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1)

陸長亭是被人從被窩裏抓出來的。

朱樉将迷迷糊糊的陸長亭擱在了雜物間外, 一陣風刮來,陸長亭一下子就清醒了。

“這是……?”陸長亭往裏探去。

炭盆已經燃盡了, 只是裏面的味道還讓人忍不住發悶, 再側頭一看,屋子的窗戶是緊閉着的……

難怪了,他方才一瞥, 就瞥見地上那麽多躺着的人,乍一見還真将他吓了一跳。

他們應當都是一氧化碳中毒了吧。

陸長亭頓覺棘手不已。

這得要高壓氧、糖皮質激素等玩意兒針對治療吧?叫他起來他也束手無策啊。

“……他們領口松開了嗎?好讓他們能有順暢的呼吸。”陸長亭出聲問。

“已經松開了。”朱棣比他想象中還要反應快。

陸長亭無奈一攤手,“請大夫吧,我是沒法子的。”

朱棣眯了眯眼,“程二已經去了。”程二沒跟他們一塊兒, 後頭就被鬧醒了,趕緊被朱棣打發出去了。

陸長亭微微驚訝。

這是在發現之後及時做好了完全準備啊?

朱棣面露憾色, “沒想到他們竟會忘記開窗。”

陸長亭微微蹙眉, “其實不管什麽時候都應當開窗戶保持通風。”就算沒有一氧化碳,氧氣不足也不是什麽好事。

Advertisement

說着陸長亭走過去,将窗戶打開了,這一打開, 陸長亭才發覺,窗臺邊上落了一根木柴。陸長亭微微驚訝, 看來這是因為……入夜以後大風刮得厲害, 才将撐起窗戶的木柴給刮走了,窗戶便就此牢牢扣了上去,等時間再久一些, 屋子裏的人自然中招。

當然,這跟屋子裏睡的人不少也有關系。

如此緊閉,又燃着炭火,空氣自然稀薄,反倒是一氧化碳釋放出來,導致人暈厥、甚至死亡。

陸長亭指了指跟前的窗戶,“該修一修了。”

朱棣走上前來,只看了一眼,便立時反應過來了是怎麽一回事,“是該修一修了。”朱棣微微松了一口氣,既然是能修正的地方就好。

這冬日裏的大風刮得厲害,倒是也給他們提了個醒。

不久之後,程二便帶着一個老大夫過來了。

中都入了冬之後天氣寒冷,老大夫也沒少見過這樣的情形,而且那些還大都是富貴人家鬧出來的,因而此時見了倒也不覺驚訝,忙俯下身一個個檢查了,又讓程二去買藥熬去了。那老大夫就這麽坐在地面上,根本不顧地上的污泥,許是累着了。

“這日後注意着便是了,若是時間再久上一些,怕是就要出事咯!這醒來之後,有可能就眼瞎,身上長疙瘩……還有變成傻子的……”那老大夫一邊說一邊搖頭,倒是并未計較程二急匆匆這個時候将他拉來。

這個陸長亭也知道,一氧化碳中毒的,有些人就算救過來,也可能成為植物人、傻子,甚至是眼盲,還有的出現皮膚自主營養障礙,也就是身上會出現起水泡、會紅腫的病變。

可見有些生活體驗,是當真不能少的。

若是不來到這樣的地方,朱家兄弟們或許一輩子都難有這樣的體驗,畢竟皇宮之中,宮殿寬敞,為了保持通風都是開着門窗,左右也吹不到他們的身上去。而且為了保持屋子的溫暖,怕是也不會用這樣的碳,宮人們也都是日夜蹲守的。

假如朱家兄弟在外,因着這一點而無辜地翹了辮子,那就實在太戲劇化了。

朱棣此時已經走到那老大夫跟前,道:“請您進屋說話。”

老大夫笑了笑,倒也不推拒,由朱棣攙着站起了身,慢慢走進了屋子。

外面的确冷得很,別反将大夫都凍病了。

陸長亭忍不住打了個呵欠,然後也跟了上去。也不知道老大夫有朝一日,知曉自己曾被永樂皇帝扶着進了門,

朱棡和朱橚站在外頭眨了眨眼,他們在外面守着吹風?還是程二笑了笑,出聲道:“我在外守着就好,您和五爺歇息着吧。”

朱棡和朱橚這才也進了屋。

老大夫在屋中坐下來,見了陸長亭,不由得驚訝道:“這是……這不是狗兒麽?”

