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花才人久久未叫起身, 蘇若華便也始終拘着禮。

只是聽了這一句話,她微微擡首,看向花才人。

這婦人姿容亦是平平, 只是一雙眼睛甚是靈動, 大而有神,頗有幾分勾人的意味。難得的是她倒是有一副妖嬈豐腴的體态, 豐胸臀翹, 将桃紅色滿繡海棠花對襟衫兒頂的高高的,只是眉眼之間很有一股浮躁情态,令其人看來俗豔異常。

蘇若華禁不住的在心中好笑,這趙太後為陸旻遴選後宮, 倒是始終如一的心腸——除了她的侄女與淑妃,其餘的女子總是姿色尋常,不過略有幾分可看之處, 性情卻皆是如出一轍的不上臺面,不是輕浮短視,便是暴躁驕橫, 統統蠢的可以。

趙太後是為着不讓旁人踩了她侄女的頭, 給了陸旻選了一群庸脂俗粉。比起先帝的後宮,如今的情形可是好應付的多,倒是省了她許多力氣

花才人見她不答話,只是看着自己笑,肝火越發旺了,斥道:“你笑什麽?!莫不是在嘲笑我麽?!你好大的膽子, 竟敢蔑視天子宮嫔?!”

蘇若華唇角微彎,說道:“才人誤解了,奴才不過是看着才人這身衣裳喜慶,甚合這春日盛景,瞧着高興,故而一笑罷了。皇上政務繁忙,聽聞近來河南又發了旱情,才人穿上這一身衣裳,想必有為大周祈福的意思。”

花才人看着她面上那似有深意的笑容,知曉她心中必不是如此作想的,然而嘴上卻什麽理也挑不出來。難道她要說,穿這樣顏色豔麗、花紋妖嬈的衣裳,且在玉泉宮中晃來晃去,是為了同皇帝不期而遇,更是為了讓皇上多瞧自己幾眼?

蘇若華瞧着她窘迫的樣子,繼而笑道:“然而,才人,奴才勸您一句,國有災,皇上正在心煩,最見不得這樣豔麗的顏色。您這一身若是真犯在皇上的眼裏,怕是要受斥責。”

花才人的臉頓時刺拉拉的痛,蘇若華這是暗中譏刺她出來閑游,就是為了勾引皇帝,她哪兒能聽不出來。

她勃然大怒,當即斥道:“我再如何,也是正經的皇帝嫔妃!精心打扮,侍奉皇帝,乃是天職本分。你是個什麽下賤東西,越禮勾引皇上,無人過問也罷了,竟還敢在我面前言語譏諷?!”說着,她一眼瞥見那伏在地下有些顫抖的芳年,又想起适才之事,怒道:“皇嗣身份尊貴,事關重大。皇上的長子由誰來誕育,難道也由的着你們這些低賤的宮婢們議論麽?”

言至此處,花才人的神情竟有幾分猙獰,她橫眉冷眼的瞪視着蘇若華,幾乎恨不得将她一口生吞。

她切齒道:“蘇氏,你不要以為一時狐媚住了皇帝,就能得意下去。皇長子,斷斷不會從你這種賤人的肚子裏爬出來!”

花才人罵足罵夠,竟吩咐身邊的宮人:“宮女蘇氏、還有這個……妄議皇嗣,犯了宮禁,把她們送到慎刑司去,讓管教嬷嬷好生再教教她們的禮數。”

随侍的宮女,倒不似她這般沒有頭腦,面有難色道:“才人,這蘇若華正蒙盛寵,如此怕要惹禍。再則,她也并沒說什麽很不得體的話。這般行事,怕是不妥。”

花才人輕笑了一聲,那雙媚眼一翻,大聲道:“我素聞蘇宮女恪守宮規,說話行事向來穩妥,頗得主子們的重用喜愛。然而今日瞧來,真是有名無實。她同這賤婢在行宮大肆議論皇嗣,甚而妄言要第一個誕下皇子,可不是言語無狀麽?将她送到管教嬷嬷那邊,再好生學學規矩,也是為着她往後知道敬畏忌諱,能更好的服侍皇上。我這可是為着皇上的一片苦心,怎會不妥?!”

跟着她的兩名宮女,面面相觑,竟是無人敢動。

蘇若華看她鬧夠多時,竟也不待她準起,自己從地下站了起身,向花才人淡淡言道:“才人,皇嗣如何,奴才自是不敢妄議。但奴才以為,皇上第一個孩子該由誰來誕育,還是看皇上的心意,不是麽?如今後宮之中,到底誰最中皇上的意呢?難不成,還是才人您麽?”

