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秋雁走來,歡歡喜喜道:“皇上還是惦記着娘娘的,娘娘病着的這些日子,皇上雖不曾來,但時不時的打發李公公過來探問娘娘的病情。如今想必政務告一段落了,記挂着娘娘,皇上這就來了。”
淑妃面上微微現出了一抹緋色,略有了幾分精神,她掠了一下鬓邊垂下的散發,輕輕說道:“話雖如此,這半月功夫,皇上一次也不曾來過。貴妃那邊,皇上倒是去了幾次。”
秋雁将嘴一撇,一臉鄙夷的神色:“那哪兒是皇上自己要去,分明都是她撒潑耍賴,仗着太後,硬将皇上拉去的。進宮這兩三年來,皇上可曾有半只眼兒瞧過她?”她嘴裏說着,走到一旁去開衣服箱子,又道:“還是咱們娘娘太好性兒,才讓她始終壓着一頭。論起容貌性格,娘娘哪裏輸她?便是家世,娘娘可是出身京城名門,就說貴妃是太尉家的小姐,可咱們大爺也現任着吏部尚書,不比她差什麽。”
淑妃靜靜聽着,默然不語,但瞧見秋雁開了箱子,翻找什麽,出聲問道:“你做什麽?”
秋雁笑道:“當然是找好衣裳,替娘娘梳妝打扮啊。娘娘病了這許久,整日不理妝容,憔悴了許多。皇上好容易來了這一次,自是要好生打扮一番。娘娘本就生的美,皇上待娘娘也很是恩寵的。只要娘娘使一把子力,多留皇上幾次。皇上如今膝下無子,娘娘若能生下龍種,那可是皇上的長子,旁人可就再也趕不上了。”
秋雁說的歡喜,且滿含着憧憬。
然而淑妃的臉上,卻泛起了一絲青白,尴尬難堪,微微帶着幾分難言之色。
她不露聲色的将書卷撿起,合上書頁放在炕幾上,側過臉淡淡說道:“這等話,往後不要亂說。免得傳揚開來,叫六宮都說本宮輕狂,且還惹得太後厭憎。”
秋雁聽了這話,更替她主子打抱不平起來:“太後娘娘也真是偏心,縱然貴妃是她的侄女,一碗水也該有個平的樣子。許多事,分明是貴妃蠻不講理,颠倒黑白,偏生太後就是信她的。一時惱了,不分青紅皂白,就把娘娘叫到壽康宮訓斥。娘娘好脾氣,也不跟皇上說。”
淑妃說道:“進宮三年了,哪一日不是如此,還不習慣麽?罷了,不要提這個,傳出去又是一場。”
話至此處,她不願再提貴妃,便岔開了話:“你不必忙了,本宮不用梳妝。你去小茶房,叫紅杏預備幾道點心。”
秋雁一怔,說道:“娘娘,可……這幅樣子,怎好面聖?”
淑妃微微一笑:“便是這個樣子才好呢。”
秋雁不明所以,但還是依着主子的吩咐,蓋了箱子,出門去了。
淑妃坐在炕上,望着窗外滿園春色,沉默不語。
慶和元年八月選秀,她入宮至今已将滿三年了。皇上待她其實也還算不錯,後宮上下不過六個嫔妃,雖有貴妃當前,但一個月裏皇上總會見她幾面。加之,皇上與貴妃的矛盾,阖宮皆知。所以,滿宮上下都以為,淑妃娘娘備受聖寵。
Advertisement
然而,大約誰也不會想到,她直至今日,還是個處子。
淑妃輕輕閉上了眼眸,一雙玉手不由自主的緊緊握起,杏仁色的指甲越發的青白。
每一次,每一次去侍寝,她都獨個兒躺在體順堂的大床上,失眠至天亮。而後,便頂着兩只烏青的眼圈,被轎子送回鐘粹宮。而後,便是貴妃的怒火,太後的冷眼。
皇帝分明不曾碰過她一下,她卻白擔了這個名聲!
淑妃輕輕咬了咬指甲,奮力的壓着滿心的憤懑。
自小,她便知道自己必定是要入宮的。只是誰也不曾想到,最終登上皇位的,竟然是那個素來默默無聞的七皇子陸旻。
陸旻素來不被看好,京中這些名門閨女們,提起他來,大多是一句——可惜了那副好面孔。
這話既有惋惜之意,更多的則是嘲諷。
是皇子又如何?龍生九子,還種種不同。一個注定了沒有前途的皇子,這世家大戶的女兒,誰瞧得上呢?
