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玉泉宮好一番熱鬧, 嫔妃們競相祈福誦經,也成了一道難得的景致。

然而這番熱鬧卻并沒能打動皇帝的心腸,除了口頭褒獎并循例的賞賜外, 衆連皇帝的面也見不着。

雖如此, 這些一心讨寵的女人,只當此舉奏效, 越發賣力起來。

而陸旻在太和殿裏, 每日為如何周轉調撥銀兩發愁,國庫已調撥了許多過去,到底不能足夠。除卻安撫百姓,以度災年, 陸旻今歲更想于旱情各地廣開蓄水池,于澇區興修河堤。黃淮地區,旱澇交替, 總是周朝統治者的一塊心頭大。陸旻曾召集工部、戶部官員商議此事,要拿出個一勞永逸的對策。衆臣子議論了許久,除卻大修水利工程外, 并無良策。然而這等巨大工程, 耗費人力物力無數,雖是好事,但如若調度無方,反倒易激起民變。

陸旻正為此事焦頭爛額,忽聽殿外有人高誦佛號,他暴躁不已, 大喝道:“這是什麽,如此膽大,敢在太和殿外這般喧嘩!”

李忠忙出去看過,回來報道:“皇上,這是花才人在外為國祈福,所以如此誦經。”

陸旻怒道:“既要為國祈福,誦經為何不去千佛殿?!繞着朕辦公的大殿吵嚷不休,是何居心!”

李忠回道:“皇上,這花才人說她在佛前發了宏願,要圍着太和殿繞九十九圈、念誦八十一遍求雨經文,所以才如此行事。”

陸旻怒極反笑道:“她既是這等虔誠,那也不必留在後宮,朕就圓了她這份心願。李忠,傳朕旨意,才人花氏,虔誠向佛,一心為國祈福,願以身侍佛。此志可敬,朕不能阻攔,特賜號淨空,許其落發于甜水庵出家禮佛。”

李忠登時一怔,皇帝這旨意,算是把花才人給強行出家了。

這等事,其實不算稀奇,本朝多有嫔妃以各種緣由,或于尼庵修行的,或真落發出家的,但大多是皇帝大行,嫔妃無可托身,方做如此打算,比如恭懿太妃當年便是如此情形。

這皇帝親自降旨,要嫔妃出家的,還真是頭回見。

李忠略一遲疑,陸旻便冷冷的逼視着他,斥道:“怎麽,朕的旨意,已經傳不下去了是麽?”

李忠慌忙道:“奴才不敢,奴才不敢,奴才這就去傳旨!”言罷,擦了擦額上的汗,三步并作兩步往殿外奔去。

陸旻又看向殿下那一衆呆若木雞的朝臣,說道:“諸位卿家,适才說到朕欲沿着黃河上游修築河堤,開挖河道,引河水入旱區,擴建蓄水池三百座。諸位有何見解?”

衆朝臣回過神來,戶部尚書岑書宇出言道:“皇上,此舉所需人力財力委實驚人,今年又正逢災年,恐朝廷力有不逮,要激起民變啊!”

陸旻搖頭道:“正因今歲是災年,河南一帶荒蕪了許多農田,大量農民無業無糧,幾成流民。廣建粥廠,不過救濟一時,且只能令人果腹,再無別的益處。這些人無業無為,吃飽喝足,仍要生事。開鑿水渠,便需雇傭大量工人,朝廷給錢給糧,便能安頓許多人口。何況,興修水利于今後治河灌溉都大有好處。且不致使其人口大量流失,來年春耕又缺了勞力。再則,朕也并非要今歲一年便興修完畢,總要徐徐漸進。今歲興修多少裏河道、修建多少座蓄水池,總需人力多少、所費錢糧幾何,朕這兩日已仔細算了一番,今日便與諸位商議商議。”言罷,示意劉金貴。

劉金貴便将皇帝一早寫好交于他的文章拿出,蕩蕩如流水一般的念誦了一番。

衆臣子聽得啞口無言,看着上首那泰然自若的皇帝,不由各自心中暗道:當今這位聖上,年歲輕輕,手腕倒是老辣,什麽都思慮全了,全不給人退路的。

戶部與工部的一應官員,更是冷汗直流。

這對于國庫錢糧所剩幾何,每年所用幾何,地方人口乃至于河道水利等事,皇帝知曉的比他們還要清楚!