陸長亭一僵:“……”

這個名字還只有程二聽過。

如今朱棣四兄弟都聽了個清楚。

陸長亭頭一次覺得自己快羞憤到泥土裏去,多年之後,這些朱家的王爺們,會不會對他的印象就剩下一聲狗兒?

腦中思緒一閃而過,陸長亭轉過身來,還得溫和地應上一聲,“嗯。”他這時候也方才認出來,這老大夫,正是之前給他母親看過病的。除了這老大夫,別的卻都不肯前來乞丐窩。但盡管如此,母親的命還是沒能留得住。

只是因着這一茬,陸長亭對這老大夫的印象很是不錯,此時自然态度溫和。

老大夫見自己沒認錯人,忙驚訝地問起了陸長亭為何會在此處。

朱樉憋着笑道:“他到我們家中來幫些忙。”

老大夫點了點頭,又絮絮叨叨地說了些話。

朱棣順口與他們提了提,陸長亭早先便提醒過燒炭不能将窗戶合上這一點,朱家兄弟們聞言,不由得紛紛誇起了陸長亭。

“長亭懂得很多。”

“小長亭實在厲害啊,這些事兒也知曉。”

“來讓我瞧瞧小長亭的腦子裏裝的都是什麽?”

老大夫在一旁笑而不語。

陸長亭被誇得都有些臊了,這些天之驕子當然不知曉這些東西。陸長亭沒想到陰差陽錯的,就這樣還成了值得誇耀的點。怕是再多過上兩年,他們便會更認為自己神通廣大了。陸長亭無奈地避開了朱樉摸過來的手,躲到朱棣身後去了。

不久之後,程二進來彙報說外面的人都服了藥。

老大夫起身出去,又檢查了一番,然後這才離開了。

陸長亭實在不想真被摸頭,研究一番腦子裏裝的什麽,當然他也不想被喚作“狗兒”,于是等老大夫一出去,陸長亭就趁機溜了。

朱樉幾人目視着老大夫離開。

他們對視一眼,正要轉頭去将陸長亭好好調侃一番,誰知曉轉過頭來,就見陸長亭不知什麽時候又縮到床上去了,而且還睡得正香。這下他們倒是也不好将陸長亭叫醒了,朱棣起身回了屋子,脫去一身挾着寒意的外衫,掀起被子就跟着躺了進去,寒意順着進去,将陸長亭也裹住了。

陸長亭抖了抖,翻了個身,貼着朱棣的胸膛,繼續沉沉睡去。

朱棣低頭瞥了一眼他的面孔,“真睡着了?”

“……”

“狗兒?”

“……”

朱棣這才确認陸長亭是真睡着了,而不是假裝睡過去了,他盯着屋頂瞧了會兒,屋中燭光明明滅滅,過了會兒,朱棣才不自覺地輕笑了一聲,然後才緩緩閉上眼,就這樣睡了過去。

陸長亭這時候才小心翼翼地睜開了眼。

狗兒什麽的……還是讓它遺忘在衆人腦子中吧。

……

————

正如老大夫所說,所幸發現得及時,這些下人才沒有受什麽大的妨礙,卧床休息兩日便成了。因為他們突然出了意外,朱家兄弟們便不得不又處處親力而為了起來。被這麽一耽擱,陸長亭也就推遲了出門的時候。

這凍的,他倒是也不大想出門。

只是那頭劉師爺急得不行,滿心以為是不是自己何處,不慎将人給得罪了。便又派人前去探聽消息。做出這個動作的,還有當日參加滿月宴的其他人,他們都沒想到自己撲了個空。這下可是都急了!

