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紅繩絡子
逐星一直試圖在夜裏趁着慕雲殊睡着的時候, 從自己的被窩裏, 滾進他的被窩。
但這事一直也沒能成功。
這天也是一樣。
逐星刻意強撐着沒睡, 就是想要等慕雲殊睡着之後,自己再鑽進他的被窩裏, 可每當她以為他已經睡着的時候,他總會從被子裏伸出手來, 手掌抵住她的腦門兒, 再慢吞吞地說一句, “睡覺。”
他蓋的被子比逐星的要厚一些, 夜裏睡覺也總是過得很嚴實, 而逐星則是适合夏天的薄被,夜裏她總會熱得蹬被子。
慕雲殊的寒症令他看起來就像是一個永遠活在秋冬的人一樣,再炎熱的夏天,都始終沒有辦法令他感受到多麽強烈熾熱的溫度。
逐星有時候去牽他的手時,也總會感受到他比常人要低許多的溫度。
一覺睡醒, 逐星打着哈欠坐起來, 往四周望了望, 卻并沒有看見慕雲殊的身影。
她穿了拖鞋,走到門檻處的時候, 就看見回廊右邊被搭了一張桌子在那兒, 而他正站在桌子後, 手裏正握着一只毛筆。
廊外的樹梢在陽光底下散了一地的陰影, 偶有鳥兒飛過, 掠去檐上, 幾聲脆鳴。
雪白的宣紙上有墨色鋪展開來,時濃時淡,朦胧之中,便已成山體之形,再着色時,又隐約透出水波陣陣。
而從頭至尾,他所用的不過只是一種墨色而已。
這算是即興的寫意之作,還沒有畫完。
逐星走過來的時候,正看見他桌上那幅畫裏還有好大一片的留白。
慕雲殊一見她,就放下了手裏的那支毛筆,“醒了。”
逐星應了一聲,然後又低頭去看他的畫。
或許是找回了許多曾經的記憶,慕雲殊終究成就了這樣一個完整的自己,又或許是在那幾幅畫裏經歷過的一切給予了他諸多感悟,所以他明顯感覺到,現在的自己,似乎又找回了一些之前丢失過的東西。
現在的他,心境比之創作《天闕》的那時候,好像變得好了一些。
在慕雲殊晃神的時候,逐星手指間的淡金色流光墜入畫裏,那一瞬間,他仔細描摹過的每一筆山水,都好像在瞬間從畫卷之間蘇醒過來,變成立體的影像,環繞在他與他的周圍,令人在瞬息之間,猶如身臨其境一般。
“這是你賦予我的靈力。”逐星吹滅了手指間的小火花,周遭所有的影像在一瞬間消失不見,她忽然說。
她是因他而生的靈,他所賦予她的,不僅僅只是靈識那樣簡單,她所有的靈力術法,統統來自于他畫中的每一寸墨色,每一筆山河,甚至是每一抹留白……
“是你很厲害。”
慕雲殊彎了彎唇角,伸手摸了摸她的腦袋,認真地誇她。
逐星最不經誇,他每一次以這樣,她就會忍不住笑。
賀姨來的時候,在院門那兒就遠遠瞧見了一抹淡粉色的身影,那樣的身量絕不該是慕雲殊的身高。
她一驚,手裏的藥碗都差點端不住。
幸好逐星及時感知到了她的抽氣聲,在賀姨快步往這邊走的時候,她就已經隐去了身形。
慕雲殊反應過來,偏頭時,正見賀姨站在臺階底下,端着一碗藥,正往他這裏張望着,仿佛是有些驚疑。
人呢?
她明明剛才看見了一個女孩兒的背影,為什麽這麽一會兒就沒影兒了?
