狀,無奈地嘆了口氣。

……有些人,天生就不是當師父的料。

浮山派的大師兄,修為深厚,天賦驚人,可你真要問他是如何修煉的,他的回答能氣死人。

比如,白霜在尚未和燕容意熟識的時候,曾經心懷敬仰地跑到清望閣,從清晨等到日落,終于等到被殷勤背回來,醉醺醺的大師兄。

白霜乖巧地蹲在燕容意的床邊,拿着小本子,虛心請教:“燕師兄,那招‘江海凝清光’,我總是練不好,你能不能教教我?”

燕容意打着酒嗝,說:“好啊好啊。”

然後指着清望閣外面的竹林,說你對着竹子念一晚上“江海凝清光”,必能突破。

白霜信以為真,不顧殷勤的阻攔,對着竹子念叨了一整夜。

結果自然是毫無用處。

白霜自此認清了燕容意的為人,見到他喝酒就繞道走,練劍更是跟着忘水,再也沒問過他一個問題。

燕容意酒醒以後頗為委屈。

他找到白霜,信誓旦旦地說:“我就是這麽突破的,不信你問我師父。”

白霜:“……”

就不是很想跟你們這種練劍的天才說話。

站在燕容意和忘水身後的弟子突然悶哼一聲,繼而漲紅臉蹦起來:“我凝練出劍丸了,我凝練出劍丸了!”

忘水立刻走過去,握住他的手腕,用靈力探測,片刻後,微笑點頭:“不錯,的确凝練出了劍丸。”

燕容意見狀,忽地低頭看向手中的劍。

他還拿着承影尊者的本命飛劍……

得找個機會把劍還給師父,再尋找天才地寶,自己煉制一把飛劍。

他心裏這麽想着,腳下再次彙聚起靈力。

承影劍似有所感,乖順地飛到他腳下。

“你怎麽這樣啊?”燕容意失笑,“你可是師父的本命飛劍,再喜歡我,也不能認我為主。”

承影劍似是能聽懂他的話,不服氣地打着他的腳底心。

“好好好,不說了還不成嗎?”燕容意在半空中晃動幾下,舉起雙手投降。

承影劍這才安穩下來。

這劍不能要了。

他頗為郁悶地飛回承影尊者的洞府,準備明天就下山去尋找煉制本命飛劍的材料。

雪後居前,北風呼嘯,幾只仙鶴依偎在一起,互相取暖。

他悄悄落在雪地裏,連仙鶴都沒有驚動。

一切都和他溜出來時,看起來一模一樣。

師父肯定沒發現。

燕容意得意地勾起唇角,腳步輕快地走進洞府,結果笑意還沒達到眼底,就僵在了嘴邊。

波光粼粼的池水邊,淩九深坐在案幾前,神情淡漠地翻看他沒抄完的心經。

“師父。”燕容意不由自主單膝跪地,“您什麽時候回來的?”

“不想見我?”承影尊者單手托腮,銀色的發絲如流水般從肩頭跌落,宛若一片璀璨的星辰。

燕容意的心微微一跳,慌忙低頭:“師父,您說的是哪裏的話?”

“若想見我,何必躲出去?”

“師父,徒兒就是悶了,出去透氣。”燕容意摸摸鼻尖,委屈巴拉地解釋。

淩九深見他如此,心裏的火氣騰騰地往上漲。

燕容意每每心虛,就會用手指摸鼻尖。

這個動作往往代表着,淩九深說的話被當成了耳旁風,他壓根沒聽進心裏去。

只是承影尊者平日不茍言笑,哪怕心裏騰起滔天的怒意,面上依舊沒有什麽表情,唯獨那雙琥珀色的眸子沉了下來,洞府裏的那池溫熱的泉水,也開始結起冰花。

“師父?”

淩九深了解燕容意,燕容意何嘗不了解淩九深?

他快步走到承影尊者身邊,冒着手指被凍掉的風險,拽住了漆黑的道袍:“師父,您和我置什麽氣?”

“……我就是去太極道場晃了一圈,看看忘水教導新入門的弟子而已。”

“你想教?”淩九深撩起眼皮,語氣裏蕩起明顯的譏諷,“若是想,為師這就叫忘水去歇息,那些弟子交給你便是。”

燕容意苦笑着替承影尊者捶背:“您還不了解我嗎?”

“……讓我修煉可以,讓我教別人修煉,那是萬萬不行的。”

承影尊者也知道燕容意坑白霜的事,從鼻子裏擠出一聲輕哼,見他還拿着承影劍,神情微松:“你身上的傷勢如何了?”

燕容意收斂了玩鬧的心,讓靈氣在奇經八脈中游走一圈,然後恭敬道:“回師父的話,已經大好了。”

“大好就是沒好透的意思。”承影尊者從袖籠中取出白霜煉制的丹藥,抛到他懷裏,冷着臉命令,“吃了。”

燕容意一見丹藥,頭就疼,猶猶豫豫地商量:“能不吃嗎?”

