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回門

周府大門口,謝寧穿着一襲淡紫色籠紗襖裙,衣擺處綴着幾朵淺色絹花。系着織錦鑲玉長擺鬥篷,寒風吹過,毛茸茸的狐裘就拂過她的面頰。

雲裳将灌好的湯婆子遞到了謝寧的手裏,小聲地問道:“夫人,将軍他真的不來了麽?”

這可是回門的大日子,但凡出嫁的女子,都指着這一天風風光光地回去。回禮可以備得不多,至少新姑爺得陪着一起吧。不然這一路上,得被人在背後活活笑話死。

謝寧低垂了眼眸,不緊不慢地道:“他不會來的。若有人問起,便說他偶感風寒,不便前來吧。”

昨日她提過了回門的事,可他卻沒有任何表示。今早她起身時,他早已出府辦事去了,一夜未歸。她一向不喜歡強人所難,既然他的态度已經昭然若揭了,她便不會再多言了。

雲裳眉尖緊蹙,心裏都跟着隐隐作痛。她真是不知道老天爺怎麽長的眼睛,竟讓她家夫人來受這樣的委屈。

不多時,馬車也來了,牽頭的是上等的長洲駿馬,車輪用彩繪雕漆,兩旁旌旗招展,一襲藍袍的秦風就恭敬地端坐在其上。其後緊随着稍小些的馬車,應當是裝載回門禮的。

“好了,我不在意的。馬車已經到了,咱們快走吧。”謝寧笑了笑,雪花落在她的睫毛上,很快就消融不見。

雲裳的眉頭都快皺到一起了,眼底一陣酸澀,跟着謝寧這麽多年,她是最了解她的了。

她越是笑,就說明她心裏越苦。

謝寧踏上了案板,提了提裙擺,眼底劃過一絲落寞。其實她又何嘗不想有夫君陪伴、呵護?可事已如此,無法逆轉。她在心裏嘆了一口氣,多想無益,現在最要緊地是她回謝家。

她伸手撩開了車頂垂下的珠玉簾子,一擡眼,差點低呼出聲,還好旁邊的雲裳扶住了她。

“吵死了,還不快進來?”

馬車內,周顯恩就慵懶地靠在軟墊上,似乎是聽到了動靜,神色恹恹地撩了撩眼皮,一副剛睡醒的模樣。

謝寧整個人都愣住了,停在馬車上忘了進去。她直直地盯着周顯恩瞧,生怕自己是看花眼了。她記得他昨晚駕着馬車出府了的,可他又怎麽還會停在府門前?

謝寧見他又側過身子不理人,暈暈乎乎地就進去了。馬車內有些窄,剛好可容下兩個人。她慢吞吞地移到他身旁,正襟危坐。二人之間只隔了一層衣料,稍稍動一下就能碰到他的手臂。

馬車外的秦風道了一聲:“坐穩。”車廂晃了晃,随即就平穩地向前駛去。

兩人安靜地坐着,只有街頭的喧鬧聲隐隐傳來。好半晌謝寧才回過神來,瞧了瞧他的臉色,小心翼翼地開口:“将軍,您怎麽在這兒?您不是……”

她記得他昨晚早早地就走了。

周顯恩偏過頭,漫不經心地道:“去晚了,城門關了。”他瞧了她一眼,複又道,“既然你也要用馬車,我就順道和你去一趟謝府。”

謝寧坐正了些,手臂收攏,緩緩點了點頭。原來他是因為誤了出城的時辰才沒有走。她低垂了眼簾,她差點還以為……

不過他能陪着她回去,她忽地覺得安心了許多。之前想着一個人回謝府,雖然也不是不可,心裏卻總覺得有些空落落地。直至感覺到旁邊真真切切的坐了個人,她才覺得一腳踩實了。

良久,她攥了攥衣角,看着他臉,輕聲道:“将軍,謝謝你。”