“賀姨?”慕雲殊叫了她一聲。
他的神色看起來平靜沉穩,沒有絲毫異樣。
“少爺,我剛剛好像……”
賀姨本來是想問他的,但她看着慕雲殊那雙迷茫無辜的眼睛,又住了口。
算了,應該是她眼睛花了。
于是她只能端着藥碗走上臺階,來到慕雲殊的面前,說,“沒事少爺,你喝藥吧,趁熱喝。”
目睹了慕雲殊全程淡定模樣的逐星是一點也不訝異了,自從上次在慕羨禮的院子裏經歷過“放屁事件”後,她就見怪不怪了。
她看着慕雲殊端起藥碗,閉上眼睛,喉結一動一動的,喝了小半碗下去卻再不肯喝了。
新開的藥方子,居然要比以往的還要苦上許多,又苦又酸的味道,令他眉頭緊皺,甚至有些反胃。
“少爺,一副藥的第一碗藥的藥味兒是要濃厚些,你忍一忍,喝完吧。”賀姨勸說着。
慕雲殊卻是說什麽都不願意再喝了,甚至連心情也被此刻的藥味牽連,變得有些差,“不喝了。”
逐星也聞到了那樣濃烈的酸苦味道,她覺得如果是自己,她可能連喝一口都沒有辦法做到。
而慕雲殊卻喝了這樣的藥,整整十年。
逐星忍不住去望他。
慕雲殊有多固執,這麽多年來賀姨也已經很清楚,眼見着他是這樣一副絕不肯再多喝一口的樣子,她也就沒再勸了。
收拾了藥碗後,賀姨轉身就往院門外走。
慕雲殊坐在廊椅上,低着頭,眼鏡後的那雙眼睛裏神色稍沉,有些灰暗,看得出來,他這會兒情緒不大好。
似乎是想在自己的外套衣兜裏找什麽東西,可裏面什麽也沒有,他的手留在衣兜裏,整個人都很沉默。
逐星連忙伸手,淡金色的金光流轉,一顆糖果出現在了她的手裏。
糖果外裹着的玻璃糖紙在陽光下,顏色幾經變換,特別漂亮。
她剝開糖紙,把裏面那顆草莓味的糖果捏在手裏,湊到他嘴邊,“雲殊。”
慕雲殊的睫毛動了一下,他最先張嘴咬住那顆糖,然後擡眼去看站在自己面前的逐星。
草莓味糖果的甜在他的舌尖一點點蔓延,掩蓋過所有令他難以忍受的酸苦味道,也令他終于漸漸舒展了眉頭。
逐星在他身邊坐下來,淡粉色的睡褲被她挽起褲腳,露出半截白皙纖瘦的小腿,還有她的腳踝。
慕雲殊只盯着看了一眼,就默默地移開了目光。
“下棋嗎?”他忽然問她。
或許是“下棋”這兩個字喚起了一些回憶,逐星有一瞬,又回想起來在《燕山圖》裏那位一開始讓子,後來又寸子不讓的“神明大人”。
她“哼”了一聲,“下棋那麽無聊,誰要跟你下棋,我要玩游戲!”
逐星一伸手,原本被放在屋子裏的床頭的平板電腦瞬間就到了她的手裏,她盤腿坐在廊椅上,點開一個小游戲就開始玩。
慕雲殊抿着唇,看她果然開始認認真真地玩起自己的小游戲,他忍不住伸出手,捏了一把她的臉蛋。
逐星往後躲了躲,手還在戳着平板的屏幕。
或許還是不忍心把慕雲殊晾在一邊,逐星偏頭望了他一眼,她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問他,“要不,我們一起玩?”
慕雲殊搖了搖頭,卻從她手裏拿過平板,在她的目光注視下,退出了游戲頁面,然後在一個軟件上搜出來他昨天看過的房子。
“喜歡嗎?”他點開照片,問她。
“你要買房子嗎?”逐星愣了一下。
慕雲殊抿了一下嘴唇,他的聲音很輕,“在這裏,你總不能光明正大地出現在每一個人的面前。”
因為他基本沒有什麽社交,常常待在自己的院子裏閉門不出,所以有關于逐星,他很難給慕羨禮他們一個好的解釋。
而在這座宅院裏住着的人也不少,許多的事情終究難以那麽完美地瞞過所有人的眼睛。
而他也不願意她這樣躲躲藏藏。
去城區裏住,也方便她能多出去逛一逛,認識這個全新的世界。
這也意味着,慕雲殊也将因此而改變自己過往十年的生活。
這樣好像,也沒有什麽不好。
這時的慕雲殊,好像已經将心裏最陰暗的角落封存了起來,他就該如他面上所表現出來的這樣,永遠沉靜淡然,也永遠溫柔無害。
慕雲殊想,他應該放下許多的過往,那些好與不好的,那些刻骨不甘的,都該在這一刻的靜谧中,被他遺忘才是。
可這一切遠沒那麽簡單。
“雲殊,那買吧買吧!”此刻的逐星并不知道慕雲殊在想些什麽,她只是聽他那麽說,她就抓着他的袖子,說道。
又像是想到了什麽,她又問他,“你錢夠不夠呀?這裏買房子是不是很貴?”
然後她微揚下巴,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得意地笑起來,“我可有錢了,你都不知道我在你的畫裏藏了多少金銀珠寶……”
她說着還伸手比劃,“有一座山那麽高……哦不是,兩座!”
慕雲殊回神,見她那樣一副驕傲的模樣,他覺得有點好笑,忍不住彎了一下唇角,然後提醒她,“那些,好像都是我給你的。”
逐星愣了。
她鼓起臉頰,伸手去捏他的臉,“給我的就是我的了!”