最後還是程二去見了劉師爺,告訴他,今日陸長亭被意外給絆住腳步了。

劉師爺此時滿腦子都是他們身上的不凡之處,哪裏還敢在這樣的事上找麻煩,當即便點頭同意了,默默在家中等待了起來。

待到下人恢複了之後,陸長亭方才帶着朱棣出門去了。

不過經此一事,朱家兄弟們哪怕夜晚被凍成狗,也定要開着窗戶,生怕這一覺下去便就不醒了。

唯有陸長亭不受影響,仗着身量小,往朱棣的懷中一躲便是了,什麽寒意和大風全都被朱棣擋出去了。

此處且不提。

只說陸長亭給劉師爺看了宅子,漫不經心地點出了宅子中不足之處,還沒忘記順便踩一腳陳方從前留下來的布置,沒問題他也能給說出個問題來,總之便是要讓陳方在中都衆人心中,徹底失去信用。

等到之後,陸長亭和朱棣便是在劉師爺敬畏不已的目光中離開了。

将陸長亭送走之後,劉師爺又獨自在院中坐了許久,一轉頭,卻見自家婆娘正盯着那二人離去的方向,忍不住低聲贊嘆道:“那位公子可實在生得好相貌啊!也不知哪家姑娘能配得上……”

劉師爺知道她愛給人做媒的臭脾氣,忍不住白了她一眼,“婦人見識短!你可知曉那人是誰嗎?誰敢給他做媒?”

“他是誰啊?”

劉師爺噎了噎,不耐煩地道:“你管那麽多作甚?快進去忙你的!”說完,劉師爺卻是忍不住生出了打聽一番的念頭。

若當真是來歷不凡,他日後也當敬着才是。

陸長亭并不知曉,背後竟是有人生出了給朱棣做媒的心思,他懶懶地打了個呵欠,又緊了緊身上的衣衫,道:“我還有些事,四哥便先回去吧。”

“有事?何事?”朱棣并沒有聽從他的話立即離開。

朱棣也算是發現陸長亭怕冷的特質了,依陸長亭的性子,他此時不急着歸家也就罷了,竟然還主動要求自己先行離開!他怎麽舍得讓自己這個擋風的先離開呢?

朱棣對于自己在陸長亭心中的作用,有着很清晰明确的認知。

他就跟一件衣袍的作用差不多。

冬日裏可寶貴了!

陸長亭不知道朱棣在想什麽,因而他聽見朱棣反問的時候,面上立時便寫滿了疑惑,朱棣竟然還會問自己是何事?朱棣會關心這些微末小事?

“我去找一個朋友。”陸長亭淡淡道。

“那個小胖墩?”

看來安喜的外號還真是叫得很是響亮了。陸長亭無語。

他搖了搖頭,“不是。”他頓了一下,猶豫着又補上了一句,“我要回乞丐窩。”朱棣應當也知道他的來歷,此時藏着掖着可沒什麽用,還不如大大方方地說出口。從乞丐窩出來也并不丢臉。

朱棣面上閃過驚異之色,嘴上卻是道:“那我陪你前去便是。”

“不、不必了。”陸長亭連忙拒絕。朱棣難道以為乞丐窩是什麽好玩兒的地方嗎?

“為何?難道長亭是要去做什麽不可告人的事?”朱棣淡淡問道。

“自然不是!”陸長亭想也不想便打斷了他,“我只是覺得,四哥不應當去那裏,乞丐窩很髒很亂。”

朱棣仿佛聽不出他話中的意思一般,依舊是淡淡的語氣,道:“可是長亭便很是幹淨啊。”

陸長亭頓時感覺到了朱棣那平淡的口吻之下,隐藏着的執拗和不容拒絕。看來骨子裏還是個強權且霸道的人。陸長亭嘴上的話只得變了,道:“那便一起過去吧。”

朱棣微微一笑,将陸長亭繼續攬在身邊,盡職盡責地為他擋風。

二人一邊往前走,朱棣一邊低聲道:“長亭忘記了嗎?之前我也是去過的。”

陸長亭一怔,這會兒倒是想起來了,他和朱棣初見的那段不愉快的記憶。那時候可不正是朱棣帶着老瞎子去乞丐窩找的他嗎?不過那裏倒也算不得真正的乞丐窩。

見陸長亭不說話,朱棣不由得道:“還在記仇?”