一旁的周顯恩斜靠在軟墊上,正對上她清亮的眸光,他只是不冷不淡地“哦”了一聲。似乎這件事只是順手而已。

謝寧也知他就是這樣冷淡的性子,也并未在意。她将身子放松了些,安靜地坐在他旁邊。

馬車駛得平穩,細碎的曦光透過縫隙灑進來,正攀附在謝寧的側臉,在眼睑下投出小扇子一樣的影子。

周顯恩瞥了她一眼,瘦瘦小小的,垂着腦袋跟一只溫順的小貓一樣。剛剛撩開車簾見着他的時候,眼眶都還紅紅的。

他要是今日未來,怕是她要一個人躲在車廂裏偷偷抹眼淚了。既然想要他陪着,昨晚又不跟他說。

小姑娘脾氣。

他偏過頭,望着車窗上垂下的流蘇帶子。緩緩阖上眼小憩,嘴角勾起一個不太明顯的弧度。

早知道就晚點來了,還能瞧瞧她哭鼻子的樣子。

馬車內慢慢安靜了下來,謝寧也不開口吵他,盡量往裏面擠了擠,想給他多騰些位置,讓他坐得舒服些。

他平日裏都是坐在輪椅上,謝寧往往站着,所以對他的身量沒什麽太多的感觸。這會兒和他一道坐着,才真切感受到他是個高大俊拔的男子。若是他站起來,她怕是只到他的肩頭。

周府跟謝府有些遠,馬車約莫要行一個多時辰才能到。車簾輕晃,透進細碎的光,混着街道上的吆喝聲。謝寧下意識地攥緊了衣擺,心頭設想了一遍又一遍回到謝家的場景。可馬車停下時,她反而出奇的平靜。

她偏過頭瞧了瞧周顯恩,輕聲提醒:“将軍,到了。”

周顯恩淡淡地“嗯”了一聲,動了動身子:“你先下去吧。”

謝寧也知她在這兒擋着他不便下去,便撩開門簾出去了。輪椅已經擺好了,馬車外的秦風随後探進身子将他扶了下去。因着他雙腿不便,下車時便顯得有些艱難。秦風有些跛腳,也有諸多不便,謝寧在一旁小心地扶着。

好不容易将他扶穩,正要慢慢坐回輪椅時,就聽得路人交頭接耳的言語,和向他的雙腿投來的異樣眼神。或是好奇,或是嘲諷。

這些人以前只見過騎着高頭大馬,受萬人追捧的周顯恩,何時見過他這副模樣。覺得新鮮又暢快,好像廟裏的菩薩像落在地上,去踩一腳,就好像自己也高高在上了。

他們看戲的眼神,像一把刀子,慢慢去割開別人的脊背。

“那人是不是那個什麽鎮國大将軍啊?”

“可不就是他,我之前還聽說他早死了,哎喲喂,以前那麽威風的一個人,你說說,就成這樣了。”

那人啧啧了幾聲,一陣長籲短嘆,細碎的話分毫不差地落到了謝寧的耳朵裏,她身子一僵,扶着周顯恩的力道也收緊了些。

周顯恩挑了挑眉,漫不經心地道:“愣着做什麽,還不快扶我坐上去。”

謝寧勉強撐了撐嘴角,輕輕“嗯”了一聲,便小心地扶着他坐回了輪椅。

她推着輪椅往前走,卻在臺階處被迫停了下來。幾層高的臺階,對于坐在輪椅上的周顯恩來說,卻是極大的困難。

周顯恩面色如常,似乎毫不在意。周遭的人卻伸長了脖子,看戲一般,想瞧瞧他怎麽上臺階。

謝寧低垂了眉眼,喉頭有些發堵。她彎下腰,對周顯恩輕聲道:“将軍,我先去吩咐他們準備一下,您等着我。”