慕雲殊眨了眨眼睛,望着她,順從地答,“好……”
有點乖。
逐星又差點被他的盛世美顏迷了心神,她忽然親了一下他的右臉,又賴在他懷裏不肯起來,“那以後都是我養你了,不是你養我……”
慕雲殊忽然被親了一下,他的臉有些泛粉,像是有點害羞,他又忍不住收緊手指,小心地托着她的腰,低着眼看她的時候,他睫毛微顫,輕輕地“嗯”了一聲。
仿佛他所有的耐心與縱容,都早已毫無保留地給了她。
就如同年少時輕易交付的那份情思一般,他從來都沒有後悔過。
從來沒有。
那麽逐星呢?
她一次又一次的親近,究竟是否只是片刻的情愫使然?
如果是……
慕雲殊閃了閃神。
他忽然攥住了逐星的一只手腕,不自禁地漸漸收緊,泛冷的鏡片後,他的那雙眼睛裏深藏着的晦暗如濃墨一般深不見底。
也是此刻,花園裏臨着一汪碧湖的回廊裏,有人将嵌着一顆晶石的紅繩絡子下面的垂着的流蘇抽出來一絲。
一縷紅絲被抽出的瞬間,就化作了一根極細的尖針,在黑紅色氣流湧動間,擦着流動的空氣,迅速飛去了慕雲殊所在的院子裏。
尖針并沒有觸碰到慕雲殊,就已經化作了一道忽然的氣流只是如風般拂過,就好像有什麽絲線将他的每一寸關節都串聯起來,猶如有無數細密的針一寸寸地紮過他的骨頭,像是在強行喚醒曾經加注在他身上的古舊陣法。
那一瞬間,氣血翻湧,慕雲殊直接吐了血,手行脫力,平板摔在了地上。
逐星吓了一跳,連忙去扶他,“雲殊?雲殊你怎麽了?”
此刻,慕雲殊的額頭已經有了細密的汗珠,他的面龐也在頃刻間變得更加蒼白。
黑紅的氣流淺淡,一點點浸入他額頭,像是要侵占他的識海。
逐星來不及想那許多,直接出手掐了訣,淡金色的流光從她指尖飛出,将那詭異的紅黑色氣流打散,最終在地上凝成了一縷紅色的絲線。
慕雲殊嘴唇泛白,盯着那地上的絲線,他劇烈地喘息着,又開始猛烈地咳嗽。
逐星擦去他下巴上沾染的血痕,眼眶已經有點發紅,“雲殊……”
慕雲殊抓住她的手腕,像是平複了好久,他才勉力開口:
“是……應琥。”
他知道,早該有這樣一天的。
慕雲殊的那雙眼睛裏,壓着深不見底的晦暗,所有的光芒明滅間,他抿緊泛白的唇,努力地讓自己的呼吸平穩下來。
應琥不會放過他。
“是他來了嗎?”
逐星警惕地往四周望了望,可她又皺起眉,“不對,雲殊,不是他,他如果來了這裏,我不會感受不到他的氣息。”
因為應琥奪走了逐星原本擁有的一半靈氣,所以逐星能夠察覺到應琥的存在,就如同應琥也能感知到她一樣。
“因為你在,他不會親自來的。”
慕雲殊抹掉唇角的血痕,說話已有些艱難。
“我去看看!”逐星站起來,彎腰去撿起來地上那一縷紅絲。
應琥。
此刻她的心頭已經積聚着極大的怒氣,促使她憋紅了眼眶,仿佛曾經的許多記憶都在此刻湧了上來。
這麽多年,她也從未忘記過那個令人惡心的老太監。
他想讓雲殊死,她就要他死。
從逐星重聚靈體的那時候開始,她就已經如此堅定。
千年前,她沒有能力保護少年慕攸,那是她永遠也沒有辦法忘記的心結。
她希望自己可以保護好現在的雲殊。
盡她所能。
不懼生死。
慕雲殊拉住她的手腕,在逐星回頭看向他的時候,他搖了搖頭,“別去了,人早走了。”
逐星只能把那一縷紅絲捏在手裏,捏得緊緊的,直到她的手掌裏燃起寸寸火焰,灼燒着那紅絲發出“滋滋”的聲音,同時還散發出了濃重的血腥味道,甚至是莫名的惡臭。
幾只小蘑菇從逐星後頸的金色符紋裏鑽出來,聞到這味道後,它們都開始張大嘴巴,誇張地嘔吐起來,只不過吐出來的都是泡泡。
“活人生祭?”
逐星瞪大一雙眼睛。
她看向慕雲殊,“雲殊,這上面沾染的血腥,應該有十人之多……應琥他竟然用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