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星際帝國（十五）

當聽到遲墨開口的時候，羅蘭瑟從沒像此刻那麽惶急過，事實上在他說出戰鬥仿真人的那一刻，他就仿佛猜想到了什麽一樣，死死望着對方。

而遲墨還沒有停。

他用了一個轉折詞“況且”，然後回過頭來看他。

這是第一次兩人這麽近的對視過，羅蘭瑟也因此無比清晰地看到了他的神色，他的神色就和他的聲音一樣，淡淡的，就像沒有一絲波紋的湖水，甚至連動容都不曾。

雙眼則冰亮遠比瑪瑙，明明是在此刻對望，目光交彙，卻有那麽一刻，讓羅蘭瑟覺得他的眼睛裏根本就沒有他。

他好像在看一個陌生人一樣，而确實對于遲墨來說，八年後的世界，實在是太陌生了，無論是人還是物。

所以他在苦惱之後，他決定放棄這些無謂的思考。

遲墨想，因為留在這裏實在是沒有意義，他更熟悉的是另外一片更加廣袤的天空，他便打算重游故地去看看。

現在，他要的機會也來了。

遲墨忍不住露出了一個笑意，他唇角本就有些輕薄，向上一彎的時候可以很輕松地勾勒出一個弧度。

羅蘭瑟有些恍惚地望着那抹微笑，他意識到，這是對方來到這裏後，露出的第二個微笑。

第一次對方笑的時候，羅蘭瑟還沒有察覺到那是怎樣的一種可愛的笑容，現在，他也不能說出不可愛三個字。

只是他非常明白的是，他這次的笑容不再是給自己的了。

他是純粹的一種愉快的笑意。

當聽到埃斯蒙德那熟悉的四個字，那些承載着他們曾經無數過往的記憶也如同潮水般席卷而來，吞沒着羅蘭瑟的身體。

此時羅蘭瑟也極為深刻的意識到，他竟然寧願選擇去那個曾經葬送過他的地方，也不願意和他呆在一起。

他怎麽可能答應，又怎麽甘心答應。

羅蘭瑟的心中迸發出一種熱烈的吶喊，同時心跳也在這一刻轟如雷鳴，他迫使自己的大腦保持清醒，他想要快點說點什麽。

說什麽也好，無論是阻止他，無論是哀求他，他都可以，只要他不離開他。

羅蘭瑟并不在意其他人的看法，這一刻，只有這個念頭攏住了他的心神。

但最終他的嘴唇只是翕動了一下，就徒然敗下了陣。

因為羅蘭瑟看到遲墨就這樣無比沉靜地看着他，他似乎完全不在意他的想法，只是最後輕輕地問道：“對嗎？”

這聲“對嗎”，其實一點都不像是一個疑問句。

就像是引導似的說出來的一樣。

所以羅蘭瑟這一刻完全明白了。

這是他早就打算好的。

羅蘭瑟就這樣注視着對方。

遲墨也感覺到了一絲疑惑，因為羅蘭瑟的臉色有些異常，他的膚色本就白皙，這時沒了血色之後，顯得更加蒼白。

他一向銳利有神的藍色眼眸忽然失去神采，變得就像沒有打磨過的原石一樣黯淡無光，張合了數次的雙唇最終緊繃成一條直線，帶動着臉上的神情都僵冷了。

所以遲墨很難去形容這是怎樣的一種神情，但這并不妨礙他看不出什麽。

對方似乎并不打算同意他的想法。

明明這是最好的解決方案了。

在他計劃施行之前，遲墨就想過，眼前可能出現的情況。

這也是他預想中的一種狀況，不過羅蘭瑟反應和他預想的都不一樣。

對方看到主動離開的自己應該是會答應下來的，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望着他。

遲墨不由得露出了一絲失望。

這抹失望就像最後一片浪花将羅蘭瑟完全拽入了那片無邊無際的深海洪流中。

他喉結動了動，伴随着胸膛的震顫才擠出一個字：“對。”

說完這個字的時候，羅蘭瑟後知後覺地發現舌根間不知何時冒上了一絲腥甜的味道。

而此時威廉大公也松了一口氣，他剛才原本十分緊張，因為羅蘭瑟的樣子實在是太可怕了，就像自己踩到了對方的逆鱗一樣，他差點以為這次不會成功了。

誰知道這個仿真人倒還有點眼色，主動提出要去埃斯蒙德。

要知道所有的仿真人去了那裏都不會再回來，這就是他們的命運。

雖然威廉大公并不是太相信對方的話語，就算軍用仿真人是真的，可是羅蘭瑟現在的樣子可一點也看不出兩人是真的毫無關系。

但威廉大公很清楚見好就收的道理，繼續惹怒羅蘭瑟明顯是一種不明智的想法，況且這個仿真人一走，那麽問題也解決了。

所以威廉大公在這個時候赫然露出微笑，打起了圓場：“不錯不錯，這樣的話，宮中的謠言想必也會不攻自破，我看這件事情還是盡早提上日程為好。”

