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陸旻回至養心殿時,已是掌燈時分,東暖閣裏紅燭高燒,燈火通明,晚膳亦早已預備下了。
因着皇帝晚歸,一應膳食皆扣着蓋子,幾只黃銅鍋子下面,依舊燃着炭火。
時氣雖已入春,但宮中的鍋子還不曾撤換。
陸旻更衣盥手畢,便走來入席。
李忠侍膳,将蓋子一一揭了,現出琳琅滿目的一桌菜肴來。
牡丹燕菜、蟹黃魚翅、一品幹貝、脯雪黃魚、山藥煨羊肉、五香冬筍、雞絲冬菇粥,色香俱全,皆是宮廷禦膳上的例菜。
為君三載,如此飲食倒也慣了。
李忠正欲布菜,忽見桌上放着一小盤蒜梅,不由出聲道:“喲,這玩意兒怎麽也跟着上來了?奴才該死,竟沒瞧見。”說着,就要撤去。
陸旻卻道:“不必,這是朕吩咐的。”
李忠不明所以,腹中忖道:這菜可是宮女太監們吃的,等閑上不得主子們的桌,皇上這是怎麽了?想着,嘴裏一字不提,默默替皇帝布菜。
陸旻夾了一枚青蒜遞入口中,梅子凜冽的芬芳酸甘與蒜的香辛直沖鼻息。
他輕輕眯細了眼眸,長舒了口氣,回味了片刻,說道:“朕記得,年前吩咐禦膳房造了蓮花曲,打一壺來。”
李忠哪敢說一個不字,答應着,忙出去吩咐。
張全福正在養傷,他另一個徒弟劉金貴正在門上候着,聽了這消息,忙上來問道:“師傅,咱們皇上近來是怎麽了?放着那些名酒好菜,卻要蒜梅和蓮花曲這等下人才吃的東西?”
李忠斜睨了他一眼,沒好氣道:“皇上想些什麽,咱們當奴才的能輕易揣摩,那還是皇上麽?少伸頭伸腦的亂打聽,你也不瞧瞧你師兄的下場!”
劉金貴忙将頭一縮,吐了吐舌頭,再不敢多言語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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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忠待小太監取了酒來,便雙手捧着,回至屋內,替皇帝取來一支蓮花口小金鐘,将琥珀色的酒液斟滿。
陸旻舉杯,幾乎一飲而盡,面色略松泛了些。
李忠琢磨着皇帝此刻心情大約不錯,便試探着問道:“皇上今兒怎麽有這個興致,吩咐這樣的東西來吃?”
陸旻唇角微勾,又揀起一枚青蒜丢入口中,說道:“怎麽,嫌棄這是下等的酒食?”
李忠忙道:“奴才哪兒敢,只是……這到底是宮人們才吃的。”
陸旻似乎興致甚佳,倒沒追問他言語失禮,微微一笑:“朕做皇子時,倒是常吃這些。”
李忠微有疑惑,卻聽陸旻又道:“……都是她親手做的。”
李忠登時了然。
陸旻有些失神,蓮花的清香将他勾進了記憶的深處。
當初為皇子時,他們母子不受皇帝喜愛,這飲食上自然也不能随心所欲。那會兒,他年歲尚小,不知母親的難處,常因飯菜不合口味而不肯吃飯。林才人為此事頗為頭疼,卻沒有什麽好法子。
蘇若華便做了這道蒜梅,以青梅與蒜瓣,鹽炒腌漬而成。
待菜成,蒜瓣翠綠,芳香酸冽,極能下飯。
蘇若華每每将蒜梅切碎放入菜中,他便能吃下兩大碗飯去。只是過了許久,他方才知曉,這道小菜原來是宮中貧苦的宮人用坊間的法子造來的。蘇若華亦是為了免去麻煩,故而将蒜梅切碎以佐味。
那時候,她常說:“這世間物事皆有它的用途,有什麽貴賤之分呢?比如吃食,好的便是好的,難道要以身份為意,特意割舍了去麽?那不是傻麽?”