陸長亭搖了搖頭,“記什麽仇啊?我一般當場就報了。”

朱棣不由得想起了那一日,他和程二的狼狽,可不正是有仇當場就報了麽?想着想着,朱棣倒也不覺得生氣,反倒還忍不住輕笑了一聲。

陸長亭詫異地看了一眼,“四哥笑什麽?”

難道去乞丐窩還是一件很值得開懷的事嗎?

“笑你……”朱棣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陸長亭。

陸長亭不自覺地打了個哆嗦。

是笑什麽?不會是笑他的名字吧?

陸長亭翻了個白眼給他,加快了步伐。

朱棣見狀也不生氣,也很快跟了上去。

不多時,他們便走到了城中最為偏僻的地方,拐過巷子之後,朱棣便見到了之前陸長亭住的那間屋子。

朱棣擡手輕輕一點屋子的方向,道:“當時見你的時候,我可實在不敢想象,你會是個小乞兒。你當時的模樣,又幹淨,又好看,還帶點矜驕的味道。”

陸長亭不得不糾正了他,“不能說好看。”男孩子不能這樣誇!

朱棣只是笑了笑,卻并未糾正。

陸長亭不再理他,大步朝着屋子的方向走了過去。朱棣不得不緊跟着他,好免讓陸長亭被大風吹得一臉狼狽。

陸長亭敲了敲屋門,裏面沒甚響動。

陸長亭不由得皺眉,拔高聲音喚道:“吉祥!”

這懶東西不會還在睡覺吧?陸長亭又拔高聲音喚了兩聲,誰知曉裏頭還是沒什麽反應。陸長亭皺了皺眉,回頭提醒朱棣,“蒙住口鼻。”他可不希望等會兒自己一腳将門踹開之後,朱棣卻忍受不了裏頭的味道,被熏暈過去。

朱棣雖然有些不明所以,但還是擡手捂住了口鼻。

這屋子難不成還有什麽玄機不成?朱棣眼中閃過了興味的光。

這時陸長亭已經擡腳踹過去了。

“啪”一聲,門輕松地被踹開了,還反彈了一下,冬風登時灌了進去。

朱棣剛要感嘆陸長亭好生粗暴,突然一股臭味兒竄入了鼻子之中,這是連捂住口鼻都難以阻擋的。低頭再看陸長亭,他的反應也很是及時,已經用袖子捂住口鼻了,捂得可比他嚴實多了。

因為蒙了口鼻的緣故,陸長亭一邊往裏走,一邊發出甕聲甕氣的聲響,“乞丐窩便大都如此。”

這會兒朱棣才算是知道,髒亂具體起來,究竟是什麽模樣。

“誰!誰打擾了大爺我睡覺!”床上突然蹿起了個人,那人身上的衣衫破破爛爛,蓋着的被子也好不到哪裏去,再看他那張臉,上面也帶着污跡,幹瘦的臉上還生生扯出了個兇惡的表情。

陸長亭臉色一變,“你不是吉祥?你是誰?”

“我是你二狗大爺!吉祥那個東西被我趕出去了!”那人冷哼一聲,語氣很是嚣張。不過等他瞥見陸長亭身後還站了個“大人”,氣焰一下子就弱了,還不自覺地往後縮了縮。

小乞兒都是極會觀形勢的,他們常年在咒罵和厭惡中摸滾打爬,知道什麽人是不能招惹的,他看陸長亭個子矮,便覺得陸長亭好欺負,但是見了陸長亭身後的朱棣,便立即判斷出來不好惹。

朱棣在身後差點憋不住笑,“二狗啊……和長亭還挺像。”

陸長亭臉色一黑,誰跟他像了?就這個貨!跟他半點也不像!