科林安然地躺在床上閉目眼神，現在這艘星艦在航行了三天三夜之後即将到達空間跳躍的節點，馬上經過一場熟悉的震動，星艦就會穿梭過無數個星系來到埃斯蒙德。

埃斯蒙德，這是一個聽起來就不太愉快的詞語。

當年科林在戰争的最後一年不得不響應征召入伍，因為這時蟲後出現了，軍力出現了前所未有的短缺。

而自從羅蘭瑟走後，科林在學院裏過得如魚得水，他的實力和身份本就只差羅蘭瑟一籌，關鍵是那個平民遲墨也跟着去了，所以科林之後也能夠穩坐學院第一，再加上科林的交際手段，所有人為他馬首是瞻。

可接下來無論是抵抗蟲後還是再次跟着羅蘭瑟身後做事，都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

但科林也并沒有太放在心上，這幾年給他的感覺太良好了。

誰知道真的到了戰場，科林才知道自己之前的想法有多離譜，原來戰争是這麽的殘忍和恐怖，科林一開始簡直難以适應。

他看到蟲族的殘肢會忍不住嘔吐，連機甲都無法開啓。

而這時也迎來了羅蘭瑟的失望和其他軍人的輕蔑。

如果說這些科林還可以忍受，但科林獨獨無法忍受的就是遲墨！

幾年過去，他竟然還是這麽優秀！

就連羅蘭瑟和他的關系也變成這樣好，遠遠超過了自己。

憑什麽，不過是一個平民而已。

科林實在是想不通，而在學校的時候，他初次見到遲墨，就有一種難以言說的反感。

他雖然是平民，卻一點也不被自己的身份所限，他明明可以輕易地接近羅蘭瑟，卻從來沒有像自己這般汲汲營營。他在課堂上提出的那些觀點包括對仿真人的看法，都讓科林厭惡不已。

他很清楚地意識到遲墨和自己是完全不同的兩種人，就像鏡子一樣，照出了黑白兩面。

可是誰又願意被人襯托成黑色呢？

而後來的事情，讓科林明白，原來自己對比起他，還真是一無是處的墨色。

想到之前的種種畫面，科林的心中複雜不已。

但不管怎麽說，遲墨終究還是死了。

雖然科林也曾經為他真心實意地感覺到了一絲難過，不過現在，他已經不再去刻意記得那些事情。

況且這一次，對方再也不會出現了，即使是一個仿真人也不行。

科林不由得露出了一點志得意滿的微笑，睡了過去。

當他再次醒來時，星艦已經即将要抵達埃斯蒙德最大的軍事基地。

科林望着飛船的窗口那些變幻莫測的奶白色星雲和隐藏在星雲裏巨大的基地輪廓，好心情地拿起了光腦。

光腦作為每個人的智能輔助工具，還連接着決定他們命運的光網，有多種功能，比如進行聯絡、信用點錢包、查詢信息等等。

而這樣必不可少的東西當然便于攜帶，一般是類似于小型手環，直接點擊就可以出現可觸摸式的電子光屏。

只見自己的光腦果然多出了不少信息。

然而看到第一條的信息時，科林的眉心就狠狠一跳，什麽，羅蘭瑟竟然會同意将遲墨送到這裏來？

不對，這怎麽可能？

在科林的原本的想法中，羅蘭瑟那麽多年未見遲墨，即使出現在他面前的只是一個擁有記憶芯片的仿真人，他也絕對會壓抑不住自己的愛意。

可他很快就會發現，仿真人是完全不同的，也根本不是自己心中的那個人。這個時候，當他發現自己深愛的那個人的形象被玷污的時候，他會怎麽做呢？

即使之後并不如科林所預想的那樣進行，但科林也絕對想不到羅蘭瑟竟然會選擇放手！

不，不，怎麽可能？

科林了解羅蘭瑟，他的性子是難以想象的偏執，絕不可能就這樣罷手，當年遲墨死的時候，他那個樣子......

