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蘇若華瞧着陸旻, 久久不發一言。
少年時代的遭遇見聞,不知與陸旻留下了多少瘡疤,以至于到如今, 他都不能再輕信任何人。每每有嫔妃試圖取悅于他, 他便當她是別有所圖,并沒有什麽實在的真心。何況, 如今後宮之中的妃嫔, 沒有一個是他真心喜愛的,皆是各方勢力安插下的棋子眼線。
他在宮中,該是十分孤獨的。
而她自己,又何嘗不是呢?
這麽多年以來, 她又信過誰?真心待過誰呢?
即便是恭懿太妃,也不過是主仆之分,保她護她不過是為了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甚而對着恭懿太妃她亦是存了幾分防範之心的。
真正走進她心底的,能讓她不顧己身去維護的,也就只有陸旻一人了。
但聽陸旻又道:“先帝在世時, 朕可是看多了後宮的争執。那些女人, 口口聲聲如何愛慕先帝,如何一往情深,實則她們在意的不過是自己的名利。在先帝面前是一副溫婉多情的面孔,一轉臉就變得貪婪、扭曲、猙獰!那些僞裝出來的面孔,當真令人作嘔。朕做皇子時,甚而見過, 為了謀奪先帝的一夕之顧,竟誘哄着親生女兒雨天外出玩耍,使其發燒,好博得先帝憐惜的。這樣的女人,眼裏只有她自己,根本是牲畜不如!”
蘇若華默然,她知道這樁故事,那是先帝的蔭慧公主,因在大雨天于太液池觀賞雨中荷景,受涼發熱。因公主年歲尚小,又醫治不及時,竟燒壞了腦子,落後病好了,倒落下了個癡傻的毛病。大周皇室竟然出了個傻公主,先帝勃然大怒,責令追查。服侍公主的宮人畏禍,将事情原委和盤托出。原來是蔭慧公主的生母吳昭儀為謀取先帝的憐愛,唆使女兒冒雨去湖邊玩耍,致使其生病。其時,因西北戰事吃緊,先帝忙碌,無暇顧及後宮,雖派人前往問候,卻并未親至。吳昭儀見先帝不來,便拿女兒撒氣,延誤了醫治,最終落下這個毛病。
先帝震怒,将吳昭儀貶為庶人,打入冷宮。然而蔭慧公主終究是不能好了,這些年請了許多名醫看診,依舊是癡癡傻傻,只好養在行宮之中。
蘇若華聽聞此事時,心中亦震動不已,虎毒尚且不食子,何況人乎?
但聽陸旻冷笑道:連自己的親生子女都可拿來利用,她們還能在乎誰?她們口中所謂的真心情分,實則不值一文。即便是恭懿太妃,也不過是先帝來時,她方才做做樣子。那些年,她何曾真正關切過我的衣食安康,不過先帝來時,方才做做樣子罷了。”
蘇若華望着陸旻俊逸的臉上染上了一片濃重的陰翳,心中有些難過,不由伸手握住了他的,柔聲說道;“我也不知說什麽為好,但七郎放心,我總是在你身邊的。”
陸旻面上的陰雲,這方散開了些許,卻還是悶悶說道:“在這宮裏,只有一人是真心待朕,朕也會待你好。其餘人,都不配。”
兩人談談說說,一壺酒竟吃了個罄盡。
陸旻還要叫人再去打酒來,蘇若華見他已有微醺之态,便制止道:“皇上下午還要處置國事,不可再飲酒了。我叫他們送解酒的酸筍湯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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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旻面上微有酡顏,口中嘟囔道:“你又管朕了。”說着,卻又笑了:“朕聽你的。”
蘇若華淺淺一笑,起身下樓吩咐宮人拿解酒湯。
适逢李忠回來複旨,見着蘇若華,忙笑道:“若華姑娘,奴才的差事辦完了,要上去複旨。皇上這會兒,方便見人麽?”