然而,打從他去了趙皇後處,她便再也不與他講這些話了。
那蓮花曲,她每次來坤寧宮辦差時,總會捎來一翁,蓮花的清香,仿佛就是她的味道。
只是,她來的次數越來越少,兩人能說的話也越來越少。
終于,她再也不來坤寧宮了,為了避嫌他也極少去慧妃處,兩人即便在宮裏遇上,她也是恪守禮數,淡淡的一聲“給七皇子請安”,再無其他。
至于蒜梅和蓮花曲,更是再也不見。
如今登基三載,政權局勢都在悄然變化,權柄亦漸到他手中,這兩樣吃食上了桌,也沒人敢質疑一句。
那麽,她也該回到他身邊了。
陸旻憶着往事,才飲了兩鐘酒,竟就有些微醺了。
春風和暖,自窗棂吹入,送來不知名的花香,他不由眯細了眼眸,低聲道了一句:“不知怎的,近來朕很想念她。”
李忠見皇帝神色平和,便大着膽子問道:“皇上既這等中意蘇姑娘,何不就下旨将她收入後宮?”他是當真不明白,堂堂真龍天子,想要個女人,還不就是一句話的事兒?皇上這麽屈着自己做什麽?
陸旻淡淡一笑:“那多沒趣,她也未必肯舍了太妃。朕将太妃接回來,她自然就回來了。”
李忠越發納罕,雖則有太後壓着,但皇帝自登基以來,那也是個說一不二主兒,饒是太後的親侄女趙貴妃,皇上脾氣上來,也不留什麽情面,怎麽單單到了蘇若華這裏,就一再破例?
李忠到底是在宮中久了的,早年間服侍先帝,後來趙太後收養了如今的皇帝,他又被撥去服侍,也算看盡了後宮的起起落落,見了這個情形,心中大概也揣摩出來:這蘇姑娘若肯點頭,只怕是要占盡雨露,在這後宮中一枝獨秀了。
心中這般想着,李忠臉上卻是不敢帶出一絲一毫,仔細服侍着。
陸旻飲了幾杯酒,方命撤了下去,盛粥上來。
正當此刻,劉金貴進來報道:“禀皇上,貴妃娘娘派人送來一碟她親手做的桃花水晶糕,敬獻與皇上。”
陸旻微微一笑,說道:“貴妃什麽時候會做點心了?”
劉金貴自是不敢回話,只靜候吩咐。
片刻,陸旻沉吟道:“點心留下,之前西洋貨船上下來一架玻璃水銀鏡臺,使人送到承乾宮,朕賞賜與她。”
外頭吟霜聽着,心中那塊石頭才算落地,甚而還有幾分得色。
劉金貴應命,自帶了人去庫房搬運物件。
李忠從旁陪笑道:“皇上,您這是打一巴掌給個甜棗啊?”
陸旻掃了他一眼,言道:“朕沒那般無聊,她到底是太後的侄女,到底該留三分面子。”
李忠連連點頭:“皇上思慮周全,是奴才愚鈍。”說着,盛了一碗雞絲粥,雙手送了上去,又問道:“那麽,貴妃娘娘送來的點心該如何處置,請皇上示下。”
陸旻吃了一口粥,随口道:“賞與你了。”
李忠受寵若驚,忙跪了,說道:“皇上,這可是貴妃娘娘親手做來獻與皇上的,奴才哪兒有這個福氣啊。”
陸旻輕輕一笑:“貴妃哪裏會做什麽點心,怕不又是借花獻佛,你自管拿去吃,沒人會說什麽。”
李忠叩首謝恩,從地下起來,一張臉笑的擠成一團:“皇上待奴才真是恩德深厚,奴才粉身碎骨也難以報答。奴才一定盡心竭力的服侍皇上!”
