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顧長離此話一出,場面不可避免地冷了片刻。

直到半晌過後,崖生方才釋然一笑,說道,“若是我當上了皇帝,長苼還會同我一起走麽?”

“……不會,真是如此,不過是換了個籠子呆着,留着這裏和去其他地方并沒有什麽區別。”

把茶杯輕輕往桌上一放,顧長離不假辭色地說。

“所以,我也很慶幸自己沒還沒有得到那位置。”

顧崖生伸出手拭淨顧長離唇邊的水漬,眉眼彎彎,笑意不盡。

“記得長苼你曾經和我說過一個故事,說是一個癡人費盡心機在後院種得梧桐木,終于引得鳳凰垂青。鳳凰可是神鳥,非梧不栖,非澧不飲,他得了鳳凰之後,夙夜難眠,就擔心着鳳凰哪一日不滿他的對待,展翅高飛,空留他一人。思來想去,他悄悄做出了個決定,要伐了那梧桐木,造出足以登天的梯子,贈那鳳凰滿天星辰。結果,等那棵梧桐木倒下的時候,鳳凰便一點都不留戀地離去,沒有半點停留的意願。”

見到顧長離眼底疑惑不解的神色,似是在思考自己究竟是何時講過這個故事,一副懵懂的可愛模樣,顧崖生不禁笑出聲來,頓時引來後者的怒視。

“那時我便在想,為什麽鳳凰會走呢?後來才大概知曉,也許,癡人一直在想的,是自己能給出多少,毫無保留地交予。”

“卻不曾問過,鳳凰究竟要不要。”

“長苼,你想要什麽?富貴榮華,錦衣玉食,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感覺這些都不是你所求的。”

“以後想要什麽我暫時還不是很清楚——”

顧長離斜睨崖生一眼,語氣加重地繼續說道。

“現在我最想要的,是離開這個地方。”

“如你所願。”

半邊身子隐沒在深沉夜色的男人自信滿滿地回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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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這裏有暗手?”

深刻了解看似和平安逸的洛丹宮外圍究竟布置了多少暗哨明崗的顧長離對于崖生的表現着實産生了懷疑,後者武藝不凡身手出衆,獨自一人混進宮裏的可能性雖說小,但畢竟還是存在的,可真正帶上他這麽一個不通武功,目标又大的人離開的難度,又豈是呈倍數增長這麽簡單的?

“是個同被我殺掉的那個‘心腹’一樣,自作聰明的家夥。”

顧崖生冷哼一聲,顯然對方的作為勾起了一段并不怎麽美妙的記憶。

“不過也是多虧他的緣故,這番行動順利不少。”

“像你的心腹?”

顧長離思忖片刻,這才恍然大悟。

【心懷天下,便不該過于看重一人之得失,心無挂礙方為王者】麽?

想來也是,自從他入住後宮,本來還有幾分明主氣度風範的李承桐卻是徹底走向了堕落的深淵,愈發昏庸無道,那些有識之士憂國憂民之下應該恨他入骨,巴不得他能走多遠就走多遠,甚至死了也是一了百了。在這種心理下,會選擇和顧崖生一道合作倒也不是稀罕的事情。

再稍微想想發現他沒了蹤跡後的李承桐會是怎樣一副模樣,饒是心冷如顧長離,也忍不住想為對方點一根蠟燭。

這種敵方還沒殺來,就已經被隊友挖了牆角的感覺,簡直不要太美妙。

不過顧長離可不是那種會照顧別人心情而委屈自己的老好人,或者說他絕對是截然相反的那一類人,有了成功安然離開的方法,思前顧後反而會浪費良機,恰宜當機立斷。

是夜,顧長離留書一封于洛丹宮,其人不見蹤影,飄然無跡。

帝怒,伏屍者衆,血流千裏,相關者皆抄家滅族,一時風聲鶴唳,舉國同危。

——時隔多年的分割線———

“我本就是先天不足,後日未補,根基不穩,多年的行走漂泊,能混得今日的時光,也許還是上蒼垂憐。”

靜靜卧于床榻之上,滿頭青絲盡化霜雪,臉上也不免刻上歲月遺留痕跡,卻依然顯得溫文淡然的男人看着跪坐在床頭,臉色陰沉得幾乎要滴出水的另一名男子,不禁淺笑出聲。

“狗屁的上蒼垂憐。”

年紀愈大,脾氣反而愈發暴躁沖動的顧崖生狠狠攥住顧長離枯瘦蒼白的手腕,卻又勉力控制着不至于傷到對方,眼底閃爍着擇人欲噬的暗光。

“若是蒼天真正垂憐,現在又怎麽會讓你躺在這裏……明明,還沒有到達目的地不是麽?”

