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分飛

緊那羅王頭生獨角, 名為猜疑之角, 故而這位食香之神又名疑神, 與乾達婆王豁達、平和性情截然不同,生性多疑、最好猜忌。

傳言正因其性情如此, 總疑心五界五道衆生有異心, 時常巡查五界, 亦最愛應召請降下法相,以此為懾,倒遠比乾達婆王兢兢業業、盡忠職守得多,從而頗得天帝喜愛。

是以召請其法相,需當固守本心、謹慎防衛, 唯恐被猜疑之角誤傷, 亦跟着生出猜疑心來。

然而話雖如此, 沈雁州卻連自己也不能認定,究竟沈月檀是被食香之神所惑,還是當真對他起了疑心。他有事隐瞞, 就難免推己及人, 正所謂做賊心虛, 也不過如此。

他沉吟片刻, 不答反道:“前頭的事我已有耳聞,葉公子固然得罪了宗主千金, 倒也算不得什麽大事。我亦可派人去勸說那小丫頭, 往後你還安穩做你的首席大弟子就是了。”

葉鳳持卻偏移視線, 去看了眼那昏迷不醒的小孩, 緩緩合上雙目,一時間神色複雜難辨。

過了少許時候,方才低聲道:“不必了,多謝宗主好意。夏祯對那嬌滴滴的大小姐并無半絲绮念,又何必為了我虛與委蛇,平白欠下人情。更何況我如今修行遲滞,難有突破,正可趁此機會,請纓赴南疆守關。”

沈雁州卻對他種種遲疑、與飽含深意的視線一律視若無睹,只柔和笑道:“邊疆苦寒、魔獸環伺,葉少爺可受得住?”

葉鳳持道:“宗主說笑,在下出身貧寒,什麽苦受不住?”

沈雁州笑容不變,說道:“月宗主被親生叔父所害,我生父被他多年摯友所害,此非技不如人、亦非勢不如人,不過背信棄義四字而已。明槍易躲、暗箭難防的苦,堂堂宗主也受不住,你算什麽?鳳持,你如今得罪權貴,縱使遠遁邊疆,畢竟孤掌難鳴,又能撐到幾時?倒不如從了我。”

葉鳳持沉吟片刻,卻仍是搖頭道:“我獨來獨往慣了,唯一的嫡親師弟今日也同我刀刃相向。往後……自然一身輕松。不信人便不需疑人,宗主無需操心。”

沈雁州招納未果,亦不強人所難,只再望一眼沈月檀,便告辭自營中退了出來。

營帳外夜色疏朗,星光璀璨,四處有毀塌帳篷與藩籬,竹林宗弟子來來往往忙碌,許是察覺到山雨欲來,個個屏息靜氣,偌大營地裏竟悄無人聲。

程空正靜候在外頭,見沈雁州現身便迎上前,奉上了一卷黃絹。絹帛上以應龍王血調和的紫墨寫滿了結盟之約,莊嚴厚重、渾凝端肅,沈雁州只匆匆一掃,見李君已署了名落了印,便颔首道:“她倒是果敢,信我至此,竟先署名了。”

程空道:“如今她地位搖搖欲墜,急求援軍,自然沒有矜持的餘地。我們若要害她,何必費這等周章,此非信也,不過審時度勢罷了。”

沈雁州便也随程空進了一旁營帳,取筆署名,取印鑒蓋上,一面捧着絹帛待墨跡幹透,突然若有所思笑道:“信則生疑,不信則不疑,那葉呆子倒難得說了句箴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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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空聞弦音知雅意,心中雪亮,卻連眉毛也沒動一動,淡然應道:“你要帶他回宗?”

沈雁州嘆道:“瞞不過程先生……他如今出身卑微,又不過稚齡,舉步維艱,我豈能坐視。”

程空道:“只是他如今受降魔聖印所累,有朝一日若被印主驅使,輕則狂性大發、重則淪為傀儡,于宗主不利。元蒼星一日不除,宗主身側便一日難容此子。除非……”他略略遲疑,仍是下定決心續道:“廢道種、毀脈輪,一世做個凡人。宗主盡可将他納入羽翼,照料他一世周全,為他娶妻納妾,往後開枝散葉,子孫綿延,也算是報了青宗主夫婦養育大恩。”

沈雁州卻突然将絹帛扔回桌案,冷笑起來:“你倒考慮周全,自己尚無家室,就連娶妻納妾之事也為他想好了,倒不如我先為你說門親事。”

程空便有些茫然。

他固然有所覺悟,既敢直言相勸毀其道種,便準備好了承受沈雁州的雷霆之怒。卻萬萬料不到沈雁州怒雖怒了,所氣的卻是為沈月檀娶妻納妾這等小事。

算無遺策的程先生便有些亂了方寸,只得應道:“我、卑職無意成家,大業未競,何以家為?是屬下逾越了,沈月檀的事,原不該置喙,宗主恕罪。”