花才人原本盛氣淩人,但看着蘇若華那雙如黑玉一般的眼眸時,不知怎的,竟後退了一步。

蘇若華眉眼含笑,紅潤的唇輕輕上揚,帶着一抹似有如無的不屑。她口中自稱奴才,通身的氣勢卻毫無半點身為奴才的敬上畏懼之意。

這大概,就是受寵之人特有的架勢罷。

花才人忽有幾分難受,分明她才是皇帝正頭的嫔妃,憑什麽被一個宮女壓着?

她切齒道:“我是才人,你身為宮女,竟敢犯上?!”

蘇若華一步步走上前來,低聲細語道:“才人,在這後宮之中,位份高不高不重要,端看聖意如何。您是才人,那又如何?”話至此處,她探至花才人耳畔,以唯有兩人能聽見的嗓音低低說道:“大周的後宮,死去的才人,也未免忒多了。”

聞得這一聲,花才人恍惚覺得,好似有一條冰涼膩滑的毒蛇纏在自己的頸子上,正吐着血紅的信子,嘶嘶亮出毒牙,随時都能一口咬住自己的喉嚨。

花才人背上忽的一寒,蘇若華卻後退了一步,含笑說道:“才人,奴才們還要緊趕着辦皇上的差事,不敢耽擱,就不陪才人說話了,還望才人見諒。芳年,起來,咱們走了。”言罷,竟也不等花才人出言,邁步離去。

芳年自地下爬起,有些愣怔,快步追上了她。

待兩人走遠了,花才人方回過神來,對于自己竟被一個宮女牢牢壓制住的窘迫之态,她幾乎惱羞成怒,厲聲道:“蘇若華,你別得意!別以為有皇上寵着,你就當真能懷上龍胎。即便能懷上,也得有那個命能去生!”

花才人的宮女在旁小聲勸道:“主子,罷了。她得皇上寵愛,宮裏根本沒人敢惹她。之前為了讨她歡心,皇上不知懲處了多少人。您何必觸這個黴頭呢?何況,皇上這樣喜歡她,或許将來她當真第一個生下皇嗣,那身份可就大不一樣了。您今日這樣對她,于日後不利啊。”

花才人本就在氣頭上,哪裏還聽得下這些忠言,轉身朝着那宮女擡手便是兩記耳光,喝罵道:“吃裏扒外的東西,方才我叫你們把她拿下送慎刑司去,你們怎麽就是不動彈?!我連你們也使喚不動了?!”

那宮女本是她的陪嫁,在主子跟前很是得臉,今日忽遭花才人這般打罵,自是委屈羞恥,嗚嗚痛哭不已。

正亂成一通,恰逢柳充儀從旁經過。

一見此狀,柳充儀勸解道:“妹妹這是做什麽?奴才不好,交給掌事姑姑責罰就是了,如何親自動手?叫人瞧見,只說妹妹你不穩重。”

花才人這方罷手,叫宮人向柳充儀磕頭謝恩,打發了她下去,氣咻咻的将适才之事講了一遍。

柳充儀輕搖着手中的團扇,聽着她的話,面上波瀾不起,半晌方才說道:“妹妹,這便是你浮躁了。她眼下風頭正盛,你何必去觸她的黴頭呢?往日,姐姐對你說的那些話,叫你戒驕戒躁,隐忍為上,你都當了耳旁風了。”

花才人一臉苦色,焦急道:“姐姐講的道理,妹妹自然是聽的。然而,咱們進宮都要三年了。皇上一次都沒有招幸過咱們,這要等到什麽時候?以往還有個指望,如今倒好,出來這麽一個妖婦,霸占着皇上,叫別人連半個盼頭也沒了!”

柳充儀依舊是不鹹不淡的說道:“妹妹慌什麽?人人都說皇上盛寵那蘇氏,依我看,未必如此。皇上當真如此寵愛她,為何不給她位份?真是盛寵的,就算即刻封妃也是有的。足見,皇上待她,不過如此。只是舊日的情分難舍,這也是那蘇氏的造化。然而情分,從來是越磨越薄的。這一道菜再好,天天吃下去,皇上難免也要膩煩。到那時候,一個宮女罷了,還不任人擺布?”

花才人跺了跺腳,哭喪着臉說道:“然而咱們才有幾年青春的光景?女人經得起這樣耽擱麽?是啊,過上幾年,興許皇上膩煩了,可咱也人老珠黃了。等着再進那些青春貌美的新人,踩在咱們頭上麽?!”