蘇若華微笑道:“皇上才發了一頓脾氣,這會兒公公再去說這事,怕是火上澆油。不如待會兒回了乾元殿,皇上火消了,公公再禀報不遲。”
李忠聽着,連連颔首道:“多虧有姑娘在,不然,奴才又要挨排揎了。”
蘇若華淺笑說道:“李公公這是哪裏話,您伺候了皇上多年,最能揣摩聖意,何須旁人提點呢?但有一件,公公莫怪我多嘴,聽了也別生氣。”
李忠連忙說道:“姑娘這可是折煞奴才了,您有什麽吩咐盡管說,奴才無不從命的。”
她如今可是皇帝跟前一等一的紅人,能這樣跟他說話,可已算是十分客氣了。李忠伺候過兩朝的皇帝,可是見過不少,才得了寵便輕狂的不知自己是誰,尾巴翹到天上去的。自然,登高跌重,這樣的人大多也逃不過一個樂極生悲、粉身碎骨的下場。
蘇若華如今可謂是享着周朝開國以來獨一無二的恩寵,還能如此內斂自持,已算是十分難得了。
莫怪,皇帝如此喜歡她。
李忠這樣想着。
卻聽蘇若華說道:“李公公,想必您也看出來了,皇上不喜歡那些嫔妃來巴結讨好,與其她們過來招惹皇上生氣,一個不慎還要被治罪,不如以後就別讓她們再見皇上了。”
李忠瞪大了眼睛,頗為納罕,禁不住說道:“姑娘,這可不合規矩。這、這嫔妃前來求見,難道奴才攔着不成?”
蘇若華盈盈一笑,說道:“我也知道難辦,我也不為難公公。但只是以後如再有類似的事情發生,公公都只需交給我來處置就好。”
李忠看着她唇邊的笑意,明眸之中,清波流轉,心中暗道:這若華姑娘難道不知,如此行徑,一旦傳揚開來,她獨占皇帝、媚上善妒的名聲可就要坐實了。這好容易,她在壽宴上博了個端莊的美名,就要如此敗壞了麽?
雖是這般想着,他也不敢違背蘇若華的話,便點頭答應道:“姑娘既肯分擔,那奴才可就省了好大力氣。”
蘇若華微微一笑,眼見宮人送了酸筍湯過來,她雙手接過托盤,轉身上樓去了。
既然陸旻實在厭惡這些阿谀奉承,那麽索性她來當這個惡人。
蘇若華端了湯水回到樓上,将李忠的話轉述了一番。
陸旻卻不置可否,并未再談此事,将酸筍湯喝了,又就着些下飯的菜肴,吃了一碗碧粳米飯。
蘇若華見他喝了酸湯,酒意漸漸消退,才放心吃飯。
兩人用過午膳,正欲回去,西邊天際卻忽的飄來幾朵陰雲,将一片晴空蓋住,頓時涼風四起,天下如瀑也似的下起了瓢潑大雨。
豆大的雨點,打在屋頂瓷片上,叮咚作響,隐隐聽來倒仿佛打擊器樂之聲。
窗外屋檐上,無數道水流傾瀉而下,宛如細密的雨簾。
天地之間,霎時萬籁皆寂,唯有刷刷雨聲,與頭頂那叮叮咚咚的聲響。
蘇若華神色迷離,一時竟聽的癡了過去,片刻才道:“難怪這座樓宇名叫聽雨樓,果然有如此氣魄。”
陸旻才用過午膳,宮人端了一盞香片上來,他抿了一口,微笑道:“這聽雨樓上的瓦片,可是由四名建築國手一同設計構造,由二十名巧手工匠搭建而成,甚而連那些瓷片都是特別燒制的,裏頭可有前人的無數奇思妙想,不知試驗了幾多回,修繕了多少次,方成今日之景。”說着,又補了一句:“朕就知道你會喜歡。”
蘇若華看他神采飛揚,頗有幾分得意之态,便含笑問道:“我曾聽父親說起,先帝青年時酷愛此道,甚而還親自參與設計了玉泉宮的設計建造,不知哪裏是先帝的手筆呢?”
陸旻指了指窗外的朱漆欄杆,頗有幾分氣短道:“那闌幹上的雕花,便是先帝的禦筆。”
蘇若華走到窗邊,向外望去,果然見每一根欄杆上都刻着花紋,有祥雲、有盤螭、有鯉魚龍門、有萬字如意細細辨來,竟有十多種,不由笑道:“先帝倒是頗有雅興,先人不過題一方匾額又或一聯對子罷了,先帝竟是親自繪畫這些圖案。”話出口,卻不聽陸旻接話。
她回身,卻見陸旻坐在位上,面色頗有幾分不悅。
蘇若華便問道:“皇上這是怎麽了?忽然就不高興了?”