陸旻聽這樣的話也是膩了,不過一笑了之,又吃了兩口粥,問道:“你那徒弟……”
李忠趕忙回道:“皇上放心,奴才已吩咐好了,待他一能下地,就打發他去服侍貴妃娘娘。”
陸旻微微颔首,說道:“貴妃身邊,也得有個機靈能幹的人服侍。”
李忠附和道:“皇上說的是,貴妃娘娘今兒因皇上不曾過去,發了脾氣,将去歲皇上做賀歲禮的水晶碗給砸了。能有個人時常在旁勸解着,該能好些。”
陸旻撥弄着調羹,淡淡說道:“她的氣性,倒還是這般大。砸了便砸了吧,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朕便晾着她,由着她鬧。總不成,她還能将皇宮一把火點了?若真如此,那太後倒是第一個不饒她。”
李忠聽着,心裏模模糊糊的覺着,皇帝這似乎是要将太後與貴妃分而治之。淑妃主子,瞧來也不像是真得皇上喜愛的。
然而,這是主子們的事,沒有他插嘴的餘地。
心裏想着,李忠又問道:“皇上,倒還有一樁事。內侍省的總管位子空缺了出來,令誰補上合适?”陸旻卻道:“不急,先放着。待會兒,傳朕的口谕,令內侍省副總管鐘銅上暫代正職。”
李忠微微一怔,旋即低頭應命。
待晚膳已畢,陸旻批了一摞奏折,微覺眼皮酸澀,擡頭驚覺竟已是人定時分,便吩咐就寝。
劉金貴服侍着皇帝洗腳,陸旻便問在旁立着的李忠:“太後可傳話過來?”
李忠琢磨着該是內侍省那件事,便回道:“還不曾,明兒一早,可要奴才過去問問?”
陸旻卻将手一揮:“罷了,太後既不問,那也不用因這點小事去攪擾她老人家了。明兒起來,你親自到甜水庵走一趟,将朕的口谕,傳給太妃。”
李忠連聲答應着,又道:“太妃娘娘知道了,一定高興。”瞧着皇帝的臉色,又補了一句:“蘇姑娘若知道了,想必也會十分高興。”
陸旻微微一笑,翻身在床上躺下,片刻便睡了過去。
李忠守夜,同他那小徒弟劉金貴一道走到外廊上。
劉金貴便悄聲問道:“師傅,皇上果然要将恭懿太妃接回來?那就是說,太後娘娘也答應了?”
李忠瞥了他一眼:“喲,小子,學會揣摩上意啦?這宮裏頭尤其忌諱自作聰明,多嘴多舌,哪天掉腦袋的時候,可別怪師傅沒提醒過你。”言罷,便在他後頸子上拍了拍。
宮裏的太監們都有個禁忌,不許人盯着他們的後脖子,更遑論被人拍了,說是太監們大多沒什麽好結局,怕被人咒砍腦袋。
劉金貴吓得出了一背冷汗,忙陪笑道:“師傅,這是哪兒的話,徒弟蠢笨,還得您老人家提點。徒弟就是覺得,皇上對太妃娘娘還真是孝敬,一直惦記着,那邊份例有沒有按時發放,每月都要問一聲。如今,又要把娘娘接回來了。師父既奉旨辦這個差事,娘娘跟前也替徒弟美言幾句。”
李忠嘿嘿笑了兩聲:“你小子倒是油滑,四處給自己找靠山。”嘴上說着,心裏卻琢磨道:皇上這醉翁之意不在酒,心思怕不是壓根就不在太妃娘娘身上。這趟差事倒還真是個機會,若能在那若華姑娘面前說上幾句話,往後也是多條路。
別看他是禦前總管太監,皇上跟前兒的人,然而所謂一朝天子一朝臣,有朝一日改朝換代,若不得新君的青睐,怕就沒什麽好果子吃了,所謂宮裏的太監往往沒什麽好下場,多半也是這個緣故。
太子雖連影兒也沒,但誰的肚子有希望,明眼人能看得出來。
李忠心裏的小算盤,撥的噼裏啪啦響。
然而,隔日在甜水庵怡蘭苑正堂上,他的算盤珠子碎了一地。
李忠瞪大了眼睛,張着嘴,半晌問道:“太妃娘娘,您……您說什麽?”
恭懿太妃好整以暇的正了正身子,微笑說道:“皇上的好意,我自當領受。然而回宮辦壽,大張旗鼓的,太過招搖,難免惹人閑話,于皇上也是不利,就不必了罷。”
作者有話要說: 各位寶兒,周三暫時停一天哈,還是周四晚上老時間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