沈雁州許是察覺自己一時失控,也收斂了情緒,方才搖頭道:“不可,雄鷹矯于長空,骊龍潛于深潭,若平白斷其羽翼、奪其鱗爪,非但結怨、更有違天道。我與義父有言在先,要護他一世周全,先前斬他已是無奈至極,豈可一犯再犯?更何況……大五經是他沈氏傳承,遲早要交予他手上,道種斷毀不得。”

程空愈發茫然,沈雁州此刻言行皆出乎他意料,這等大不韪的提議,沈雁州輕描淡寫便揭過;反倒抓着支端末節的小事大發雷霆,所謂事出反常必為妖,他一時間也沉吟起來,竟忘了回話。

被沈雁州喚了幾聲,這才回過神來,腦中轉了幾轉,又道:“不如我查閱經典,找找破解的法子。”

沈雁州道:“我意已決,若能找到法子再好不過,若是尋不到……也無妨。”

程空嘆道:“左右你也要去做就是了。”

沈雁州含笑道:“知我者程先生。”

程空一心為宗主打算,豈料此人冥頑不靈,幾近自亂陣腳,一時間惱怒失望湧上心頭,只沉下臉道:“沈雁州,切莫因小失大。”

沈雁州察言觀色,只笑道:“程空放心,我心中有數。”

只是究竟當真心中有數,還是被私情亂了心緒,只怕連佛陀再世,也替他辨別不清了。

衆人在竹林宗稍事休整,簽了盟約,諸事議定。

李君有離難宗宗主撐腰,審過嫌疑人,雖有疑點,最終卻仍是将郎敬定罪為刺殺前宗主的兇手。因郎敬當場被糯糯擊斃,便又處罰了有牽連的十餘人,其中泰半為李朕生前的親信。

此間事了,李君便要扶靈折返宗門,安葬兄長。

沈雁州更向勇健王請示,調撥兩百修羅殿武士協助李君清理宗門,又換了用以傳信的鳴符,做得面面俱到、仁至義盡。李君感激,亦贈了大量靈藥、靈草,可謂賓主盡歡。

這邊廂忙碌完畢時,便有人前來禀報道:“小少爺終于醒了。”

沈雁州抵達時,就見那小孩精神頗好,坐在床邊任醫師診視,一面撫着枕在腿上的初六腦袋,一面笑嘻嘻同葉鳳持說話。此時亦是第二日過去了大半日,午後陽光透進營帳風口,照得那小孩面頰如美玉生輝,兩眼愈發燦若星辰。

轉過頭見他走近,便愈發笑逐顏開,揚聲道:“雁宗主!”

葉鳳持亦起身,說道:“幸不辱命,葉某告辭。”

沈雁州同他視線交彙,亦不多言,只略略颔首,便匆匆擦肩而過,将正欲離開的醫師擠到一旁,抓着那小孩肩臂,仔仔細細上上下下打量,連聲道:“月檀,疼不疼?累不累?”

沈月檀笑吟吟道:“我好得很,叫宗主挂心了。先前不過道力微薄,不慎就耗損過甚,累及自身,慚愧慚愧。”

沈雁州見他當真無礙,這才放下心來,遂板着臉斥道:“胡鬧!當真不知天高地厚。”

沈月檀心虛,嗫嚅半晌也不知如何辯解,亦不敢提那詭異六道書之事,最終只得嘆道:“險些就見不到雁宗主了。”

話一出口,他這才後知後覺察覺心頭寒涼,沈雁州使個眼色,留守帳中的随從盡數退出去,他這才伸手将那小孩攬入懷中,撫着他微微顫抖的肩頭,柔聲道:“月檀,待見過香大師後,就同我回離難宗。”

沈月檀先前貪戀兄長沉穩寬厚胸膛,如今聽他一提,反倒後背一僵,沈雁州便察覺了,不覺微微苦笑。

沈月檀只埋頭在他懷中,見不到他自嘲苦澀笑容,只低聲道:“我、我已立下大願,要重振宗門、清理門戶。那些人自我手中奪走之物,總有一日,我要親手奪回來。若是随宗主走了,便名不正言不順了。更何況我與宗主有約在先,要為宗主做個內應,若是走了,便做不成內應了。”

沈雁州嘴角微勾,眼神卻深沉晦暗,難以名狀,只一下下輕輕撫摸沈月檀後背,柔聲道:“有我在,你非要親手去做不成?”

沈月檀道:“這是我的道,假手不得旁人。”

沈雁州松開手,與那小孩雙目對視,一字一句又沉聲問道:“沈月檀,你不後悔?”

沈月檀眼神清澈堅定,應道:“雖百死而無悔。”

不料話音才落,額頭就被重重彈了一下,火辣辣疼痛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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