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如願

湖水愈到深處便愈顯幽暗深沉,那雙眼卻只如一對圓形白斑,白斑中心一點黑色,使得視線宛如尖針般森寒尖銳。

沈月檀倒抽一口氣,一直寒到了心底,卻仍如着魔一般盯着那雙眼挪不開視線。

漸漸更是兩眼眩暈,難辨方位。

再回過神時,卻正在被人灌藥,滿口苦澀,難以下咽。

他作勢要推開碗,卻聽見一個小孩厲聲道:“月檀!喝下去,你絕不能倒!”

這嗓音依稀有幾分熟悉,分明是沈雁州當年的說話聲。沈月檀乍然回想起來,驚得幾口咕咚咕咚将一碗藥汁盡數喝了個幹淨。

那小孩放了碗,又取毛巾仔仔細細替他擦拭幹淨嘴邊的藥汁,還塞了顆清甜可口的櫻桃蜜餞在他嘴裏,這才又道:“月檀,義父義母修為天下第一,戰功赫赫,天道庇佑,絕不會有事。若他們回來卻見你病倒了,豈不是掃興?”

沈月檀左右張望,陳設眼熟得很,分明是他九歲前的居處。坐在床邊将他從頭到尾照料得妥帖的小孩,正是當年的沈雁州。

而此情此景,正是他父母在天镛山遭遇天蛇王蘇醒,力戰至死的兩天前。他憂心忡忡,茶飯不思,以至積患成疾,被沈雁州灌了藥,百般安慰,然而強撐了兩日後,仍是等來了父母的噩耗。

他愈發心亂如麻,不顧四肢無力,翻身就要往床下爬,一面顫聲道:“我要去救爹和娘!”

一群侍女慌得上前阻攔,卻被沈雁州斥退,這小孩踢了鞋,也翻身上床,将沈月檀拖拽回被窩裏,牢牢壓在自己懷中,又學着沈月檀娘親關夫人平素裏的模樣,手掌貼着他後背來回揉撫,“月檀,月檀,有我在,哥哥在。”

沈月檀伏在自幼就習慣的懷抱中,嗅着沈雁州身上沾染的檀香,終于鎮定了下來。他一時也分不清眼前是真是假,索性狠狠掐了自己臉頰,随即吃痛抽了口氣,這才确認了眼前都是真的。

他喘了幾口氣平息心中混亂,才低聲道:“雁州哥哥,我、我夢見爹和娘都……回不來了。”

沈雁州自然不會斥責他,擡手摸了摸沈月檀後腦,稚氣未脫的臉蛋上,浮現出柔和寵溺的笑容來,“你這傻子,憂心太過,以至做了噩夢罷了。”

沈月檀被摸得舒服,貓似的蜷在兄長懷裏,眼圈又再發熱,內心疼痛處、冰寒處,一點點被甜而暖的熱流填補完滿、融化殆盡,他側頭靠在兄長胸口,伸手攬住他腰身,又低聲道:“我還夢到雁州哥哥棄宗出走,做了離難宗的宗主,不要我了。非但不要我了,還一劍殺了我……”

沈雁州噗嗤笑出了聲,改摸為拍,卻是隔着被子輕輕拍這小東西的屁股:“犯傻。哥哥我若想要收拾你,有的是手段,樁樁件件都能叫你痛不欲生,可比一劍殺了解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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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月檀聽他調侃,只覺經年久遠,仿佛隔了一生一世未曾經歷過,只剩懷念喜悅,半點生不出氣來。只沉沉靠在沈雁州懷中睡了,一面迷糊道:“雁州哥哥不要殺我,任你用什麽手段收拾我都成,只是絕不能扔下我。”

他模模糊糊聽見沈雁州應了一句好,原想着要強打精神逼沈雁州立誓,然而眼皮千鈞重,到底是撐不住睡了過去。

往後又忐忑不安等了不過一日,到第二日傍晚時,便有飛鶴送了書信來,則是沈青鵬親手所書。雖然戰況慘烈,沈、關夫婦二人都受了傷,卻并未曾如沈月檀夢中那般雙雙戰死,只道不日就能凱旋。

沈月檀心中一顆大石落地,正要跳下椅子與沈雁州慶賀,一擡頭卻見正對面的窗外,一雙灰白色眼睛正直勾勾盯着他。毫無光澤,慘淡如白斑,唯獨中心兩點黑色宛若針尖迎面刺來。

他後背一寒,才要細看時,那雙眼已然不見了蹤影。

随即右手手背傳來暖意,已然被沈雁州堅定握住了,兄長含笑道:“你瞧,月檀,不過是做了場噩夢罷了。”

沈月檀長長嘆了口氣,險些喜極而泣,只緩慢有力點頭應道:“雁州哥哥說得是,不過做了場噩夢罷了。”

而後光陰荏苒,一晃就過了十一年。

這些年來雖然偶有波折,然而沈月檀雙親俱在,又有沈雁州不離左右,無論在家修煉、外出闖蕩,俱都是有驚無險。唯獨一身修為穩步進益,終于在十九歲時突破了四重天境界。

沈青鵬仍然安穩做他的宗主,問道宗海晏河清,上下一心,日勝一日地壯大起來。

沈月檀平平靜靜等到了二十歲的及冠大典,十大宗門俱都前來觀禮,離難宗宗主姓鳳,是個儒雅俊逸的中年人。沈月檀對那場長夢記憶猶新,十一年都不敢忘,酒宴之時,不免多看了他幾眼。

不料又瞥見鳳宗主身後躲藏着一雙形如白斑的雙眼。

沈月檀再度一驚,險些連酒杯都自手中脫落,他深吸口氣鎮定下來,又再度看去。

不料這一次那雙詭谲雙眼卻未曾消失,也未曾盯着他直視,針尖般的黑色瞳孔注視之處,卻在沈月檀右側身後。

沈月檀不動聲色往右側轉過去,就見偌大宴客廳一角,靠近半人高白瓷荷花缸的位置,突兀顯出了一扇破舊木門。

然而來往仆從卻好似半點不曾留意,目不斜視自門前路過。

沈月檀又跟着雙親去見過幾位長輩,卻難免有些心神不寧,時不時地四處張望。

那雙眼已然不見蹤跡,仿佛只為了提醒他木門而現形。木門破舊得紋路斑駁,門板刷過紅漆,如今也脫落發黑,倒跟他夢中住過的破舊屋子頗有幾分相似。

酒過三巡,沈月檀也見完了長輩。三個叔叔與一家人個個待他和顏悅色、慈愛非常。沈夢河、沈落蕊也跟在父母身旁,笑得和煦乖巧,一口一個月檀哥哥,叫得親昵中帶幾分景仰,半點不見夢中的刻薄傲慢。四叔與四嬸伉俪情深,未曾鬧過外室的醜聞,另一個“沈月檀”自然也不存于世。

沈月檀含笑應和,然而夢中所見如今卻愈發清晰起來,令他有些不知所措。

沈夢河如何陷害他、沈落蕊如何折辱他又如何慘死,種種細節,愈發如真實的一般。

他心頭思緒雜亂,便更是疲憊不堪,不覺間肩頭攀上一只手。沈雁州為他捏捏緊繃的肩膀,柔聲道:“可是累了?”沈月檀輕輕搖頭。

沈青鵬見了卻道:“月檀,打起精神來。自今日開始,為父的心血都交托給你與雁州了。”

沈月檀心中頓時一凜,挺直了後背應道:“父親放心,有雁州哥哥在,孩兒定不負所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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