承影尊者滿臉冷肅:“這是白柳特意為你煉制的。”

“白柳師妹?”他沒聽出淩九深語氣裏的寒意,小心翼翼地捧着玉瓶,看了許久,然後眉開眼笑,“哎呀,果然師妹才是貼心的小棉襖。”

白霜什麽的,只能給他添堵罷了。

淩九深聽了此話,本就冷淡的面孔平添了幾分怒意。

他伸手點住燕容意的肩,薄冰立刻順着血紅色的衣袍蔓延而下。

燕容意大驚失色,再次跪在承影尊者面前:“師父?”

淩九深猝然回神,狼狽地将手背在身後,攥着顫抖的五指,咬牙解釋:“你剛恢複修為,根基不穩,不易動用靈氣……為師且封住你的丹田。你忍忍,至多三天,修為穩固了,為師就放你下山。”

說完,倉惶轉身,不肯叫燕容意看出自己眼中的慌亂。

根基不穩,有很多辦法可以彌補。

最簡單的一種,是淩九深用自己的靈氣滋養燕容意的經脈,如同當初為扶西療傷一樣,只一指,就能讓重明鳥活蹦亂跳。

但淩九深藏了私心。

他不願燕容意離開自己的視線。

三天。

他想。

只三天……三天過後,就放徒兒走。

權當彌補這十年的思念之情吧。

承影尊者內心糾結萬分,反觀燕容意,就很平靜。

主要是……他根本不覺得被封住丹田是什麽天崩地裂的懲罰,而且,他自拜在淩九深座下,就對師父信任至深。

淩九深是天下第一劍修,真要想害他,還能讓他活到現在?

燕容意單手托腮,心安理得地坐在案幾邊,拿起毛筆,準備繼續抄沒寫完的心經。

……原主的記憶裏,罰抄亦是家常便飯。

燕容意甚至覺得,自己沒有教導師弟師妹的天賦,完全是承影尊者的鍋。

承影尊者教他時,也是放養。

給本心經,教了劍法,就放任燕容意自行發展了。

要不是燕容意有天賦,說不準現在還和太極道場上的弟子一起,滿頭大汗地凝聚劍丸呢!

淩九深天人交戰片刻,回首見燕容意老老實實地抄起心經,握緊的拳偷偷松了:“你真想下山?”

燕容意答:“想,又不想。”

“此言何意?”淩九深坐在了案幾另一邊,替他将垂在臉頰邊的長發別在耳後。

燕容意笑嘻嘻地蹭着師父的冰涼的手指:“想下山,為的是尋找天才地寶,煉制本命飛劍;不想下山……當然是因為師父。”

淩九深燙到般抽回手指,故作嚴肅:“因為我?”

“我不在,師父肯定又要閉關。”他幽幽嘆息,腦海裏自然而然地浮現出原主的記憶——都是有關承影尊者的——但凡他下山,浮山派上下就再也見不到天下第一劍修了。

“……師父,世間還有誰比得過您?”燕容意将毛筆擱在硯臺邊,真心實意地勸道,“您也該找點樂子了。”

承影尊者聽到“樂子”二字,好不容易軟化的神情再次冰封:“你要我像你一樣?”

燕容意忙道:“師父,徒兒并沒有尋什麽不道德的樂子……”

他就是喜歡在凡間看看萬家燈火,看看男耕女織,看凡間的一切……但是并不參與。

“再說,徒兒也不能一直拿着師父您的本命飛劍啊!”燕容意急得滿頭大汗,幹脆雙手乘上承影劍,似乎抱着承影尊者不收回承影劍,他就一直擡着胳膊的打算。

淩九深眼睛微眯,心裏有了數。

……這是用他的劍,覺得不好意思了。

也是,尋常劍修都有名號,像什麽春雪劍白霜,逍遙劍忘水,總不能輪到他的徒弟,連把本命飛劍都拿不出來。

“也對,你是浮山首徒,當有自己的本命飛劍。”承影劍化為流光,被承影尊者收回了劍丸,“你說的找樂子的話,也有幾分道理……”

燕容意面色一喜,繼而就聽淩九深道:“所以為師決定陪你下山,免得你尋了不好的材料,日後煉制的飛劍還不如為師随手煉制的芙蓉劍。”

“……”不了吧。

承影尊者見他面露難色,鋒利的眉涼涼一挑:“你不願?”

“我……”

“我此行并不單單為了你的本命飛劍。”承影尊者拉下臉,拂袖而去,“還為了揪出我們浮山派白袍弟子中隐藏的魔修!你身為浮山派的大師兄,也當把此事放在心上,不要叫為師天天替你操心!”

冷汗瞬間浸透了燕容意的脊背。

師父要尋魔修,可他……也是魔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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