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在場的嫔妃, 眼見皇帝矚目這宮女,心中便都有幾分不忿。
出了一個蘇若華倒也罷了,如今又來了一個。
她們一個個都是正經的官宦人家出身的小姐, 又是選秀進宮的正頭嫔妃, 卻被皇上抛之腦後,倒是這些為奴為婢的宮女得了皇帝的青眼, 這卻上哪兒說理去?
柳充儀冷眼瞧着皇帝那邊的熱鬧, 輕搖團扇,向同桌的童美人淺笑道:“童妹妹,你瞧,太妃娘娘生生的就讓那宮女在皇上跟前露了臉。你這用鮮血親筆書寫的《龍王經》怕是那上面的血墨還未曾幹涸吶, 可就不新鮮了。”
童氏靠着血經一事,得了太後的青睐,被晉封為美人, 如今風頭正盛。
然而,她卻亦有幾分尴尬之處——按着宮規,妃嫔晉位, 皇帝當招幸一次, 然而到了現下,別說侍寝了,就連伴駕也不曾有過。
她瞄了一眼那邊,看着松兒柔嫩妩媚的面龐,心中如刀絞般的鈍痛。她曉得,太妃這是嫌棄她得了太後的好, 有意疏遠。這意思便是告訴她,太妃能擡舉一個蘇若華,便能擡舉第二個,她童氏既然敢投靠太後,太妃也并不是全要倚靠她。
柳充儀睨着童美人的臉色,淡淡笑道:“童妹妹,你說說,太妃娘娘怎麽就這麽會調理人呢?她手下出來的宮女,個頂個兒俊俏出色,一把子水蔥似的。別說男人了,就是我看着心裏都愛的很,也就莫怪皇上會看到眼裏拔不出來了。姐姐只是好奇,妹妹也常到太妃娘娘跟前盡孝,太妃娘娘怎麽就不拉拔妹妹一下。橫豎,妹妹還是皇上正經的嫔妃呢。皇上把這些宮女一個個捧在心坎上,倒把妹妹往後靠。”
這一句一句,有如針一般刺在童美人的心頭。
童美人看了柳充儀一眼,微微冷笑道:“嫔妾再如何不濟,到底還在這裏坐着,也不曾被皇上賞賜出家,剃光了頭發,嚎啕着趕出玉泉宮去。”
她心裏也明白,柳充儀與那花才人從來焦不離孟,花才人遭難,柳充儀心中不痛快,所以出言譏諷。
果不其然,柳充儀臉色頓時便拉了下來,飛快搖着扇子,咬唇不言。
童美人又道:“嫔妾還有一言,論年齡,嫔妾倒比充儀癡長了兩歲,充儀就一口一個妹妹叫的痛快了。”
柳充儀哼笑道:“那又如何?我是充儀,是九嫔之一。你即便晉位,也不過是美人罷了,正五品的位子。難道,你還要我叫你姐姐不成?”
童美人拈起一顆烏梅放入口中,淡淡說道:“如今宮裏,還論什麽位份麽?不過是誰得皇上的寵愛,誰就有體面。充儀雖是嫔位,還不是如我一般,沒有寵幸,不得喜歡!又有什麽好說的?即便,你捧着貴妃娘娘的腳,那又怎麽樣?表妹被攆出宮的時候,你在壽眉宮前跪的地磚都染血了,太後娘娘有替你說上一句半句話麽?”
這話,更是沖了柳充儀的肺管子。
先前花才人被逐出宮去時,柳充儀為妹求情,跑到太後所居的壽眉宮,在門前跪了足足五個時辰,一雙膝蓋磨破,血跡染紅了地磚,然而太後竟而連面都不肯見。她哭腫了雙眼,只能眼睜睜看着表妹被強行剔了光頭,攆出宮去。
童美人當着她的面揭了此事,就是戳她的傷疤!
柳充儀将團扇撇在地下,咬牙道:“童氏,你當真以為,當了美人,就可以騎在本嫔脖子上了麽?!”
她這聲量微微有些高,惹得附近幾桌的嫔妃側目不已。
童美人卻舉起一指,輕輕噓了一聲,淺笑道:“充儀,您可得謹言。太妃娘娘、皇上這會兒興致都不錯,您若一時聲量高了,吵鬧了他們的好興致,皇上一時惱了,說不準就讓您也去甜水庵,同令妹作伴了。”說着,她便向身側服侍的宮女說了一聲:“我有些醉了,去走走。”言罷,更不理會柳充儀,起身扶着琳琅的手去了。
柳充儀瞧着童美人的背影,幾乎将唇咬出血來,良久切齒道:“這個賤人,不過區區一個五品美人,就敢不将本嫔放在眼中!”