柳充儀的臉上,這方漫過一陣淡淡的氣惱,她冷冷說道:“那咱們,就推上一把。姐姐依稀記得,貴妃娘娘的表兄,似是在欽天監任職來着。”

花才人不明所以,說道:“欽天監,又怎麽了?”

柳充儀向她露齒一笑:“聽聞河南大旱,已有兩月不下雨了。不止耕地無水澆灌,甚而當地人飲水都成了難事。皇上,為此事可甚是煩惱呢。倘或咱們能出上一把力,皇上會不會高興呢?”

花才人性子固然急躁,腦子卻還算靈光,頓時明白過來,胸口堵着的那口惡氣,仿佛瞬間就散了個幹淨,只餘痛快。她掩口一笑:“姐姐說的是,這可是國家大事。皇上素來愛民,想必不會徇私護短。”

柳充儀點頭微笑,說道:“聞說貴妃娘娘昨兒夜裏受涼,今日有些頭疼。此刻,姐姐要去向貴妃娘娘請安,妹妹可要一同前去?”

花才人連連點頭:“妹妹自然跟姐姐一同前去。”

言罷,兩人手挽着手,往貴妃居所玉瀾堂行去。

這柳充儀與花才人本是一對表姊妹,兩人一道入宮,算是同氣連枝。柳家祖上與趙氏宗族有些姻親往來,算起來,倒也是一門遠親。故此,柳氏入宮,便封了美人。她頗有幾分才情,去歲太後做壽,因她一篇祝壽賦做的好,将她提拔為了九嫔之一的充儀。柳充儀與花才人,在後宮中向來以趙氏姑侄唯馬首是瞻。

蘇若華丢下花才人不理,徑直向秋楓軒行去。

今日,還是她頭一次仗着皇帝的恩寵,去打壓一個嫔妃。然而,對于如花才人這般的人,守禮謙卑是無用的,反倒是這種仗勢欺人,倒能叫她收斂一二。

從先帝後宮到本朝,她不知目送了多少嫔妃橫死,又或入了冷宮,一個才人又算什麽?

只有這些入宮不久的人,才會把位份看的如此重。

或者,将來她或許會有失寵失勢的一天,但如花才人這般的小人,也不會因着今日她謙恭忍辱就會放過她。既然如此,她何必客氣?現下陸旻寵她,她才不怕這些。

芳年三步并兩步追了上來,嗫嚅道:“姑娘,奴才給您惹禍了。”

蘇若華放慢了步子,微笑安撫道:“無事,她們想要尋我的麻煩,雞蛋裏也要挑骨頭出來。花才人在那亭中坐了許久,即便你不說那番話,她也要從旁處挑刺的。”

芳年卻有些惴惴不安,她回首看了一眼,只見花才人等人的身影已然不見,方才又道:“然而,姑娘對她這般不客氣,她會不會以此為由,向太後又或皇上告姐姐的狀呢?不若,回去之後,姑娘先向皇上提一提?免得日後她再來添油加醋,颠倒是非。”

蘇若華笑了一聲,說道:“近來朝政繁忙,皇上哪有精力閑暇過問後宮事宜?昨日,看他疲憊如此,我怎能這個時候拿這種女人之間争風吃醋的小事去煩他?再則,我并不是一個沒有皇上跟在身邊保着護着,就活不下去的人。”

芳年聽着她的話,半晌絮絮說道:“姑娘,你當真是了不起。奴才在宮裏,見的不是仗勢欺人的,便是膽小如鼠,任人欺淩輕賤,縮腦袋過日子的人。如姑娘這樣的,實在少見。”

蘇若華淡淡一笑:“皇上如能護着,固然是好,但咱們自己也要立得起來才是。”話至此處,她神色漸沉,幽幽說道:“雖是宮女,但咱們到底也是人,她左一句賤人,右一句下賤,難道我就該低着頭任她唾罵麽?”

芳年只覺心中一陣陣的熱血激蕩,還從沒有人跟她說過這樣的話,不論是管教她的姑姑,還是共事的宮女,不是跟她說要恪守本分、謹小慎微、忍氣吞聲,便是各人自掃門前雪,遭了禍便自求多福,誰能照拂的了誰?