淑妃倒是不曾随着那些姑娘們奚落過陸旻,但她心裏,一樣是看不上他的。
原本,她以為自己會嫁的人,該是太子。
不曾想,最終皇宮是進了,她也當上了皇妃,只是這皇位上的人卻變成了她最意想不到的人。
說起來,她心底裏還是不甘的。
憑自己的容貌才情家世,居然是嫁了一個靠運氣當上皇帝的男人!
淑妃長舒了口氣,平複了心境。
她取來一旁丢着的銅鏡,照了照。
鏡中人面如花,卻也似秋雁所說,有幾分憔悴蠟黃。
她淺淺一笑,将鬓邊散下的發重新別在耳後。
父親送她入宮時的話,言猶在耳。
橫豎她所要的,不過是眼前的位份,和家族的未來。至于皇位上坐的是誰,都無關緊要。
即便是陸旻,她也一樣會去谄媚。
貴妃那副交橫跋扈的性子脾氣,絕不會是她的對手。
陸旻踏入室內,迎面便是一股藥氣。
他輕輕蹙眉,看了一眼地下俯身拜倒的女人,莞爾一笑:“淑妃既是身子不好,何必這般拘禮。”說着,便親手挽了她起來。
淑妃起身,容長的臉面上浮着兩抹紅。
她垂首微笑道:“皇上跟前,臣妾無論生什麽病,該守的禮數,還是要守。”
陸旻掃了一眼她頭上略有幾分毛糙的發髻,及身上家常衣裳,腹中冷笑了一聲,面上依舊春風和睦道:“你從來就是這般識大體,懂禮數。你和貴妃一道入宮,還是你更令朕省心些。”
淑妃讓皇帝在炕東邊坐了,她在一旁侍立。
秋雁端了茶盤過來,她看了一眼,便親手将茶碗捧與陸旻:“這是才沏的茉莉花,皇上處理了一日朝政,想必有些燥悶,且試試這個。”
陸旻接過茶碗,垂首輕輕抿了一口。
淑妃立在一旁,正瞧見皇帝的側首。
行将日落,稀薄的日光灑在陸旻身上,仿若一層碎金,高挺的鼻梁上,細長的睫毛微微翕動着,俊美的臉如細瓷一般的光淨。
淑妃只覺得心口有些溫熱,其實她也不算吃虧不是麽?
畢竟,論及容貌,陸旻卻是一衆皇子之中最好的。
她溫婉一笑,柔聲道:“貴妃姐姐到底是太後娘娘的親侄女,自小家中寵慣了,難免性格張揚些。臣妾倒覺着,貴妃姐姐格外的可愛呢。”
陸旻嘴角揚起了一抹笑意,他将茶碗随手擱在了炕幾上,擡頭凝視着淑妃的眼眸,說道:“淑妃真是好教養,貴妃時常刁難于你,你倒覺的她可愛?”
淑妃略有幾分措手不及,她怔了一下,轉而又笑道:“皇上,取笑臣妾了。臣妾自來是這個脾氣,笨嘴拙舌的,就覺着貴妃姐姐這樣的人,實在可愛呢。”話未了,她便咳嗽了兩聲。
陸旻看在眼中,似是頗為關切道:“淑妃這病,可怎樣了?若還不好,朕便自民間召請名醫進宮為你診治。”
淑妃忙說道:“皇上不必為了臣妾一人,如此興師動衆,怕是要惹朝野議論,臣妾于心不安。再說,太後必定又要訓誡臣妾了。”說着,她螓首微垂,似有一分委屈。
陸旻瞧着她,将臂肘擱在了炕幾上,頗有觸動道:“太後管轄後宮嚴苛,你受委屈了。”
淑妃搖頭道:“有皇上這話,臣妾不覺得委屈。”
宮裏的人和事,就像戲臺上的戲。
彼此都知道這不是對方的心裏話,卻又你一言我一語的對下去。
陸旻同淑妃說了幾句家常話,便吩咐李忠将帶來的茯苓丸拿來,又道:“今日倒是空閑,所以朕來瞧瞧你。時候不早了,朕先回養心殿,不打攪你休息。”
淑妃眼見皇帝要走,便有幾分急了,忙道:“時候既不早了,皇上何不在臣妾這裏用了晚膳?春寒料峭的,這一路回去再喝些冷風,怕是要作病,就是臣妾的過錯了。”
陸旻撣了撣衣衫,說道:“不必了,還有些折子要批。你身子不好,也早些歇着罷。”說着,就邁步要走。
淑妃看他即将走到門畔,心中急了,竟一時忘了分寸,出聲道:“皇上!”