“對我來說,已經足夠了。”

顧長離反手輕拍崖生的手背,示意他稍稍放松,不必如此沖動。

“長苼此生,落魄過,低賤過,微如塵埃過,榮華富貴享過,權勢逼人獲過,神州萬裏行過,無疆海域亦闖過,不算轟轟烈烈烈火烹油,卻也不曾泯然于衆人,足矣。”

“不夠,一點都不夠。不是還要去萬裏峰麽?還有紅尾林,還有安溪,還有那麽多地方沒去過,沒見過,怎麽就足夠了,怎麽就安心了?”

顧崖生的聲音更加痛苦不堪,近乎崩潰。

“那崖生便代我去看。”

一指頭有氣無力地戳在眼圈已經泛紅的人額頭,顧長離輕咳一聲。

“習武之人就是厲害……這麽多年也不曾見你如何老過,倒是我早早就是一副行将就木的枯朽模樣,應該把你吓壞了。”

“才不會……長苼,一直都是那麽好看。”

顧崖生真心實意地說道。

他的确不曾說謊。

年輕時候的顧長離眉眼精致,即使清冷疏離卻依舊有着勾人的魅惑,在時光歲月的打磨中,耀眼灼目的光華漸消,卻更添了溫潤柔和的氣息,像是午夜時分寧靜高懸的一輪圓月,任何人都可以直視風姿而無需擔憂被灼傷雙目,濯濯至此。

“癡人總是說着癡話。”

崖生但笑不語,并未作答。

顧長離沉默半晌,再度開口時,聲音已經微弱得幾不可聞。

“……對不起。”

這麽多年的陪伴跟随,風雨相依,不離不棄,即使是一顆頑石,也不免磨出了些許柔軟之處。顧長離始終不曾接受過崖生予他的情感,即使是最暧昧的時刻,那層窗戶紙也沒有捅開,他早早便做好對方忍受不了選擇離去的準備,卻不料,一輩子便如此過去了。

無盡而不見結果的堅持,終究以一方的死亡畫上何終結,何其可悲又何其殘酷。

“我不接受……”

“因為不需要。”

捧起長苼的手烙下一連串的碎吻,顧崖生的目光堅定而純粹。

無緣參與長苼的前半生已經讓他遺憾後悔,能夠陪伴在他的身邊傾此餘生,三生有幸,又有何殇。

顧崖生,從來不曾對自己的選擇有過一絲懊悔遺憾。

他只是在惋惜,為什麽不能讓這時間再長些,再長些,長到他能跟他一同走完。

他的這些思緒悵恨,顧長離已經無緣得知,後者的思緒正在飄遠,漸起像是已經脫離了老朽的軀殼,深深望向了這片天地。

不,不是這個世界。

被漫長漫長光陰掩蓋,或是被其主人刻意遺忘的記憶碎片如漲潮時分的海岸,無法遏制地蔓延。

汽車,飛機,鋼筋鐵骨的建築,漂亮的母親,嚴肅的父親,和父親如出一轍的兄長,那一群狐朋狗友……

熟悉而陌生的事物,最早的最熟悉的家人。

他行過無數的地方,看過無數的風景,流雲變換,花開花落,卻始終沒有見到最想念最渴望的故鄉。

恍然如夢。

“舉頭見日……不見長安……”(1)

顧長離最後的話語細如蚊吶,并不曾叫崖生聽聞。

若是真正被他聽見了——

長安何意,此句何意,這個世界上再也不會有人知曉。

那個人終究只是一名過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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