“我問你吉祥呢?你将他趕到哪裏去了?”陸長亭面色一冷,厲聲問道。

二狗感覺到了一絲不善,但這個好不容易搶來的地盤,他可不會放手,于是他強裝着硬氣道:“我、我怎麽知道他去哪裏了?我只是将他趕出去了,他要去哪裏,我又管不着!”

朱棣猶豫了一下。他要是摻合進這種事裏,似乎有些以大欺小了。

不過事實證明,陸長亭根本不需要任何人的幫忙,他放下捂臉的袖子,幾個箭步沖上去,直接将二狗從床上拽拉了下來,并且猛地掼到了地上。

朱棣都被他一系列幹脆利落的動作,給驚了一跳。

二狗躺在地上頓時哀嚎了起來,“你你你幹什麽?放開我!”

“去!去把人請回來。”陸長亭直接一腳踩在了二狗的臉上。

二狗頓時連連呼痛,但還是犟着沒有應。

在冬日裏,沒有什麽比屋子更值得這些小乞丐去争搶的了,他聯合了幾個人直接将吉祥趕了出去,怎麽可能還再讓吉祥回來?這屋子是他的!是他保住這條爛命的根本!

“去請人。”陸長亭臉色更沉,收回腿,不等二狗爬起來,他又将人從地上揪了起來,指着那面牆道:“看見了嗎?若是你不去找人,我就把你腦袋掼上去,你腦袋砸破了,有錢去看嗎?嗯?”

陸長亭冰冷的聲音竄入二狗的耳中,讓他頓覺見了鬼一般,二狗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他大約是在心底對比了一下,腦袋和牆壁的硬度,随後才點了點頭,“我、我去……”

陸長亭也從善如流地松了手。

二狗立即連滾帶爬地出去了。

朱棣再度目瞪口呆了。

“你……這……”他知道陸長亭性子冷傲,簡直不能用常理來衡量他,但朱棣怎麽也沒想到陸長亭會兇殘至此。

陸長亭收斂起了目中外洩的情緒,他轉頭看向朱棣,淡淡道:“四哥以為我方才太過兇狠了嗎?”

不等朱棣說話,陸長亭便又繼續往下說了,“古人道,若是食不果腹、衣不敝體、無屋可依,便無從談起仁善禮儀。落後的地方,他們缺衣少食,已經無法去學習什麽仁善禮儀了,因為環境所趨。”陸長亭用腳尖點了點地面,“這個地方也是如此。乞丐窩裏,搶食争地并不少見,為了半個髒了的饅頭,或許都能大打出手。這片的救濟屋建了很久了,要找幾個不漏風的地方甚少,地方少,乞兒卻不少,那便只有争搶了。誰搶到便是誰的。這裏雖然打不死人,但若是将人打成重傷,不治而亡,倒也不是什麽稀奇事。人人都餓肚子,無處可避風擋雨的時候,還講什麽人性呢?”

“何為殘忍?對于這裏的乞丐來說,沒得争搶那才是最殘忍的。有争搶,至少有一部分人就能活下來。像老瞎子那樣,都是好不容易混出了個自己的營生,跟我們是不同的。吉祥曾經照顧過我,那我便會竭盡所能為他搶過來。”

一個冬日,死個把人都不算得什麽,除了昔日一同乞讨,誰會來關注他的死亡呢?

朱棣緊緊抿住了唇,面上籠了一層寒意。

陸長亭心底微微有些緊張,朱棣不會認為他太過殘忍狠戾吧?方才他揍二狗的時候可全是下的重手。

但陸長亭微微走神的時候,卻聽朱棣如此問道:“為什麽?”

“嗯?”陸長亭偏轉過頭去看他,他的眼睫輕輕扇動了兩下。

朱棣看着這張分外好看的小臉,實在難以将方才的兇悍和他聯系起來。

“我是問,為什麽會有這麽多的乞兒?”

