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求之不得(三)
嚴世清那天心情極佳,不談學術,只是和他們閑話家常。這也就罷了,邵遠光竟還耐得下心來陪着他談天說地。
話題兜兜轉轉一大圈,好不容易說到了馮啓明資助的課題上邊。可還沒說上兩句,嚴世清擡頭看了眼牆上的挂鐘,笑着說:“這樣,啓明約了我晚上吃飯,大家一起吧。”
“我是孤家寡人,沒有問題。”邵遠光先應承了下來。
嚴世清點點頭,扭頭對陶旻說:“小陶,你也一起。”
陶旻下意識就要拒絕。
昨天的學術會審她就看出來了,馮啓明和邵遠光交情匪淺,多半知道他倆的關系,否則怎麽會不讓莫飛提前告訴她專家的姓名?
嚴世清看出了端倪,先聲奪人:“你不會有家要顧吧?我可聽說你也還沒對象呢。”嚴世清說罷沖着邵遠光笑了笑,又說,“我也叫了小梁,這小子刻苦,過了初三就回學校了。大家一起聚一聚,也算給遠光接風。”
嚴世清這麽一說,陶旻一時間也找不到理由推脫,便只好跟着去了餐廳。
陶旻跟着嚴世清和邵遠光進了包間,椅子還沒坐熱,馮啓明便到了。
陶旻看着馮啓明,深覺他的眼神別有用意,就連嚴世清這會兒也透着股話裏有話的感覺。
而另一邊,梁毅鳴看見了邵遠光,一掃以往的腼腆含蓄,立在邵遠光一邊,低聲向他傾訴着仰慕之情。
陶旻正巧不想挨着邵遠光坐,便要招呼梁毅鳴:“我跟你換……”
陶旻話還沒說完,嚴世清那邊就發話了,“小梁,邵老師開學就留在B大了,你有什麽問題也不急于這一時,先吃飯。”
梁毅鳴撓頭笑笑,這才坐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嚴老的學生都是可塑之才。小梁好學又謙虛,很難得。”邵遠光說話時,瞥了眼陶旻。
邵遠光那句話,重音放在了“謙虛”二字。相形之下,也就是說她不謙虛了。陶旻鼻孔裏冒氣,扭過頭不去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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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已到齊,也都進入了狀态。嚴世清舉起杯子招呼邵遠光,“來,遠光。”說着又向其他幾人舉杯示意。
等大家紛紛站起,嚴世清才說:“等過完年開學了,遠光就要來系裏執教了。雖然國內學校條件不如美國,但也算升了副教授,是件好事。我們先給你慶祝一下,接個風。”
聽了嚴世清的話,所有人都向邵遠光表示祝賀,就連坐在圓桌對面的馮啓明都特意探着身子和他碰杯。
陶旻就在邵遠光身側,便也不情願地舉了舉杯子。兩人的杯子還沒碰上,陶旻手一拐,就撤回了杯子,揚頭把杯裏的紅酒喝幹。
邵遠光讪讪一笑,也不計較,嘴裏還和她道謝。
相比邵遠光的大度,陶旻覺得自己十分小家子氣。饒是如此,她還是忍不住為自己排解,人家是副教授,副教授就該有副教授的氣量,自己不過是個小博士,就該這樣睚眦必報。
開席之後,嚴世清那邊還在不停地誇獎着邵遠光卓越的學術成果。陶旻聽得刺耳,埋頭吃菜。卻聽耳邊傳來邵遠光虛情假意的謙虛托辭:“嚴老太客氣了,我能留在B大,多靠您在學院力薦我。”
嚴世清笑而不語,馮啓明則在一旁搭腔:“Chris,你有真才實學,成果也好,不然嚴老怎麽會這麽賞識你?”
陶旻聽着這一唱一和,低頭翻了個白眼,心裏罵了句:虛僞。在《Science》上發了篇文章,國內的學校還不是任他挑選,別說副教授了,差一些的學校說不定都願意破格提升他當教授博導!
陶旻賭了口氣,繞過邵遠光,舉起杯子去敬嚴世清。
說完客套話,嚴世清舉杯喝了口酒,叮囑陶旻:“小陶,你和遠光也是舊識,背景也相似,有機會找他多切磋切磋。”
嚴世清說罷,又拍了拍身邊的邵遠光,“遠光,你也多指點指點小陶,也算是幫我分擔。”
馮啓明聽了這話,又笑着揶揄邵遠光:“嚴老很放心你啊,連小陶都托付給你了。”
邵遠光微笑着擡頭看了眼陶旻,舉起杯子道:“指點談不上,我們互相學習。”
邵遠光手舉着杯子懸停在半空中,等着陶旻過來碰杯。陶旻被撺掇得已是騎虎難下,不情願地和那人碰了一下。又迫于一邊嚴世清的壓力,為了顧全顏面,她還是違心地說了句:“邵老師客氣了。”
“邵老師”三個字叫得邵遠光極為受用,他坐在椅子上,手扶着椅背,笑着泯盡杯裏的紅酒。陶旻站在他身邊,則是渾身不适,擡起酒杯,帶着股不服氣的勁兒,一口喝盡,滴酒不剩。
酒過幾巡,嚴世清終于又把話題扯到了課題的事上。“啓明,我把這個課題交給遠光和小陶,你放心不放心?”