周顯恩不冷不淡地“嗯”了一聲,一旁的秦風就擋在他身旁,冷冷的目光掃過周遭看戲的路人。

謝寧轉過身時阖了阖眼,毫不遲疑地踏上了臺階。左右并無其他車馬,想來是時辰還早,謝楚和信王還未至。

她剛一到府門,幾個丫鬟嬷嬷就迎了過來,恭敬地道:“二姑娘安好。”

幾個年輕的丫鬟沒忍住擡頭望了望,見到臺階下是坐在輪椅上的二姑爺,目露訝異,看向她的眼神也微妙了起來。

再一想到續弦夫人生的三姑娘風風光光嫁給了信王殿下,這幾個丫鬟面上不顯,心裏卻是暗暗嘲諷了謝寧幾句,身為原配嫡女還嫁了這麽個殘廢,也着實可憐了。

這些人的态度變化,謝寧隐約也察覺到了。她懶得理會,只是開口問道:“我父親呢?”

領頭的嬷嬷态度也有些輕慢了,耷拉着眼皮子,不緊不慢地道:“二姑娘來早了,老爺和夫人還在用早膳。您和二姑爺就先去偏房候着,家宴的時候再過去吧。”

說罷,那嬷嬷就神色恹恹地準備領她去偏房了。

“你這婆子怎麽說話的?這是夫人的娘家,老爺是夫人的父親,回自己家,還要我們去偏房等?”雲裳沒忍住,指着那嬷嬷的鼻子就大聲斥責起來。

剛剛她那語氣,任誰都聽得出不恭敬。這是謝家,夫人不過出門七日,竟然連這些下人都敢甩臉子了。

一旁的謝寧眼神也沉了下來,饒是她平時如何隐忍,此刻的臉色也有些難看。便是上門求見的客人,也沒有如此輕慢的。況且她早就傳過信,她會在今日回門,可她父親竟然半點不給情面。

那嬷嬷被雲裳罵得愣了半晌,态度也好了些,面上還是一副為難的樣子:“這可冤枉老奴了,咱們也就是做下人的,一切不過是按規矩辦事。”

謝寧眼底浮現出一絲嘲諷的笑,看來這些都是郭氏故意安排的,就是為了給她一個下馬威。她受些委屈沒關系,可今日是周顯恩陪她一起來的。她不能讓他跟着一道委屈了。

她沉了沉臉色:“派幾個人出來,再将沿途的雜物清理一下,我和我夫君要回門。”

那嬷嬷似乎沒有動作的意思,只是轉頭吩咐人去扶周顯恩。

不過片刻,卻聽得身後一道玩味的聲音:“這國子監祭酒家的門階,倒是比我周家的還要高。”

她一回頭,周顯恩不知何時到了她後,他正慵懶地靠在輪椅上,目光随意地望向剛剛開口的嬷嬷身上。

一旁的秦風仰着頭,臉色不善。論起官階,他家爺可是壓了這謝大人不知道多少級。放在以往,這種小官連他家爺的面都見不着。就算成了翁婿,尊卑有序,也是不可僭越的。

那嬷嬷一愣,沒想到這坐在輪椅上的二姑爺口氣竟如此輕慢。她還未張嘴,就見他的眼神一點點地冷了下來,落在她身上跟掉了一身的冰渣子一樣。

她下意識地打了個擺子,垂下頭不敢再看他,只是嗫嚅道:“老奴去前廳問問,老爺和夫人應當快要用完膳了。”

她說罷就飛也似地走了,剩下幾個丫鬟也都低着頭,尤其是見着秦風腰間的短刀,和他一臉不善的神色,立馬個個噤若寒蟬。

院子裏傳來噔噔噔的腳步聲,來的不是謝浦成,卻是突然冒出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

他的面相和謝楚有幾分像,只是比她多了幾分英氣,頭纏着紅色抹額,腰間挂了一溜短刀匕首,當啷作響。

一臉倨傲,下巴仰起,眼神卻是直勾勾地盯着坐在輪椅上的周顯恩。

作者有話要說:  我今天粗長了!

快三千五百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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