“中都窮啊。”

“可城中并不乏富人。”朱棣不解。

“富人也是他們雙手賺來的,他們富有,和城中多數人貧窮并不沖突啊。中都貧瘠,糧食産量都不多,且此地也過于偏僻,又沒什麽特殊的産物,要與外界做個生意都不容易。更別說小百姓們,能做什麽生意呢?不過有錢的開個鋪子,沒錢的拉個攤子,也就糊口了。除卻這些人,還有更大一部分無家可歸、或是父母早亡家中也無親人的,有些沒有田可種,有些連戶都是黑的……”明朝大定雖有九年了,但國家貧富哪是那樣容易改善的?

乞丐不可能真正地完全消除。

至少現在不可能。

朱棣面色更冷了,他緊緊抿着唇,似乎在思考什麽。

陸長亭可不管他在思考什麽國家大事,他拽着朱棣就往外走,“先出去吧,可憋死我了。”

朱棣這才回過神來,這屋子裏還臭氣熏天着呢,于是二話不說也先和陸長亭出去了。

“縣衙不管?”出去之後,朱棣立即問道。

陸長亭搖頭,“怎麽管得過來?中都縣衙也富不到哪裏去,雖上有發錢下來,但能養着這麽多乞丐嗎?衙門中人要幹活兒,乞丐卻不用幹,這能平衡好關系嗎?”

“那為什麽不請乞丐為衙門做事呢?”

“衙門需要的還是識字的居多,有幾個乞丐是識字的?縱然可以招一些人來做跑腿的,但也終究有個數擺在那裏,何況城中還有很多人都指着在衙門謀個職位呢,哪裏有乞丐們的位置?還有最重要的一點。”陸長亭的眉頭緊緊皺了起來,雖然他不想承認,但事實便是如此。“從乞丐淪為乞丐之後,便難免被周圍的人影響,多少乞丐學會了偷、搶、騙……這些習性一時間能改過來嗎?雖然乞丐之中有好有壞,但這又如何去審視呢?”

這對于縣衙來說,簡直就是一樁浪費人力物力還不讨好的事兒。

有這功夫,他還不如做點面子活兒,整饬一下自己的政績。

乞丐?想一想哪座城都避免不了,縣衙也就寬心了,這越寬心就越沒人管,然後就成了惡性的循環。

陸長亭覺得自己都成乞丐窩裏一股清流了。

但縱使是他,不也騙了安喜一把才換來基礎資金麽?

朱棣又不說話了。

陸長亭覺得能當國家領導人的,都特厲害,能當皇帝的也一樣。你得日日操心,百姓吃飽了嗎穿暖了嗎,畢竟百姓們過得不好,那就得反啊,還得操心外敵怎麽樣了,再操心朝中有沒有二心的,還得給國家選拔人才……

朱棣這會兒估計已經開始憂國憂民起來了。

陸長亭又打了個呵欠,他面上的嚴肅和冷漠頓時被破壞了個一幹二淨。

朱棣收斂了臉上的冷色,他忍不住擡手輕撫了一下陸長亭的頭,低聲問道:“那你吃了多少苦?”

陸長亭怔了怔,對上朱棣的眼眸,裏頭似乎還真帶上了那麽一點兒關心,不似作僞。

陸長亭有些不自在地道:“也沒多少吧。”他沒恢複記憶的時候,是那個撫養他的女人吃了不少苦。

想到這裏,陸長亭的眸子微微有些黯然。

朱棣只當是陸長亭嘴硬,不過陸長亭小小的身影在他眼中漸漸拔成了大樹。

聰穎又堅韌,行事利落……朱棣真沒見過這樣的小孩兒,似乎哪裏都養不出這樣的小孩兒來。

約莫是陸長亭的表現一直都極為逆天,加之朱家兄弟也都是開蒙極早的,因而朱棣也沒好奇,為何陸長亭能說出這樣一番話來,尋常這樣大的孩子,不搗蛋就好了,哪裏還能說出這些來?