陸旻如怄氣一般的說道:“趕明兒,朕也畫一幅畫,叫工匠們刻在乾元殿的影壁上。”
聽着蘇若華口中誇的雖是先帝,陸旻卻仍舊實打實的不高興起來,就像是在心上人面前輸了一般的郁悶。
蘇若華聽出他話語中的郁結,遂雲淡風輕的一笑,輕輕說道:“皇上愛惜子民,不肯勞民傷財,大興土木,修造園林宮殿,可算是天下蒼生之福了。古詩雲:興,百姓苦;亡,百姓苦。為君者,功不在于興建了多麽繁華雄偉的亭臺樓閣,而是能庇佑天下子民,安居樂業,無苛捐雜稅之苦,無徭役之累,便是真正的賢明君主了。他日,史書工筆,必定會為皇上留下這一段的。”
一番話,說的陸旻心中那點點不快頓時雲開霧散,自思自己這番心事,倒也覺着幼稚可笑,不由笑說道:“你倒是會哄朕開心,朕登基才不過三載,親政更是不足一年,如何就是賢明君主了。”
蘇若華輕輕走至他跟前,俯身将手蓋在他手背上,與他四目相對,微笑道:“我在京郊甜水庵裏時,就常聽聞庵裏的姑子們說起,皇上又施恩于農戶,免了他們多少賦稅,開墾多少荒地劃歸他們。此一樁樁雖非什麽了不得的壯舉,但于黎民百姓,卻是最關乎生計的頭等大事了。心中有百姓,能愛惜子民,皇上便是賢君。而真正支撐這片江山的,并不是什麽宗族權貴,正是這些百姓。”
陸旻看着她的眼眸,清澈明亮,一片誠摯,他勾唇淺笑:“所以,你在甜水庵裏,其實也始終留意着朕的動向,是麽?”
蘇若華被他戳中了心事,有些不好意思,輕輕嗔道:“正經說話,皇上又扯起這些來了。”言罷,又轉身走回窗邊,觀賞窗外雨景。
陸旻走上前來,與她并肩而立,淡淡說道:“朕不在乎旁人怎麽想,但只要俯仰無愧于天地,且在你心中,朕是個好夫君,那便足夠了。”
蘇若華心中甚甜,挽了他的胳臂,依在他身上,一字不發。
兩人默默,看着雨景,倒也甜蜜。
蘇若華忽然瞧見外頭園中不遠處,一太湖山石旁立着一人,觀其服飾,卻不似太監。
如此瓢潑大雨,那人竟不躲不閃,且好似仰首,亦向這邊望來。
蘇若華便指着那人道:“皇上,那邊不知是何人,這麽大的雨就這樣淋着,不怕病了麽?”
陸旻順她手指望去,眯細了眼眸仔細辨認了一番,忽然大笑道:“是陸斐這個呆子!”
蘇若華放下手來,心中有些異樣,雙臂越發緊的環住了陸旻的臂膀,輕輕問道:“隔這麽遠,皇上也能看出來那是西平郡王?”
陸旻笑道:“旁人就罷了,陸斐朕是絕不會認錯的。那塊山石名叫九曲十八彎,上面雕了十八個孔洞,每逢雨天,石頂上的池子蓄滿了水,便會從這十八個孔洞之中流瀉而下,有如瀑布,倒是一景。只是他也太癡了,這山石上面的池子極深,即便雨停了也要好些功夫才能流盡。等雨停了再看不上更好?”說着,搖了搖頭,揚聲道:“李忠!”
李忠上得樓來,躬身問道:“皇上什麽吩咐?”
陸旻說道:“快,打發個人去跟西平郡王傳朕的口谕,要他即刻換一件幹淨衣裳,上來見朕。就說,朕要同他一道賞雨。”
李忠應命,轉身下樓。
蘇若華有些不自在,說道:“皇上,既見外臣,我不宜停留此處,還是先行一步。回了乾元殿,我将熱茶備好,香也焚上,再吩咐宮人預備湯泉沐浴。待皇上回去了,正好受用。”
陸旻不準,說道:“瞧外頭這樣大的雨,你冒雨趕回,怕要生病。那些事,底下人會置辦。陸斐不算外人,若在民間,他可要管你叫一聲堂嫂,有服之親,見見也罷了。”
蘇若華聽着皇帝的話語,也找不出一個合适的理由歸去,因想着皇上在側,料那陸斐也不敢再放肆,也就罷了。
她下樓吩咐了宮人重新燒水,雨天濕氣重,便預備下了普洱、金駿眉兩種茶水。
待茶得了,她端着熱氣騰騰的茶碗上得樓來,立在一旁,靜等着那個荒唐的西平郡王到來。
不多時,但聽一陣咚咚有力的靴子踩踏木質樓梯聲響,那張揚的話音便着随着主人一道上來:“皇上倒是好雅興,在此地攜美賞雨,也不忘了臣弟!”
蘇若華皺了皺眉,沒有言語。
只見陸斐已換了一身幹淨衣裳,大步上前,向陸旻俯首下拜:“臣弟見過皇上!”
作者有話要說: 猜猜狗子知不知道他弟的心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