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獄友

為首的夜叉軍将領一擡手中三叉戟, 指向來者處厲聲喝道:“什麽人!”

一個笑容溫婉、明豔動人的少女順着隧道款款走了進來,一身玄色衣衫,右手持劍,左手握着匕首,此時鋒刃上尤有鮮血顆顆滴落,望着眼前陣勢, 笑道:“喲,這麽盛大的場面,小女子何德何能,當不起諸位盛情。不如各自散了, 我省點事,諸位也能保一條命, 豈不皆大歡喜。”

為首将領橫眉冷眼, 怒喝道:“又是闖界的孽障, 都是什麽德行, 地獄無門, 偏要硬闖,莫非是嫌活得太舒服了非要找罪受!給我殺!”

衆夜叉軍轟然應和, 各執了刀槍劍戟為武器,聲勢浩大地朝那少女沖去。

這少女自然便是綠腰, 望着潮水般湧動的夜叉,低低嘆了口氣, 仍是兩手各持武器, 卻并不迎敵, 只以左手匕首在半空頻頻滑動,繪出了繁複紋路,最後結成了八尊玄黑色佛像幻影,各安其位,如坐曼荼羅陣中,飄飄渺渺,迎向衆夜叉軍。

所過之處,爆炸聲接連不斷,那黑色曼荼羅陣所觸碰的血肉之軀盡皆爆炸,漫天血霧,且爆炸聲震耳欲聾,震得幸存者也膽寒心驚,原想施予援手,如今也不得不縮回去,唯恐一着不慎,引來天火燒身,也跟着炸得屍骨無存。

綠腰的身影也随即跟上,手起劍落,瞬息間又接連斬殺數人。

一番厮殺,再葬送成百上千的性命,綠腰的脈輪數量有着壓倒性優勢,這些僅僅雙脈輪的夜叉軍再增多千百人也不是她對手,不過白白送死罷了。若是修為再高深、境界臻至六重天,便連這番費力的争鬥也不必有,再多十倍士兵,也不過是送死的下場。

卓潛由始至終看在眼裏,任那少女殺人如麻後,暫且緩了緩氣,便朝他走來。

綠腰最終仍是停在鐵欄杆外,垂目細細看了看欄杆,突然提劍猛砍而下,同樣電光炸裂,砰然脆響中,将長劍震斷為兩截。綠腰急忙松手,攤開手掌時,已被電光燒灼得整個手掌焦黑生煙。

她倒似察覺不到疼痛,神色不變,只柔和淡笑道:“不愧是連神佛也能困住的地獄之牙,堅固無比,如今砍不斷就罷了,反讓前輩見笑了。”

卓潛只一只眼自披散長發間露出來,眼神灼灼如地底熔爐中燒灼的炭火,伴随鐵鏈震動,低聲笑道:“今兒什麽好日子,修羅界人一撥撥往地獄裏闖。”

綠腰嘆道:“果然來遲一步。”她旋即肅容,對獄中行了一禮,脆生生道:“小女子綠腰,見過卓前輩。久仰前輩大名高義,才學驚豔,如今總算得見前輩風儀,小女子三生有幸。”

卓潛哼笑起來,說道:“你這丫頭好不上心,拍個馬屁也不認真,陳詞濫調,聽不下去。罷了,我也知曉你的來意,只是——憑什麽?”

綠腰盈盈笑道:“前輩一生磊落,挑戰羅睺羅王時也是堂堂正正,只可惜那羅睺羅王反倒手段卑鄙,聯手其餘三大阿修羅王,設下陷阱、以多勝少,将前輩囚于此地。卻對外放出風聲,污蔑前輩行刺,就連天帝那道五脈輪道種絕不可誅殺的密旨,也變成了羅睺羅王以德報怨、寬恕前輩惡行的粉飾之辭。前輩——莫非當真要聽之任之?”

卓潛道:“有點本事,連這等秘辛也查到了。小丫頭,你就不怕一走出地獄界,便被羅睺羅王捉拿封口?難得你也是五脈輪,僥幸留了性命,說不得到時候同我做個獄友,每日裏閑聊,倒也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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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腰被他一逗,咯咯笑出聲來,分明一身玄衣吸足了血水,卻仍是笑得天真爛漫,仿佛不過是個陽春三月裏,提着紙鳶走在善見城郊外平原,既不知人間疾苦,也未嘗歲月心酸,尋常好人家的掌上明珠。

卓潛眯了眯眼,審視一般将她細細打量,綠腰也落落大方任他看個仔細,巧笑嫣然道:“讓前輩操心了,我若連這點本事也沒有,如何有肖想阿修羅王印的底氣?前輩壯志未酬,不如廣撒網、多結緣,總有人能為前輩一雪前恥、揚眉吐氣。”

卓潛道:“小丫頭,你當自己身為五脈輪的天才,就有成為阿修羅王的資質不成?不過異想天開、癡人說夢,快些回家去。”

綠腰眨了眨眼,笑道:“前輩有所不知,我無家可回啦。我爹娘、弟弟都死了,親戚借口說憐我孤幼,接我回家照料,轉手就将我賣去了大戶人家當傭人。前輩,你說我回哪裏去?爹娘墳前?親戚家中?主人家府上?”