這些事,原該是他們所掌握的,如今竟還不及上位者。若是皇帝問起來,一個不慎,就要治一個玩忽職守、屍位素餐的罪名了!

好在,陸旻并未盤問他們細節,只是問詢修建河堤的相關事宜。

岑書宇心下稍安,當即奏報道:“皇上,國庫如今能調撥的銀兩,除卻日常各項所用,總計約六百萬餘萬兩。然則這筆銀錢不能全數花銷,還要防備戰事災情。修建河堤并赈濟災民皆是大工程,依着皇上适才所算,還需再從別處籌集二百萬兩,方可填補這項虧空。”

陸旻颔首道:“朕亦慮及此節,不知諸位卿家,可有籌集銀兩的良策?”

衆人面面相觑,各打一盤算盤,有覺此事與己無關,遂高高挂起的;亦有恐皇帝問起本方稅收情況,要增稅的;然真正覺火燒屁股的,仍舊是工部與戶部。

戶部侍郎錢偉奏道:“皇上,臣以為,如今之計唯有增稅一條。”

陸旻眯細了眼眸,起身下來,走了兩圈,說道:“先帝在世時,蝗災、旱災、兵災交替而至,還有流民之亂,各地百姓幾乎苦不堪言。朕自登基以來,得上天眷顧,風調雨順,過了三年的好年景,方有今日的太平世道。”

群臣聽着,忙拍馬屁:“皇上是一代賢君,自然感動上蒼,天佑我大周,國泰民安。”

陸旻不理會這阿谀之言,繼續說道:“與民休養三年,民生方才複了元氣。去歲,朝廷已恢複了五成糧稅。得百姓供養,朝廷方能安泰,爾等方有衣食。如今,國有災禍,百姓失所,要爾等出謀劃策,竟只會朝着百姓口袋中伸手?!汝等,有何臉面,披着這身官衣,站在這裏,堂而皇之的說出這樣的話來?!”

話至尾處,皇帝已聲色俱厲。

群臣惶惶然齊齊拜倒,一起道:“臣等羞愧!”

陸旻竟将頭上平天冠摘下,端在手中,一臉冷色,怒視着殿上跪倒的官員。

春日裏的陽光灑進殿來,落在這青年帝王的臉上,為他鍍上了一層淡金,宛如神祗。

玄色衮袍之上的金龍,舞爪怒目,仿佛就要騰飛而去。

陸旻一字一句道:“若不能庇佑子民,朕戴此平天冠何用?!稱帝,又何用?!”

這一聲,宛如春雷,震在殿上每一個人的心頭。

陸旻登基三載,雖一步步自趙太後手中奪回了權柄,但于前朝到底斡旋平衡居多,少有發落訓斥,群臣亦從未聽過他這等狠厲言語。

直至今日,這幫臣子方才醒悟過來,眼前這位帝王再不是那個只知飽食酣眠、任人擺布、握着玉玺卻無所适從的少年皇帝了,他是一個有着雄心抱負的君主。

群臣心頭發顫,殿上一時竟是鴉雀無聲。

陸旻将平天冠重新戴回頭上,轉身走回皇位,重新坐下,方才道:“爾等平身罷!”

一衆臣子這方依次起身。

有人為讨皇帝歡心,便出班奏道:“皇上,不如號令京城權貴世家,一起捐錢獻糧,想必很快便能籌集足夠銀兩。”

陸旻卻擺了擺手道:“卻不必如此,朕算過一筆賬。先帝在世時,為當地通商便利,曾将當地食鹽販售交于地方自行管轄。這幾年下來,當地大鹽號不下五十餘家,小鹽販子更是多如牛毛。然而這幾年,他們向朝廷繳的稅,卻還不及之前的八成。”說着,他颔首道:“這麽多年下來,他們該是很肥了。朕也不要多,只消他們把欠朝廷的稅都補了,也就不與他們計較了。這個數,也就該夠了。”

群臣聽着,皆大吃一驚——這江浙一帶,乃是錢氏宗族經營的勢力範圍。那些鹽商膽敢如此偷稅,自然是孝敬過了的。皇帝此言,竟是要割錢氏的肉了。

其中有幾個錢氏的官員幾乎按捺不住,想要說些什麽,又強行忍住了。

陸旻的目光在這些人臉上一一逡巡,将所有人的神色收入眼中。

他要全然掌控局勢,這趙與錢都是務必要根除的勢力,而此次旱情便是個絕好的時機。唯有動起來,水才會渾,也才有文章好做。

至于适才那人提議的號令京城權貴捐錢獻糧,此不過是想挑撥皇權與親貴之間的矛盾,他怎會落入這般幼稚圈套?