馮啓明拿起餐巾擦着嘴,眼神在圓桌對面的兩人身上游蕩,意味深長地笑了笑:“Chris是心理學領域的翹楚,小陶在神經學方面又有建樹,珠聯璧合,我自然放心。”
嚴世清點頭,又去囑咐邵遠光:“你了解啓明那邊的需求,課題你就多費心。小陶的計劃你多把把關,有什麽問題直言不諱。她在心理學方面還是新人。”
導師已經把話說到了這個份上,陶旻就算不樂意,也已經無力回天。
邵遠光瞥了眼陶旻,對嚴世清說:“嚴老您客氣了,我盡力而為。”
晚餐吃到八點多便接近尾聲了。臨近離席時,邵遠光俯身過來,在陶旻耳側低聲說:“陶,強迫症的研究你先放一放,我手頭有個題目适合啓明那邊的課題。”說着,他又直起身子,看着陶旻,不容置疑般地說了一句,“跟我一起做。”
邵遠光語氣不算強硬,但顯然也不是在征求陶旻的意見。自從邵遠光去了美國,多年以來就沒有人再用這樣的口吻對她說話了。即便是英國的導師,說話時也頗為客氣,都是商量着來的。
一時之間,陶旻有些不習慣。她心裏不樂意,但也沒有辦法。嚴世清剛才已經發話,就算她不願意,也已經沒別的選擇了。
見陶旻沉默,邵遠光自顧自地報出了研究的主題:“關于欺騙的。”
“我回去考慮一下。”陶旻擡頭迎向他的目光。
邵遠光笑着點頭,站起身,俯視着她:“別想太久了。當然,你也沒有那麽多選擇,盡快告訴我吧。”
邵遠光說完話,轉身就去衣架上拿自己的大衣,留下陶旻一人坐在桌邊。
陶旻扭頭看着他潇灑離去的背影,恨得牙癢癢。從來都是他先起身,他先離去,賺足了俯視自己的機會,同時也給她留下了凝視他背影的充分空間。
早知如此,她剛才說完“考慮一下”,就該率先離席的!也讓他嘗一嘗這種被人撇下的滋味。
吃完了飯,幾人散了夥。馮啓明開車送嚴世清回家,邵遠光也搭了順風車。陶旻則和梁毅鳴往宿舍方向走去。
梁毅鳴仍然沉浸在見到“偶像”的興奮狀态中,贊賞完了“邵老師為人謙和,成果豐碩”,便又向陶旻表達羨慕之情:“跟着邵老師做研究,一定能學到不少東西……”
你以為他長了一副謙謙君子的模樣,其實他心腸極為狠毒。你以為跟着他能學到不少東西,其實學問還沒開始長進,卻先就被他逼瘋了。
這是陶旻想說的話,只不過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
深知他是這種人,那她自己是什麽?受虐狂嗎?
陶旻想起原先在英國時,她不過是個剛入大學的小丫頭,就被邵遠光逼着去讀經典文獻、泡實驗室,生生把她十足的玩心打壓得半點不剩。
明知和這種人相處不易,卻還是和他談起了戀愛。說是談戀愛,也不過就是一起泡圖書館、泡實驗室,就連學術争論他都不曾讓過她,更不用說對她溫言軟語了。
可是她就是賤,對自己下手狠毒。但又怎奈人外有人,邵遠光就是比自己還狠的人。相處兩年下來,他磨得她自尊全無,到最後拍拍屁股,連個緩沖期都沒有,告了別,只身飛去了美國。
陶旻嘆了口氣。她能有今天,真是拜他所賜。
梁毅鳴先送陶旻回宿舍,還沒到門口,便看到有個人站在宿舍樓前的路燈下抽煙。那人背靠着燈柱,一手夾着支香煙。這本是個帥氣的動作,可怎奈再帥的帥哥也扛不住天寒地凍,他正一個勁地往另一只手的手心裏哈氣,那樣子似乎有些滑稽。
那人看見他和陶旻并排走來,動作戛然而止,手握着拳頭抵在嘴上,任手指間的香煙在北風中燃燒着。
那人死死地盯着兩人,由遠及近,看得梁毅鳴步子不由頓了頓。他看着那人覺得眼熟,但印象裏,似乎又沒有和這樣的人打過交道。
陶旻本來低頭走路,似是察覺到了梁毅鳴的遲疑,便擡起頭,正好看見路燈下站着的楚恒。
楚恒也在看她,眼睛裏反射了路燈的光澤,直直投射在她身上。
見陶旻停住了腳步,楚恒掐掉煙頭,走了上了。
他走到兩人跟前,沒有和陶旻說話,反倒是先去看梁毅鳴。
梁毅鳴被楚恒看得發憷,扭頭去看陶旻。陶旻則是面無波瀾,看着那人。梁毅鳴也并非不識趣,心裏一想也就明白了。
他和楚恒點了點頭,便對陶旻告辭:“師姐,那我先走了。”
等梁毅鳴走遠,楚恒仍不說話,一雙眼倒是在陶旻身上掃來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