那少女明豔笑容一點一滴黯淡下去,一字一句道:“我一個也不想回。”

卓潛道:“我心安處是故鄉,小丫頭,你心中仇怨郁結,切莫為一時之氣,去闖天下至難險阻,平白無故歷經磨難卻一無所獲,不值得。”

綠腰笑道:“前輩原是好心為我着想,只是我心意已決。你能将王印下落交給別人,為什麽就不能交給我?前輩說是至難險阻,卻連個機會……也不肯給我?”

她一面低聲嘆氣,兩眼一眨,竟落下淚來。

卓潛閉了眼,嘆道:“罷了罷了,我最怕女人哭,既然你一意孤行、良言難勸,這就拿去吧。”

言罷發梢又如毒蛇仰頭,猛地一抛,綠腰忙擡手,接住了一粒珠子,立時破涕為笑,忙恭恭敬敬又對卓潛行了禮,“多謝前輩。”

卓潛冷哼道:“你也不用高興得太早,若是再有人來問王印下落,我一樣照給不誤。”

綠腰笑道:“這是自然,王印由強者居之,天道也無權幹涉。”

卓潛又道:“若是說起強者,先前所見一人倒頗有潛質,只怕往後你打不過。”

綠腰道:“前輩莫非說的是沈雁州?此人固然強大,然則畢竟只有四脈輪道種,只不過仗着他比我年長幾年,往後我修為進益,過上十年,再要勝他,必定十拿九穩。”

卓潛又冷冷哼笑起來:“誰說那大個子?”

綠腰愕然道:“那前輩說的是……”

卓潛道:“我說那小孩。”

這次綠腰到底失了态,張口結舌不知如何應對,愣了半晌,這才期期艾艾道:“小、小孩?可、可那小孩,不過……不過雙脈輪,還只修習香道,如何與我正面為敵?”

卓潛冷笑道:“姑且拭目以待。”

綠腰咬了咬下唇,嗔道:“前輩就愛賣關子,惡趣味得很。”

她縱想追問,如今卻也不成了,援軍随時要抵達,她只得匆匆道別後,不甘心離了地牢。

卓潛只緩緩阖眼,四周頓時陷入死寂,連空氣中的血腥味也漸漸散了,他突然啞聲笑起來,放緩了語調,一字一句喃喃道:“沈、月、檀?”

沈月檀打個噴嚏,急忙捂住了嘴,朝四周張望。

初六伏在他肩頭,也跟着警惕萬分,支棱着一對三角耳,随他一同東張西望。

他二人已經随着那夜叉族穿過密道,遠遠避開追兵,一直到後山才重又見了天日。

周圍仍是灰暗朦胧,分不清時日,山谷之中靜谧無聲,連蟲鳴也聽不見,唯有不遠處溪水潺潺,才令人生出幾分寧和之心。

走在前方的夜叉停下來,凝神聽了片刻,這才轉過身,說道:“到這裏就安全了。”

沈雁州道:“多謝這位……”

那夜叉道:“在下安真羅,一介小兵,無足挂齒。”

沈月檀也跟着道過謝,又好奇問道:“安真羅,你為何要幫我們?”

安真羅默然片刻,方才苦笑道:“夜叉獄卒都不過是些尋常百姓,與閣下對上,不過白白送了性命。然而若是放任二位來去自由,上頭的責罰也勢必難免……倒不如,我送個人情。”

沈月檀聽他說得苦澀,一時也心中悵然。修羅界也好、地獄界也罷,平民俱都活在水深火熱之中,受盡壓迫、苦不堪言,相比之下,他兩世所受的苦反倒算不得什麽。他一時若有所思,只覺這背後只怕另有深意。

沈雁州便笑道:“安兄仁厚,難為考慮這般周詳,只是此行事關重大,是以不得不強闖地牢……到底受了安兄的恩惠,也不知……如何才能報答?”

安真羅卻低了頭,沉默半晌才重新擡頭,沉聲道:“在下只有一個不情之請,二位折返修羅界時,能否帶在下同行?”

沈月檀瞪大眼,為此人大膽與決斷而暗自心驚。

須知五界隔絕,連修煉系統也截然不同,譬如修羅界用道力,地獄界用獄力,惡鬼界則用鬼力,彼此則如水與油般無法相容。如沈雁州到了地獄界也無從借助外援,只得動用脈輪中存有的現有道力。

是以若安真羅到了修羅界,修煉至今的獄力便盡數前功盡棄,無異于一個手無寸鐵的尋常百姓,更何況他身後雙翼引人注目,與常人不同,處境便愈發艱難。

沈雁州将弊端同他說得清楚,安真羅沉吟片刻,應道:“我懂了,是以首要之事,只需處置了這對黑翼即可。我自會設法,還請沈宗主行個方便。”

沈雁州沉吟道:“既然你心意已決……月檀,你缺人手,倒不如趁機收攏。”

沈月檀愣了愣,轉而看向安真羅道:“我是問道宗的弟子,在煉香居修習香道,若是安大哥不嫌棄,往後與我同甘共苦,必不負安大哥的信任。”

夜叉獄卒地位原就卑微,且獄卒之子只能做獄卒,将領之後則必為将領,一世也擺不脫身份桎梏。是以安真羅心中不滿由來已久,如今有了機會,原想追随這位一宗之主大展宏圖,豈料沈雁州卻将他交給了這小孩。安真羅雖然稍有失望,然而察言觀色,這小孩氣度沉穩,胸有成竹,又頗得沈宗主看重,絕非等閑。安真羅不過短短想了一瞬便行禮道:“不敢當,還請少爺多指教。”

沈月檀便嘴角一彎,含笑回禮,此事就此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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