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他走了

阮輕暮怔怔聽着, 半天才小聲說:“都登記啦,老簡那裏也批了。”

不能再靠近了。

每多靠近一點,就會多開心一點,分離的時候,就會覺得越發惆悵難言。

上輩子最後一次江畔分手時,這個人望着滔滔江水,也曾沉默良久, 說了一句“若是真的,再見時我必還你公道”。

從那以後, 他好像就一直隐約盼着再相逢的一天了。

總肖想着這個人終究會滿懷內疚而來, 鄭重執劍道歉, 自己也會嚣張又得意地大笑一聲:“哎呀呀, 原來秦少俠也有認錯的一天。好啦, 就饒你賠我一壇桃花釀吧。”……

他從恍惚裏回過神,使勁揉了揉自己的臉, 沖着秦淵勉強一笑:“就在樓上樓下,以後你可以去找我打牌,我擡腳下來, 也能找你問題目,一樣的。”

秦淵無言地坐着,安靜地靠着牆坐着, 鳳眼低垂。

半晌, 他望了望臺燈上的時間顯示, 輕聲說:“睡吧。”

阮輕暮忽然拿起手機, 對準了那個小臺燈,開始找角度。

左左右右拍了好幾張,他看着畫面背景裏的那個人,忽然心裏微微一動。

悄悄調整了一下角度,正要按下拍攝鍵,秦淵卻擡起了頭,無聲看來。

阮輕暮手微微一抖,按下的畫面就有點模糊了。

鏡頭裏,溫暖的一團光暈如織如水,映着那張熟悉的側臉,向着鏡頭望過來時,神情沉靜,一雙鳳目微微閃爍着星光。

阮輕暮趕緊擺擺手:“你別管,我拍個臺燈照片。”

拿着手機,他在淘寶上用了照片搜索,很快,一模一樣的商品被識別出來。

……特麽的居然要798元??

英國出品、獲得德國紅點工業設計大獎,“外觀簡約優雅、質感一流保證”。什麽鬼,淘寶上類似的小臺燈義烏産的,不才幾十元嗎?

他搜了半天,終于悻悻地關上了淘寶。

可惡,想買一個同款臺燈以後在四樓用,居然要一個月的生活費。

上個月的苦日子剛過完,這個月的八百元新生活費剛下來,就算再想要,他也不能這麽亂花錢。

這個破世界,又有空調又有手機,好玩得很,就是什麽都要錢,竟然還要自己掙!

……

老簡那邊動作很快,在收到阮輕暮的調寝室申請後,手續立刻走完了。

周六下午沒有課,阮輕暮離開學校回家前,先去了一樓搬行李。

推開106寝室門的時候,不知道是不是有事,那位寡言冰冷的室友沒有留在宿舍,阮輕暮看了看空蕩蕩的宿舍,開始動手收拾。

打開沒上鎖的櫃門,他忽然一怔。

多了一個塑料袋,打開一看,裏面是那盞精致的小臺燈。旁邊留了一張紙條,上面是剛健虬勁的一行鋼筆字。

“贈別禮物——祝成績進步。”

……

校外的馬路遠處,秦淵拉開轎車的車門,坐上後座。

嚴叔穩穩地開着車,看看後座的男生,有點不安。

從小看着長大的孩子,雖然在別人眼裏總是一副面癱少年模樣,可是在他眼裏,卻能分得清這孩子什麽時候是真的心境冷漠,什麽時候有一點小小的高興。

假如說這學期開學後,自家的小少爺顯得有些不易察覺的開朗,那麽現在,他的情緒又顯得低落得多。

“小淵最近學習辛苦不?”他沒話找話。

秦淵的目光從窗外的風景收回來:“嗯,不辛苦。”