一旁侍奉的宮女勸慰道:“主子,這童美人近來很得太後娘娘的歡心,後宮裏難免有些風頭,暫且不理她的好。”
柳充儀冷笑了一聲:“如她所說,沒有皇帝的寵愛,位份再高也并無用處。她得太後娘娘的喜歡又怎樣,再如何喜歡,還能及得過人家的親侄女兒?本嫔之前還不是在太後跟前如哈巴狗一般的阿谀奉承,陪盡笑臉,結果如何?!”
那宮女吓了一跳,忙低聲道:“主子,這話可不能随口亂說。要是、要是讓人聽見了……”說着,她四下亂看,仿佛極是恐慌。
柳充儀卻獰笑了一聲:“穎兒都被驅逐出宮了,我如今又怕些什麽!”端起酒盅,仰脖一飲而盡。急酒下腹,柳充儀臉上立時浮現了兩朵紅雲。
這穎兒,便是花才人的乳名。柳氏與她自□□好,親密無間,甚而曾一度發誓将來大了要嫁同一個男人。後來,兩人一道進宮,算是應了這個誓言。然則,花才人不甘被冷落深宮,一心要往上爬,柳充儀苦勸不住,只好領着她去攀附趙貴妃,進而挖空心思的讨好太後。然則,依然無可打動皇帝。
如今,花才人橫遭禍事,柳充儀去求了趙貴妃又改趙太後,但這姑侄二人都是冷血心腸,對這些攀附之人從來只存利用之心,眼看無用便棄如敝履。柳充儀将一雙膝蓋跪的破皮流血,依然于事無補。花式被驅逐出宮,她萬念俱灰,對于太後貴妃,乃至于皇帝,都失了敬畏,而只存憎恨之心。
柳充儀痛飲了幾倍酒,醉眼朦胧之中,卻見陸旻身側站着一名妙齡宮女,模樣柔媚可人,依稀就是那個令人萬分憎惡、恨不得剝皮拆骨的蘇若華!
她踉跄起身,正想過去打那婢子兩記耳光,也好出一口心頭惡氣。然而才起身,她腳下一個趔趄,幾乎栽倒。一旁的宮女連忙攙扶着她,口中道:“主子,您仔細身子。”
柳充儀出了一身虛汗,清醒了幾分,定睛再看,方知那不是蘇若華,而是太妃新弄來的宮女松兒。
她不由冷笑了一聲:這老太妃左弄一個,右捧一個,打量旁人都是傻子,不知她心裏打什麽主意呢!
如此想着,在這裏坐着也是乏味,柳充儀竟也起身,借口吹風醒酒,離席而去。
陸旻這邊,太後、太妃及至兩個主位上的娘娘,目光都盯着皇帝,哪來閑暇關注底下那些小小的風波。
陸旻掃了那松兒一眼,竟毫不避諱道:“看眉眼,倒是有幾分相似。”
衆人心中皆是一跳,不想皇帝竟然當面戳破。
恭懿太妃微微有些尴尬,也還是微笑道:“皇帝倒是好眼力,這孩子是內侍省才撥過來的,年紀雖小,辦事卻很是穩重,又極會體貼人。我聽聞近來皇帝不大回乾元殿了,身邊只有太監服侍,想必多有不順心的地方。所以把這孩子叫來給皇帝看看,皇帝若覺着好,不如就領她過去。”說着,又意有所指的低聲道了一句:“這年歲小自有年歲小的好處。”
太後看了她一眼,笑而不語。
恭懿太妃這是暗指蘇若華年紀大了,轉眼就要年老珠黃。
她們兩個鬥了半輩子,這些手段把戲當年先帝在世時,她就屢用不鮮,實在沒什麽新意。若非當年蘇若華替她出謀劃策,誰曉得今日的恭懿太妃是躺在哪座墳裏呢?