而這麽多年，他從未變過。

到底是哪裏錯了，是那個仿真人的問題嗎？

還是他低估了那個名為“愛”的詞語？

科林深深地皺緊了眉頭，緊接着他又翻閱着下一條消息，這個時候，随着光屏的亮起，科林的臉上的神情如同陶瓷忽然破碎般出現了一絲崩裂的痕跡。

整個首都星的中心并非是羅蘭瑟居住的宮殿，而是一座如同大腦般紛繁複雜的彎曲金屬構造而成的奇特建築。

這個建築造型極為雄偉，而附近也有不少居民參觀着。當然他們并沒有權限進去，這裏和皇宮一樣都不是普通人能夠随意進出的。

不過今日有些不同的是，又多了一些游.行者，他們手中拿着反對光腦的标語，并且在此附近逗留。

之所以選擇這裏，是因為這座建築裏面就放着與所有人密不可分的光腦。

在最深處的研究室裏，無數個超級計算機正連接着最裏面的光腦。

被人們稱呼為光腦的其實也是一個計算機，只是有所不同的是，它的運轉形式不一樣。

而它整體上看上去也正如一個巨大的大腦，只是全是由各種數據線構成的，渾身發着淡淡的藍色光芒。

因為計算周期，它會如同人類的呼吸一樣，光芒一亮一熄......

不知道是感應到了什麽，這一次它亮起的時間稍長了一點。

幾個研究人員有些狐疑地擡起了頭，因為剛才的數據監測上似乎出現了一點波動。

然而當他們再次低下頭的時候，剛才的那一幕好像是幻覺一般，那個波動消失了......

遲墨正在猶豫到底要不要收拾行李，事實上，他并沒有多少可以收拾的東西。

畢竟他也沒有什麽可以帶的。

可是，遲墨記得當時的埃斯蒙德因為非常偏遠的緣故，經常會有物資短缺的事情發生，害得許多東西都要分成兩份用，所幸的是，再怎麽不夠也不會虧待當時還是皇太子的羅蘭瑟，所以遲墨多是蹭他的東西用。

哦，忘了。

遲墨敲擊了一下手心，他差點忘記自己是仿真人，那些東西自然也不需要了。

所以遲墨打算輕裝上陣，而因為昨天答應了威廉大公，盡快出發，事不宜遲，就今天好了！

不過要不要和羅蘭瑟道別呢？

因為昨天那件事一出之後，對方的臉色并不好看，遲墨猜想也是，畢竟以羅蘭瑟的頭腦，應該猜到了這件事和他有關，之後遲墨盡量躲着對方。

現在到了臨別之際，遲墨想了想，決定還是不打擾對方的比較好。

況且他剛才從護衛長那裏得知，羅蘭瑟今日罷了早朝，因為有什麽要事，與人在書房裏商談。

想來也沒有空見他。

然而遲墨剛到了皇宮的大門時，對方過來了。

他走路有些急，因為長袍垂地的原因，并不是那麽方便，所以羅蘭瑟很快将冠冕和長袍都取了下來，就好像不這樣做就追不上自己一樣。

可是自己又不是偷跑的。

當遲墨生起這樣好笑的想法時，只見羅蘭瑟已經到了他的面前。

他侵染了汗水的發絲在空中飛揚就像溶金一樣耀眼，他顧不上即将到來的喘.息，立刻開口道：“為什麽不告訴我......你就這麽想......”

說到這裏，羅蘭瑟又閉緊了嘴巴，他死死地望着眼前的人，卻發現對方只是靜靜地望着他，似乎并沒有察覺到他原本想表達的意思。

羅蘭瑟說不清到底是失落還是慶幸，想到剛才從研究員口中得到的那一切......

羅蘭瑟大腦急速地運轉起來，他現在的思緒完全陷入了膠着的狀态。

他不知道該怎麽形容自己心中的想法。

面前的事實在告訴他，這一切都是假的，這個人額頭上的銀色印記，那個确認無誤安插進去的記憶芯片都證明着他确确實實就是一個仿真人，所謂的記憶和感覺都是機器給他的錯覺。

可是他的心，告訴他，他是真的，是真的遲墨。

沒有人能夠給他這樣的感覺，也沒有人可以讓他如此求而不得，神魂傾倒。

而現在望着對方的眼睛，羅蘭瑟再次确認，就算是一切都變了，但那種神态是他改變不了的。

此時的遲墨再一次感覺到疑惑，因為羅蘭瑟盯着他的眼神太奇怪了，想到對方剛才所說的話，遲墨忽然有一種莫名的預感。

果然只見羅蘭瑟深深地凝視着他的眼睛，他的喉間嗬然發出響動，一字一頓地問出了那個問題：“遲墨是你嗎？你回來了嗎？”

遲墨從未見過對方的眼睛像此時這麽奪目過，就如同清水湖畔盛開的紫羅蘭般清亮，而且他的目光透着一股希翼的感覺，比起期望還要深厚，比希望還要濃烈，就好像他在用全身心都在等待着一個答案一樣。

但在這樣的目光中，遲墨只是淡淡地笑了一下：“您認錯了，長官，我是仿真人一號。”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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