汽車開出了學校附近的街區,向着一個鬧中取靜的豪華小區駛去。

九月的氣溫稍稍涼快了點,半敞開的車窗外風拂了進來,帶着不知名的路邊花木的香,幽暗又細密,是這座城市熟悉的味道。

秦淵坐在後座,黑亮的額發被吹動,他低下頭,沉默地撕開了手中的一個小糕點,慢慢地放在了嘴邊,一口口吃起來。

阮輕暮走的時候,床上和桌子都收拾得很幹淨,只在他桌上留下了一包這個。

雪白的酥皮,暗紅的酸甜的山楂餡,和第一次住進106時放在他桌上的一樣。

山楂鍋盔。

以前從沒吃過的東西,酸甜的滋味和酥面皮混在一起,顯得格外綿長細密。

嚴叔從後視鏡裏看看他,好奇地問:“學校食堂的點心啊,做得還怪好看。”

這孩子從來也不吃甜食的,看樣子,那東西挺甜吧?

秦淵“嗯”了一聲,糾正:“同學送的,不是食堂。”

嚴叔很高興:“哦哦,是你那個同寝室的同學?”

開學以後,這孩子忽然主動和他說,他的單人寝室裏搬來了一個新同學,雖然是別的班級的,可是人很有趣,人品也好。

雖然只是寥寥幾句,卻說得認真,也很開心。

後座上的秦淵慢慢地咬着山楂糕:“嗯,他送的。”

半天,他才低聲地說:“不過他已經搬走了,回自己班宿舍去了。”

嚴叔一怔,從後視鏡裏瞥了一眼安靜的少年,不知怎麽,心裏有點微微的難過。

“會有新同學來的。”他趕緊安慰着,“你要是覺得冷清,可以找你們班的男同學住過來嘛。”

車後座的大男生面無表情地吃着糕點,薄唇邊沾了點暗紅色的餡兒,半天才冷淡地說:“不會的。”

不想讓任何人再住進來。以前沒想過,以後也不再想了。

秦家在本地做企業多年,房産自然是不缺的,這套房子也是因為秦淵要在附近上學,才專門買下來供他周末歇腳。

小區距離實驗高中大概半小時車程,安保嚴密,綠化漂亮,是城區內少見的低容積率高級小區。

嚴叔把車停在了地下車庫裏,跟秦淵一起上了直達電梯。

公寓房套內面積很大,秦家給兒子買的這套大概兩百多平米,是個大平層。在一年前住進來時就提前做了精裝修,除了卧室和大書房,還特意裝修了一個健身房,裏面有不少運動器材,正中心還吊了個練拳的大沙袋。

打開密碼鎖進去,秦淵把書包放在門邊的玄關櫃上,嚴叔拎着車後備箱裏拿出來的一大包東西,進了廚房。

“我把牛奶和水果放在冰箱裏了,待會兒劉阿姨帶菜來,給你做晚飯。還有什麽要買的麽?”他打量着冰箱裏面的存貨。

秦淵搖搖頭:“東西都很全。”

“行,你缺什麽,給我發個短信,明天中午我開車來接你去吃飯。”

秦淵沉默了一會兒,才說:“再說吧,嚴叔你等我短信。”

嚴叔心裏嘆了口氣:“那行。”

嚴叔關上門走了,秦淵打開行李箱,把需要機洗的校服放進了洗衣機,按下清洗鍵。

日常穿的內衣都在他自己手洗,可校服整套洗起來就有些吃力,再加上他換得勤,有時候甚至上下午各一套換着,全靠自己手搓就太費事。

通常都是簡單過一下水,漂一下汗漬就晾幹,到了周末帶回家再統一機洗,烘幹後,下周一再帶回去學校。

阮輕暮剛住進來的時候,還為這個發過愁。

雖然好像家境很不好,但是也一定被家裏人寵着,是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家夥。

連衣服也不會洗,第一次換下校服的時候,還對着換下來的髒衣服足足發了半天的愣。

又愛幹淨,又一副無從下手、也不想下手的模樣。

“這可怎麽辦,不洗會不會發臭?可是只是泡幾小時的話,又不會自己變幹淨吧?哎哎,秦大班長,你的髒衣服怎麽處理的?哦對,你有好多套換,可惡。”

秦淵站在洗衣機邊,怔怔望着透明頂蓋下面奔流的水花。

白藍色相間的校服在裏面旋轉纏繞,耳邊,好像又響起那個家夥清亮又苦惱的聲音:“喂,你說我要是逼白競他們給我洗,這算不算校園霸淩啊?”