不止如此,當下他還要極力安撫宗親貴族。

雖則這些世家權貴他早晚也要一一收拾,但在他拔除了趙錢之前,時局務必要穩。

當下,陸旻問道:“爾等,可有人願往江淮辦理此案?”

這話音落,一時竟無人敢應。

衆人皆知錢氏在江淮經營年久,勢力盤根錯節,此案辦好了或許是大功一件,但只怕有頭領命,無頭交旨。

其中有那麽幾個青年子弟,倒是一腔熱血,為陸旻适才一番為國為民的言語所動,願為皇帝出力,然而一時并無人挑頭。

陸旻連問了兩聲,臉色便沉了下來,說道:“爾等日日口口聲聲願為國家為朝廷肝腦塗地,全都是假話不成?!”口中雖這般說着,心裏卻盤算着:這時候,他也該來了。

想着,陸旻暗中嘆了口氣:他若此次真的退縮,那也算朕看走了眼。耽溺于兒女私情,也不是可造之材。

正當此時,殿外一人忽揚聲道:“皇兄,臣弟願領此差!”

陸旻聞聲,臉上頓時漫過一陣喜色。

衆人轉身,順聲望去,只見一人身着郡王蟒袍,如玉樹臨風,大步走上殿來。

西平郡王陸斐上殿,向着皇帝行了叩拜大禮,說道:“皇兄,臣弟來遲,望皇兄恕罪。”

陸旻望着陸斐,見他面色微白,尚有病容,但精神卻甚好,眸中甚而有着光彩,他莞爾一笑:“郡王近來染了風寒,一時竟而病重難以下床,如今能帶病前來議政,何罪之有?”言罷,竟向太監吩咐道:“來,給郡王放把椅子。”

陸斐謝過,竟也不推辭,待椅子搬來,掀衣落座,又道:“臣弟在殿外已聽到皇兄所言,臣弟願領旨前往江浙,辦此鹽稅大案。”

陸旻眸中閃過一抹極滿意的精光,而其中更隐着些許晦暗不明的情緒,他說道:“好,西平郡王既願領此差事,朕便許你便宜行事之權,可助你辦案順遂。”

殿上群臣聽在耳中,又是一驚。

這所謂便宜行事之權,乃是臣子在外行走辦差時,據實情斟酌辦理,不必事事上奏。簡便來說,就是皇帝許你先斬後奏。

往年能得皇帝下放如此權柄的,都是心腹股肱之臣,皇帝以往便十分看重西平郡王這個堂弟,這滿朝皆知,但今日看來是要給他實權了,并實在倚重他了。

有西平郡王挑了頭,那幾個原本有意的青年臣子便也站了出來。

陸旻褒獎激勵了他們一番,此事便就定了下來。

待朝政事畢,群臣散去,陸旻便同陸斐一道進了偏殿,對坐說話。

劉金貴送了兩碗茶上來,陸旻取了一盞,向陸斐笑道:“這是才進貢的武夷水仙,你也嘗嘗。”

陸斐便也取了一盞在手,揭開蓋子,只見湯色黃澄,其香有如蘭花,尚未入口,便先道了一聲:“好茶!這時節,也就皇兄這兒有這樣的好茶。”

陸旻莞爾道:“既喜歡,走時帶一斤去。”

陸斐淺笑道:“新貢的春茶,必定稀少珍貴,臣弟怎敢奪皇兄的所愛。”他口中這般說着,心中卻道:我真正想要的,你也不會給我。

江浙私鹽事有了着落,陸旻心情暢快,說道:“一兩斤茶葉罷了,比起你我的兄弟情分,又算的了什麽?待你此次功成圓滿,朕許你一件事。”

陸斐心頭一跳,擡頭看向陸旻,問道:“皇兄此言為真?”