然而,她倒是樂得坐山觀虎鬥。
她是太後,這些人鬥的如何激烈都侵犯不着她丁點兒。誰得寵都罷,陸旻當真寵幸了旁人也好,趙太後所想的不過是去母留子。那蘇若華生性狡詐,詭計多端,還更難拿捏些。至于趙貴妃,她對這個爛泥扶不上牆的侄女兒早已不抱期望了。
淑妃臉色也不大好看,她勞心費力的為恭懿太妃籌辦賞花宴,然而太妃竟唱了這一出!但轉念一想皇帝倘或看上了這個宮女,就留出了空子,她倒是可以慢慢的擺布那個蘇若華。想通了這一節,便也笑道:“皇上,這宮女看着便是個溫婉如水的可人兒,想必性情也極是溫柔體貼,配伺候您。”
陸旻因着久久看不見蘇若華,心中正在煩躁,聽着這些人你一言我一語,就是想把眼前在這個女人送到自己床上,不由竟而光火起來,冷笑道:“長得像,卻未必性情也及得上。這頭戴紅,身穿粉,足踏綠,當真俗豔至極,俗不可耐。太妃娘娘,您是從哪兒找來這麽一個俗人?”
兩句話,不僅駁了太妃的面子,也在那宮女松兒争榮向上的心思上頓時澆了一盆冷水。
恭懿太妃臉上的笑,頓時便僵住了,半晌回不過神來。
松兒這身打扮,分明是仿照蘇若華回宮那日的穿着,皇帝當日還曾誇贊她衣裝粉豔明媚,甚合春日盛景,今兒輪到松兒,怎麽就成了俗不可耐?
她忍不住說道:“皇帝,當日那蘇氏伺候你時,你可不是這樣說的。”
趙太後聽着,不由自主的唇角微勾——還要當面問出來,這不是自取其辱麽?
果然,只見陸旻莞爾道:“人不同,即便穿着同樣的衣裳,自然也是不同的。有的人便是濃妝淡抹總相宜,而有的人就是庸脂俗粉,俗物一個了。”
恭懿太妃頓時氣餒,皇帝這分明是蓄意的說辭!
既存偏見,自然便是站着不是坐着歪了。
正說話間,李忠打發出去的小太監忽然回來,向李忠低聲道了幾句。
李忠眉頭一皺,便又向陸旻附耳低語了些什麽。
衆人便只看皇帝神色蘧變,起身道:“太後、太妃兩位娘娘,朕還有些事要處置,便先去了。諸位且在此賞花飲酒,盡情歡樂,以享佳節。”語畢,起身竟去了。
衆人不知發生了什麽,只當是前朝有事,只好恭送皇帝。
待皇帝走後,趙太後便向恭懿太妃微笑道:“妹妹,當今這位皇帝,可與先帝不同,你等同視之,怕是不妥。咱們這位皇上,向來勤勉于政,不好女色。妹妹那些關懷體貼,還是收起來吧。”
恭懿太妃見她竟當着一衆小輩的面揭了自己往日老底,不由冷笑道:“不論前朝本朝,咱們這些後宮裏的婦人,所能的不過是為皇帝開懷解憂,為大周繁育後嗣,這是本分。先帝原本有八個兒子,最終只餘下皇帝一個獨苗。如今皇帝膝下又空無一子,倘或咱們再不使把力。只怕百年後,無顏去見先帝吧。”
兩個前朝後宮的老人也不顧底下的小輩會不會看笑話,正兀自鬥嘴不休,忽聽那邊有女子尖叫了一聲。
這聲音尖銳凄厲,仿佛受到了巨大的驚吓。
衆人皆是一驚,太後與太妃都一起問道:“出什麽事了?”
淑妃協理六宮,趕忙起身,吩咐道:“快去打探清楚,沒什麽大不了的便不要驚擾了太後與太妃娘娘,仔細吓着老人家!”
幾名侍奉的太監答應了一聲,趕忙快步過去。
須臾功夫,打探消息的太監便回來禀告道:“啓禀太後、太妃并各位主子娘娘,棠雪苑的荷風池邊飼養了一群五彩鴨子,不知被什麽野物給咬死了。有宮女瞧見,被吓着了,故此尖叫。”
太後皺眉問道:“這行宮內苑,何來如此兇猛的野獸?可知道是什麽畜生咬的麽?”
那太監回道:“奴才未曾得見,但據那宮女說,似乎是狐貍。”
衆人皆是大吃一驚,趙貴妃更忍不住說道:“這裏是行宮,哪來的狐貍?那宮女莫不是昏了頭,看花眼了吧?”