……忽然,手機猝然響了。

他的目光從水流中收回來,看了看那個號碼,等了一會兒,才按下接聽。

“爸?”

電話裏,中年男人的聲音渾厚,帶着點小心:“小淵啊,到家啦?”

秦淵看了看毫無煙火氣的公寓,又看了看冰冷的廚房。

家?

“是啊,到家了,嚴叔剛走。”他平靜地回答。

男人電話裏有點嘈雜,隐約有小女孩軟糯的聲音在裏面,分不清是電視,還是真人:“好好,我明天中午十二點的動車到,你等我找個好館子,到時候老嚴直接送你來,我陪你吃頓飯。”

秦淵站在洗衣機邊,目光看着反複的水流:“爸,您工作也忙,這麽花三四個鐘頭來吃頓飯,其實真的沒有必要。”

男人的聲音有點急:“不忙不忙,再忙還能幾小時抽不出來?再說我也想見見你,小淵——”

秦淵截斷了他:“爸,魏阿姨都三十五六歲了,二胎也不容易,你有空還是多陪陪她。”

電話那頭陷入了靜默,不知道是尴尬還是什麽。

洗衣機的蜂鳴聲響起,洗滌完畢,開始烘幹。秦淵的聲音平靜,不帶什麽感情:“另外,而且我現在功課真的忙,吃頓飯來回也要幾個小時,夠我刷幾套題了,真的。”

中年男人好像在那邊幽幽地嘆了口氣。

“好吧……”他的聲音有點無力,“那我這星期暫時不回去了,你想吃什麽,一定叫劉姨弄。”

頓了頓,他又說:“嚴叔那邊也不用怕麻煩他,有什麽事直接找他,懂嗎?對了,我剛給你卡上打了兩萬塊錢。你……”

“好的,我知道了,爸,您忙去吧。”秦淵淡淡地說。

電話終于挂了。

秦淵走回了書房,端坐在書桌前,抓起電話,撥了一個號碼。

“劉阿姨,你晚上不用來了。”他低聲說,“我在學校上自習,晚飯吃食堂。”

周末的作業和試卷都多,競賽班的數理化更是題海戰術,他桌上的試卷和資料擺開來,鋪滿了碩大的桌面。

一張張做過去,外面的天色漸漸變暗。随手按亮臺燈時,桌上的小座鐘已經指向了六點半。

他站起身,走到廚房裏。開了瓶牛奶,放了點水果燕麥和進口堅果仁進去,熱了熱。

端着牛奶麥片粥回到書桌前,他一口口慢慢喝着。

這套公寓房在二十六層,從高高的空中望下去,風景優美的西鏡湖在不遠處,湖邊有人工的明亮路燈,繞着湖一圈,現在已經全亮了,在将夜未夜中,勾勒出一汪暗色的溫柔。

這裏屬于高端小區,樓和樓之間間距很大,可是隔着遙遠的距離看過去,有燈光的那些窗戶裏,都有熱鬧和溫馨透出來。

斜下角的廚房裏,有一對男女在并肩做飯,看不清年紀,可是動作親昵;另一家的客廳沒有拉窗簾,裏面有孩子在地上的軟墊上翻滾。

手裏的麥片牛奶慢慢涼了,沒放什麽糖,涼掉的時候更加寡淡。

他忽然沖出書房,在書包裏匆忙地翻着,找出了那包山楂鍋盔。

配着牛奶麥片咬下去的時候,嘴裏終于有了點不一樣的滋味。

點開手機,班級群裏,年級群裏,一片熱鬧。

2班的學委李建荃小心翼翼地給他留了一條私聊,問他數學競賽卷子最後一題的答案;