還不等朱棣繼續開口說話,突然一陣腳步聲近了。

陸長亭和朱棣同時轉頭看去,只見那二狗回來了,身後跟的卻并非吉祥,而是六個乞兒,其中一個乞兒個子還較為高。

這算是比照着朱棣找了個幫手回來?陸長亭差點給氣笑了。

這小子實在太不知好歹了吧?

“吉祥呢?”陸長亭冷聲問道。

二狗獰笑道:“哪來的什麽吉祥?瞧你們也穿得成樣子,何苦跑來跟我為難?快點走,還不會挨揍!”

陸長亭還真不怕跟人打架,尤其是最近被朱棣操練了一頓,陸長亭就更覺得自己四肢都是勁兒。

“這話我還給你們,去把吉祥找回來,還不會挨揍。”

二狗當然不聽,號令着身後幾個乞丐就沖了上來。

這一幕瞧上去挺好笑的,但是朱棣聽了方才陸長亭所言,此時倒是笑不出來了。他面色冷了冷,猶豫着脫去了身上的外衫,然後方才大步走上前去,當先揪住了個子較高的人,三兩下便将人摁倒在地上了。

不過朱棣沒有像陸長亭那樣直接揍,因而那高個子還不服氣地掙紮了起來,口中罵罵咧咧極為難聽。

朱棣面色微變,一拳揍在了那高個子的鼻子上。但他也算是留了手了,不然高個子的鼻子就得歪了。

那高個子的鼻血唰一下就飚出來,一見血,立即就吓得高個子大叫了起來,還撕心裂肺的,他抱着頭蜷縮在地上,動也不敢動,更別說掙紮了。

朱棣這才松了手,面色更為複雜了。

這個地方,乞丐偷了東西被他人欺負,然後乞丐便去欺負比自己更弱小的乞丐,真不知該說同情誰了。

而這時候陸長亭也很快将其他人揍趴下了。

朱棣有幸再度見到了陸長亭極為兇殘的一面。

“現在肯去找人了嗎?”陸長亭直起腰來,面不改色地問道。

二狗都已經吓得腿軟了,再對上陸長亭這張臉,就差沒尿褲子了。他勉強爬起來,小心地點了點頭,然後又呼號着這幾個乞丐,趕緊一溜煙跑了。

陸長亭轉過身來,朱棣已經将外衫重新套好了。

朱棣面上神色平淡,看不出表情來。

陸長亭也不知道他是個什麽心思,不過看他幫着出手了,應該是對自己并無芥蒂的。陸長亭可不希望這群王爺正當年少,還固執地講究個什麽善良,體恤百姓。

那可就成聖父了!

那群乞丐是真被陸長亭打怕了,于是沒一會兒的功夫,便将吉祥帶回來了,只是身後還跟了個意想不到的人——老瞎子。

吉祥凍得狠了,他一邊打哆嗦,一邊眼淚汪汪地看向陸長亭,“長亭。”吉祥再冷,再害怕,卻是不敢上來抱陸長亭的。自從去歲陸長亭變化了之後,吉祥就覺得陸長亭身上太幹淨了,幹淨到他不敢去抹黑一點點。

就好像一直生活在黑暗中的人,總會仰望着光明一樣。

吉祥就是這樣仰望陸長亭的。

老瞎子陡然見了朱棣的面孔,還尴尬地縮了縮身子,嗫喏道:“我聽吉祥說他來找你了,就跟着來瞧瞧……嘿……嘿嘿……”

老瞎子這會兒也意識到,陸長亭再不是過去那個孩子了。

陸長亭淡淡點頭,倒是并未責怪老瞎子什麽。他拔腿走到了吉祥身邊,遞給了吉祥一塊手巾,“擦擦。”鼻涕和眼淚都混一塊兒去了。

吉祥接過去一邊擦臉,一邊忍不住抽答答道:“他、他們把我趕出去了,那是你留給我的……那是我的……”

吉祥這副弱唧唧的模樣,和陸長亭襯成了鮮明的對比。

朱棣不動聲色地将這一幕收入了眼底。

或許二狗和吉祥那樣的,才是乞丐窩裏常見的孩子吧。

小長亭可像個異類啊。

“你讓他們住進來不就是了嗎?”