淑妃卻說道:“玉泉宮在玉泉山上,雖則是行宮,但保不齊就有山中的野獸流竄進來,園中又多花樹,并宮中飼養的禽鳥,最是招那些野獸惦記。嫔妾曾聽說,狐貍最愛飲雞血,倘或真是狐貍跑到內苑,咬死了野鴨,也不足為奇。”
太妃對這等事卻十分膽小,畏怯道:“既如此說,咱們還是散了,早些回去。待護軍将那狐貍擒獲,再出來走動也罷。”
太後對這賞花宴本也無甚興趣,當即要起駕回宮。
衆人當即便散了。
淑妃留在園中,看着宮人收拾殘局。
不多時,童美人迤迤然歸來,向淑妃欠身行禮,微笑道:“嫔妾倒是來遲了一步,這賞花宴竟就散了。”
淑妃看着滿眼亂紅,淡淡說道:“你辦的很好,十分利索。本宮聽欽天監的消息,河南一帶近來還是毫無下雨的希望。這合該,是那蘇若華的死路。”
童美人微微一笑:“那也是娘娘布置有方。蘇氏卑賤,不配服侍皇上,享受了這一段的恩寵,也已太過了。”
淑妃卻冷笑了一聲:“本宮布置了什麽?”說着,她看向童美人,一字一句道:“這些,可都是童美人你親自做下的。”
童美人看着淑妃那冰冷的眼眸,禁不住打了個寒噤,垂下頭去,低低道了一聲:“是。”
蘇若華遣散了那三個丫頭,獨自走到荷風池邊摘了些蘭草,迎頭卻撞上了童美人。
童美人見了她,倒沒如何刁難,只說:“這一路沒見什麽好蘭草,原來都被蘇宮女采了去。如今皇上不回乾元殿,想必這乾元殿也用不上這上等的蘭草。我日夜為大周祈福,正需蘭湯沐浴。蘇宮女這些蘭草,就都給我吧。”
她剛封了美人,又是太後擡舉的,正在風頭上。蘇若華心中有事,也無心同她起争執,幾根蘭草也并無大用,便索性連籃子都給了她。
童美人倒也爽快,拿了蘭草竟掉頭離去了。
蘇若華在池邊站立了片刻,正想離去,轉頭卻撞上了西平郡王,只得俯身行禮,心中暗道:這兒可是光天化日,這荒唐王爺可莫要再做出什麽荒誕舉動來。
陸斐的面色還有幾分蒼白,精神倒是好了許多,令她平身之後,看着她的臉龐,說道:“皇兄的這些嫔妃,時常為難你麽?”
蘇若華聽這話有些暧昧,垂首說道:“奴才不過是宮女,聽主子差遣都是分內之事,談不上什麽為難。”
陸斐自嘲的笑了一聲,負手看着那波光粼粼的水面,說道:“是了,任憑他如何待你,你都是心甘情願的,本王不過多此一舉。”
蘇若華聽在耳中,卻不知該如何接口。
只聽陸斐又道:“跟你說一件事,本王要走了,去替皇兄辦一件極棘手難辦的差事。這一去,說不定會死在外面。”
蘇若華心頭微微一驚,不知西平郡王這突如其來的驚駭言語到底是何意味,她仔細斟酌的回道:“王爺吉人自有天相,定會逢兇化吉,遇難成祥。”
陸斐卻“哈”的一聲,朗聲道:“皇兄不信這些子虛烏有的天佑之說,本王也不信。只是這件事對于大周、對于皇兄都十分重要,所以本王一定要去。”話未完,他心中默默添了一句:你如此看重他,那麽我便更要輔佐他,成就他的大業。
蘇若華心想,這倒是不錯,這對堂兄弟在這一件事上倒是一樣的脾氣性格。
陸斐看向她,目光灼灼,似有情愫,他低聲說道:“本王就要走了,只想聽你說一句真心祝福的話。”
蘇若華擡眸看向他,半晌微微一笑:“王爺機警聰敏,能于趙氏氣焰之下韬光養晦至今,這點小事想必是難不倒王爺的。王爺,保重。”
陸斐望着她臉上清甜的笑意,忽然心滿意足,揚聲道:“好,就承你吉言!”撂下這一句,竟就大步離去。
蘇若華心裏五味雜陳,她原本以為陸斐不過是個纨绔子弟,視女子如同玩物,所以才敢在大內這般戲弄于她,可如今看來他仿佛是認真的。
陸斐與陸旻其實很像,但誰讓她是被陸旻纏上的?
園中春光明媚,滿眼亂紅紛飛,可看在蘇若華的眼中,卻是索然無味。
她本欲回乾元殿去,才走出一射之地,卻被李忠給攔住了。
李忠急匆匆趕來,說道:“若華姑娘,您怎麽在這兒啊,倒叫奴才們好找!皇上在那映月水榭等着您吶,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