傅松華在班級群裏吆喝,問明晚有沒有人早點返校,在晚自習前抓緊時間打一場球;

年紀群裏,有人在匿名說這一屆的學弟學妹不好帶,高一新生的班花班草評選這麽早就開始刷票;那個著名的百曉生在反駁他放屁,說哪一屆不刷?

他默默地浏覽了半天,前面的幾百條記錄一一翻看過去,也沒有看到那個人懶洋洋的發言。

他把自己數學試卷的最後一題拍了個照,發給了李建荃。

剛發完,傅松華的私聊就到了:“老大老大,在嗎?明天打球不?早點來嘛早點來嘛,拜托拜托!”

住校的學生周末返校往往有兩個時間點,家住得近的,會選擇周一早上趕過來;而家遠些的,怕周一遲到,往往是周末晚上就回校。

“不了。我在家住,周一再過去。”他回了一句。

那個空蕩蕩的寝室,現在比這個冷冰冰的家還要叫人難以忍受。

傅松華發了了哭泣的表情過來:“老大你變了,不再是籃球場上最好的小夥伴了!”

剛放下手機,就在這時,微信卻忽然傳來一聲“叮咚”。

一個陌生的頭像跳了出來,頂着一抹奇怪的粉紅色。

秦淵怔了怔,等到看清備注名時,忽然心跳就好像快了一分。

以前阮輕暮的頭像不是這個,而是一顆陰郁的破碎的心,看上去特別叫人不舒服。現在終于忽然換了?

仔細一看,是一枝粉色水彩畫就的桃花,開得燦爛又張揚。

頂着粉紅花瓣的對話框裏,那個人發了一句沒頭沒腦的話:“什麽時候返校啊?”

秦淵看着那句話,好半天沒動手指。

隔了半個城市的小巷子裏,阮輕暮心神不安地又瞥了一眼手機。

還是沒回應。一定在做題目,真沒勁。成績都那麽好了,幹什麽還這麽發奮。

家裏的主要空間都被隔開去做了按摩間,他個人的那間房子很小,在最裏面,大約十來平米左右,擺着一張單人床、一張書桌,還有一個小書架和大衣櫃。

雖然面積小,布置也簡單,但是卻幹淨整潔,勤快又幹練的穆婉麗從來也沒讓兒子的生活過得不夠體面。

終于,手機屏幕亮了,那個好像是偶然看到消息的人回了一條:“?”

阮輕暮精神一振,飛快地打字:“我明天晚上就回去了,要不要一起……”

他頓住了,忽然有點焦躁。

要一起幹什麽呢?都不在一間寝室了,在一起看書、做題?

班級不一樣,連作業都不同,讨論作業、對答案也對不到一起去。

他想了想,删掉了“一起”兩個字,改成了“要不要去我們樓上打個牌”。

打完了,沒發出去。

神經病,打過一次對家,以後還想拉人做固定牌搭子嗎?他啐了自己一口。

秦淵坐着書桌邊,看着對話框上面那串“對方正在輸入……”,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體。

可是那行字又消失了,半晌沒有變化,秦淵屏住呼吸,等了半天,終于再也忍不住,抓起手機正要追問,對面的話終于來了。

“我能去你那兒避避難麽?新寝室實在太惡心了,髒,臭氣熏天。”

幾乎是第一時間,他就發了一行字:“好,你随時來。”

想了想,他咬了咬牙,又追加了一句:“其實我一般下午就回去了。”

“好,我這就回去!”回複迫不及待。

秦淵看着那行字,嘴角微微露出了笑。

阮輕暮趴在書桌上,嘴角慢慢揚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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