“那怎麽行?”吉祥瞪大眼,“你之前也是一個人住的呀。”

陸長亭沒好氣地道:“你傻不傻?我一個人住,那是我能護住這間屋子,你能嗎?”

“不……不能。”

“這幾日在哪裏睡的?”

“那個破祠堂外頭……”

沒凍死也算命大了!陸長亭暗暗咬牙。随後他看向了二狗等人,“你們還想住這屋子嗎?”

二狗哆嗦個不停,“不、不不……”

“你們可以住,和他一起住,但是,你們得護住了他,不然下次讓我見着了……”後面的話都不用說完了。

二狗猛地打了個哆嗦,連忙大力點頭,感覺就跟要把頭都磕下來了一樣。

“你們覺得如何?”陸長亭掃向其他人。

其他人也忙點頭,生怕再被揍一次。

陸長亭拍了拍吉祥,“快進去吧。”他本來想給吉祥一點錢,但是到最後又猶豫了,只是拿出了有些涼了的幹糧,遞了過去。吉祥自己找些野菜煮個熱湯,就能果腹了。

他若是給錢,怕是吉祥根本護不住。

他的威名能鎮住這幾個人一時,但若是給了錢,他敢打賭,這些人絕對不能忍下這個誘惑!只要利益足夠,人便能變得瘋狂。

吉祥點點頭,倒是很聽陸長亭的話,抱着東西便進去了。

陸長亭掃了老瞎子一眼,見他比吉祥看上去好多了,便也就沒操心了。

“四哥,我們走吧。”陸長亭道。

“好。”朱棣伸手再度将陸長亭攬到了懷中,好叫他不受寒風侵襲。

兩人往前漸漸走遠,老瞎子看得瞪大了眼,好半晌口中才讷讷道:“貴人吶,狗兒這是遇上貴人了吶……”說完,老瞎子又露出了遺憾之色,“……怪老頭子不識人,日後怕是不會再見了。”都認人家作“兄長”了,這日後哪裏還會回乞丐窩呢?

老瞎子轉過身去,再想起去歲種種,竟是恍如夢一般。

誰能想得到,這個失去了娘,衆人都以為會活不下來的小孩兒,卻比所有人都過得好了。

說不準日後還能成個大才呢!

老瞎子心底詭異地升起了點兒與有榮焉的味道,他砸吧砸吧嘴,走遠了。

陸長亭和朱棣走在路上,恰巧路過了朱家宅子,就這一路過,陸長亭就讓人給攔住了。那些人怕下人尋不到陸長亭,便特意派出了那日跟着一起去滿月宴的下人。這些下人都是認得陸長亭這張臉的,因而陸長亭一走過,他們便将陸長亭攔住了。

“小、小公子,請問小公子何時有空啊?我家主人請您過去呢……”下人彎下腰,殷切地笑道。

陸長亭漫不經心地道:“等兩日吧。”

下人臉色變了變,雖然心有怨氣,但卻不敢多說什麽,那日他可是也跟着見了這小孩兒的可怕之處,哪裏敢得罪呢?且不說若是得罪了,回去怕是要被打一頓。

“你家主人姓什麽?”

“李。”

“我知道了,兩日後我便上門。”說着陸長亭便拉着朱棣繼續往前了,那下人被抛在後面也不敢追,只得喃喃道:“希望兩日後要來才好。”

待多走了幾步,陸長亭才突然聳了聳肩,“好冷啊……”

朱棣忍不住笑出了聲,伸手将陸長亭攬得更緊了。

不管陸長亭表現得如何不像個孩子,但總有些時候,他可真是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