她忍不住輕輕說道:“姑娘知道,奴才往年服侍過文淑皇貴妃。但奴才打從心底裏覺得,姑娘才是奴才真正想要服侍的人。”

蘇若華聞言卻有些訝然,轉頭看向芳年,卻見芳年清亮的眼眸之中,是一片摯誠。

她微微一笑,說道:“好,咱們往後,都好好的。”

玉泉宮雖不及皇城的規模,但占地亦十分廣闊,兩人走了幾乎半個鐘頭,方才到了秋楓軒。

這秋楓軒與別處的宮殿樓宇不同,并無恢宏氣勢,小小巧巧,面闊三間,兩旁有清涼抱廈,歇山式卷棚屋頂,雕着萬字如意祥雲的窗棂,窗子上蒙着翠色的蟬翼紗,楠木原色的門窗柱子,未塗油抹朱,在這富麗堂皇的行宮之中,這地方倒是別有一番雅致氣象。

蘇若華觀此地廣種楓樹,只是此時正值春季,并不見那漫天火燒一般的景致。

秋楓軒就隐在這楓樹林中,有一條碎石小路,蜿蜒曲折通了過去。

她心中道了一句:怪道叫做秋楓軒了。便向芳年低語:“此地楓樹多,待會兒走時,多摘些楓樹嫩葉,晚上回去為皇上做楓露茶。”

芳年點頭應了一聲,又笑道:“姑娘真是半刻也忘不了皇上,出來辦差,看見幾株楓樹,也要念着這些事情。”

蘇若華面上微紅,倒是沒有反駁,只是淺笑不語。

兩人順着石子路走到秋楓軒門前,卻見西平郡王的近侍元寶正在花圃邊站着,替冬青澆水。

蘇若華問道:“元寶,你怎麽在這裏?王爺病着,不用人服侍麽?”

元寶也識得她,笑回道:“王爺生病,脾氣也不好,心煩不想讓人吵鬧,将奴才趕出來了。兩位姑娘這會兒過來,想必是皇上派二位來探望王爺的?”

蘇若華點了點頭,說道:“正是。煩請你通報一聲。”

元寶将水壺放下,言道:“姑娘稍等。”便進去了。

片刻功夫,他便轉了出來,陪笑道:“王爺病中不喜人多吵鬧,就請蘇姑娘獨個兒進去吧。”

蘇若華微微一怔,芳年說道:“我同姑娘一道來的,再說這樣似乎有些不合規矩。”

元寶笑道:“我們王爺脾氣一向怪誕,如今又病着,姑娘們多擔待吧。”

蘇若華沉默了片刻,點頭道:“好,我進去。”言罷,看着芳年有些憂慮的神情道:“你将皇上吩咐帶來的山參,交給元寶,在外等我就是。”

芳年聽她如此說來,便也沒再說什麽。

蘇若華便随着元寶入內,穿過正堂的軟壁,往後面去了。

一路過去,竟沒見什麽人。

蘇若華有些疑惑,問道:“服侍王爺的人呢?怎麽只有你一個?”

元寶撓了撓頭,說道:“王爺随駕而來,原本帶的随從就少。這生了病,越發不喜人多,今早便将他們都打發出去了。獨剩我在這兒,聽着王爺要茶要水的吩咐。”

蘇若華聽着,心頭略有幾分不安。

好容易走到內室門前,元寶打起繡了松葉紋的棉門簾子,笑道:“姑娘進去吧,王爺就在裏面。”

蘇若華只覺迎面一股藥氣直沖而來,不由皺了皺眉,暗道:看來這西平郡王當真是病了。

她邁步入內,元寶放下簾子,又出去了。

室內有些昏暗,濃重的藥味直沖的她有些暈眩,挨着南牆放着的拔步床上,卻是空無一人。

她正自疑惑,卻聽西邊傳來一道略帶着幾分嘲諷的男音:“你來看我,卻又看不見我?”

蘇若華轉頭望去,卻見陸斐倚着軟枕,卧在西窗下的一張長榻上,身上蓋着一領水綠色綢緞薄被,俊逸的面容有些蒼白,連那薄唇也失了原本的顏色,轉而發青。

只是,人雖病着,那雙眼睛卻鋒利依舊,正炯炯的望着自己。

她緩步上前,向着陸斐福了福身子:“奴才見過王爺,聽聞王爺染了風寒,且夜半發熱,皇上打發奴才前來探望王爺。”

陸斐看着她,她欠身俯首,很是溫婉恭敬,如柔雲一般的發髻上戴着白海棠綠玉珠花也是那樣的溫柔雅致,仿佛如它的主人一般。

他很想親手将這朵白海棠摘下,就此納為己有。

蘇若華久不聞陸斐的聲音,心中正道:今日也是邪門,連着撞上兩個不叫人平身的。

正這般想着,卻聽陸斐悠然說道:“到底是皇兄叫你來,還是你自己要來?”

許是因着病中,這嗓音有些幹澀暗啞。

作者有話要說:  其實這哥倆很像,包括對女人的品味上,都很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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