陸旻笑而不語。

陸斐又道:“臣弟無論求皇兄什麽事,皇兄都會答應麽?”

陸旻忽想到了什麽,面上的笑意漸淡,端起茶碗啜飲了一口,依舊無言。

陸斐按捺不住心口狂跳,低聲道:“臣弟鬥膽問一句,之前聽聞皇兄很是寵愛一位宮女,但近來似是疏遠了她。倘或,臣弟是說,倘或皇兄已厭棄了她……”

這話未完,李忠從外進來,向兩人行了禮,低聲向陸旻道:“皇上,這花才人并不肯落發出家,正在大哭大鬧,奴才們無法可施,求皇上示下。”

陸旻斥道:“無用的東西,要發落一個女人,你們一群人竟都奈何不得,還要來問朕讨主意?”

李忠一臉苦色道:“皇上,這花才人到底是後宮妃嫔,奴才們并不敢不敬啊。”

陸旻冷冷說道:“她如今已不再是你們的主子了,朕不想在後宮看見她。該如何處置,還不清楚麽?去對這花氏說,尼庵與冷宮,讓她任選一樣。她在宮中散發念經,已是行止癫狂,更攪擾朕處置國事,更是犯了大不敬。朕未治她的罪,已是網開一面了!”

李忠連連應聲,又退了出去。

陸斐聽着這些事,不由笑道:“皇兄宮裏這些妃嫔,倒是頗為有趣。臣弟養病這兩日,也聽聞各宮的娘娘們忽然都熱衷起念經祈福來了。想是為了國有災情,她們身在後宮,無可奈何,做些力所能及之事,也算一片為國之心了。”

陸旻笑了一聲,端着茶碗,淡淡說道:“她們是為國,還是為了她們自己的榮寵。這為了讨朕歡心,無所不用其極,就算是為國祈福也實在算不得什麽。再則,你我皆知,所謂神助天佑,不過子虛烏有,一切還當盡人事。皇帝祭祀,是為安撫天下。這些嫔妃們關在後宮,做這些事情又有何益?原本,朕念她們初心尚不算惡,倒也罷了。如今竟越演越烈,只為博朕一眼,甚而敢來打攪朕議政,真正是放肆妄為!她們若真想為國出力,就該想着怎麽勸她們的母家為朝廷出力。不濟,也該安安分分的待在後宮。如此颠寒作熱,令人不得安生,真是不知所謂。”

陸斐聽着,不覺說道:“皇兄既有此念,那當初又為何褒獎那李氏?上有所好,下必甚焉。皇兄該比臣弟更明白這個道理。”

陸旻微微有些尴尬,咳嗽了兩聲,岔開了話,說道:“你此次辦差歸來,朕必定許你一房名門淑女為妻,好做你的賢內助。”

陸斐見皇帝如此說來,心中便也知局,又見皇帝兩眼炯炯的看着自己,微笑道:“皇兄,臣弟還想再潇灑幾年。”

陸旻淺笑道:“你早些成了親,朕也能安心。”

一語,似是雙關。

陸斐聽在耳中,心中卻不知是個什麽滋味,便向皇帝辭行:“皇兄,前往江浙辦案,臣弟還有許多事宜料理,便先告退了。”

陸旻情知這也是實話,并未留他,勉勵了幾句,說了些保重身體的言語,就罷了。

陸斐出了太和殿,卻聽遠方似隐隐有女人哭叫聲傳來,便想起方才之事,心中微微煩躁。

他回首看了太和殿一眼,卻見這座沐浴于陽光之下的宮殿,雄渾壯麗,氣勢非凡,彰顯着皇權的威嚴。

陸斐暗暗嘆了口氣,悵然思道:既然不肯愛惜她,為何又要占着她不放?

思來想去也是無益,只得邁步離去。

陸旻坐在椅上,摸了摸額頭,國事暫告一段落,他便想起了與蘇若華的煩心事。

起初,他是與她怄氣了,但國事繁忙也是實情。

他到底是個頭腦清醒的皇帝,再如何喜愛蘇若華,也不會因着私情将國事抛之腦後。

然而,他沒有過去,她便不能來麽?

即便眼看着這麽多妃嫔想盡辦法的讨他的歡心,她都不在乎麽?!

作者有話要說:  若華:不在乎啊。

狗子:QAQ你不愛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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