陸旻回頭,望着她不語。
淑妃臉上一片緋紅,咬了咬唇。
陸旻見狀,便揮退了左右。
淑妃一步步走上前來,雙眸如水,半晌低聲道:“皇上,可否讓臣妾真的服侍您一回?”
陸旻瞧着她,看她一副驚如小鹿含情脈脈的樣子,不覺唇角微微一挑,出聲道:“淑妃莫不是忘了?朕以往是怎麽交代你的?先帝倉猝離世,朕心悲痛,曾在靈柩前發誓,要為先帝守孝四十八月。孝期未滿,朕絕不行敦倫之禮。”
淑妃嗫嚅道:“皇上至孝,臣妾欽佩。但……但……皇上登基将滿三載,膝下一無所出。不止前朝議論紛紛,太後也時常問責後宮……”
陸旻神色冷淡了下來,他淡淡說道:“淑妃,既入後宮,身居高位,有些委屈是不得不受的。”
言罷,竟拂袖而去。
淑妃無奈,只好俯身//下拜,恭送皇帝離去。
待皇帝走後,淑妃緩緩起身,卸下了滿臉的溫婉謙卑,盡是不甘憤恨。
秋雁快步走進來,本是笑盈盈的,見了她主子這神情,吓了一跳,說道:“主子,您這是怎麽了?”
淑妃冷聲道:“無事,可打聽出來了?”
秋雁點了點頭,道:“原本李公公不肯說,張公公今兒又沒跟來,奴才使了銀子,李公公才透了些口風。”說着,走上前去,向她主子附耳低語了兩句。
淑妃聽着,雙目炯炯的看着她,問道:“當真?”
秋雁道:“千真萬确,皇上今兒去甜水庵,不單單是拜佛探望太妃來着。”
淑妃不言語,緊緊的咬着唇。
秋雁見她臉上紅色越發盛了,道了聲告罪,試了試淑妃額頭,失聲道:“啊呀,主子您在發燒,奴才這就請太醫去!”
這邊,鐘粹宮裏延醫請藥,又是一片忙碌。
陸旻乘于歩辇之上,狹長的鳳眼輕阖,似在養神。
片刻,他問道:“她問了?”
李忠打了個激靈,忙低聲回道:“回皇上,瞅着皇上與淑妃娘娘說話的空子,秋雁問了。”
陸旻輕笑了一聲,沒有言語。
李忠揣摩着皇帝這會兒興致不錯,便試着問道:“皇上,奴才瞧着淑妃娘娘對皇上很是謙恭柔順,也很是惦念着皇上。這饒是病裏,也沒少做了鞋襪使人送到養心殿來。怎麽皇上總不準她服侍呢?”
陸旻果然心情甚好,笑了笑,竟說給他:“這欲拒還迎,欲蓋彌彰的把戲,淑妃玩的過火了。”
李忠恍然大悟:“皇上,您是說……”
陸旻說道:“你都提前知會過她,依然這幅樣子接駕,分明是要告訴朕,她性淡如水,安貧樂道。朕來與不來,她不甚在意。她打量朕是個傻子,以為自己高明的很,篤定了朕會吃她那一套呢。”
李忠陪笑道:“皇上,淑妃娘娘如此,也是為了讨皇上的歡心,情有可原。”
陸旻垂眸,掃了他一眼,淡淡說道:“李忠,鐘粹宮平日裏沒少與你好處吧?”
李忠哆嗦了一下,連忙道:“皇上,奴才可不敢行那背主忘恩的事兒!即便兩宮娘娘偶爾打點奴才,皇上也都知情。就是,奴才就是覺着,皇上這登基三載了,身邊空落落的,連個貼心人兒都沒有……奴才心裏不落忍。”
陸旻不語,半晌言道:“朕的貼心人,絕不會是她們。”
曾經他位列皇子之時,這些女人如何在背地裏奚落嘲諷他,議論他,他怎會不知?
即便這個淑妃,人前裝出一副溫婉賢淑的模樣,依然是追着太子的屁股後面跑。
如今自己做了皇帝,她又來谄媚于自己。
其實,這人是誰都無關緊要,重要的是得坐在這個位子上。
陸旻曾經惡毒的想過,是不是一條狗坐在這位子上,她們也會如此?
她們要尊位,要賞賜,他都可以給她們,至于旁的,就免了吧。
本就不是真心待他的,他也不想在她們身上浪費什麽感情。
貼心人……他的貼心人麽?
想起那個唯一會真心待他的人,陸旻微微嘆息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