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蘇若華頓時啞然, 她早已忘了這件小事。
她的生母原籍蘇州,亦十分喜愛玉簪花,曾同她提起, 此為江南第一花。只可惜北地氣候并不适宜, 少見此花,而京城權貴風氣也如宮廷一般, 追捧如牡丹、蘭花這等名花, 所以也無人培育。蘇父去托人從蘇州稍帶過兩盆回來,只可惜府中無人識得這玉簪的脾氣,而蘇母又不擅養花草,都沒能活上兩年。蘇若華記得小時候, 母親時撫摩着她的頭頂,溫然笑道:“我的小華兒就同這玉簪一樣,将來長大了必定是一位出衆的美人。”故此, 家中兄姐有時也以玉簪來呼她。
她曾将此事當作趣聞講給陸旻聽,然而不過是一件沒要緊的童年小事,她只當陸旻聽過便忘了。卻不想, 他竟然一直記得。
但聽陸旻又低聲道:“正因你說, 你家裏親人都管你叫玉簪,又說那花似你,朕才将它當作寶貝。去了太後宮裏,也将它帶去。看着它,也如看見了你一般。”
蘇若華兩頰緋紅,情知自己是鬧了個大烏龍, 然而又羞于承認,只是咬唇不言。
陸旻看着她這幅模樣,輕輕嘆息了一聲,仰躺在了枕上,将她摟在懷中,輕輕說道:“若華,朕不知道你到底在擔憂什麽。不論朕怎麽說,你似乎都不肯信朕。朕與先帝,是真的不同。倘或如你所說,朕不過是想找個沒有勢力背景、易于擺布的女人來生孩子,甚而還要借用這個女人來除掉後宮這些懷有異心的嫔妃。那麽這樣的女人,委實太多了。朕随意招招手,就能招來一群。再則,如若朕真的完全只想利用你,那麽朕便該早早給你位分,讓你進了後宮,這樣才好同她們鬥起來。”話至此處,他不由垂首,輕輕啄吻了一下懷中女人的額頭,又道:“朕不是沒有這樣想過,然而讓你跟她們争鬥,必定是要吃些苦頭的。朕舍不得讓你受委屈。”
蘇若華蜷縮着身子,躺在陸旻懷中,久久的沉默無言。
半晌,她忽然低聲道:“皇上不過是喜愛我的容貌,終究也會有看膩的一天的。”
陸旻聞言,有些語塞,片刻竟說道:“你說的倒也不算全錯,朕的确喜歡你的姿容。”
蘇若華的心猛地一沉,男人大多愛色,她是明白的。但聽陸旻這樣直言不諱的當面講來,多少還是有些失落。
卻聽陸旻又道:“然而,你的姿容,難道不是你的一部分麽?朕喜歡你的全部,自然也就喜歡你的容貌。”
蘇若華嗤笑了一聲:“皇上這話,可真是狡詭。聽起來,就是哄人的。”
陸旻挑眉,索性問道:“你說朕哄你,難道你之前說戀慕于朕,不是在哄朕麽?若不然,你怎會這樣同朕嚷鬧?連孩子也不肯要了。若華,你這可算是欺君之罪。”他話語輕輕,帶了幾分戲谑,并無半分責怪的意思。
蘇若華一時說不出話來,翻了個身子,背對着他,小聲嘟哝道:“誰說不要孩子了?”
陸旻看着懷中女人烏油一般的長發,白玉也似的耳朵,輕輕咬了一下,言道:“既然如此,你跟朕鬧什麽?”
蘇若華無言以對,她自己也不曉得這是怎麽了,生平還從未似如今這般,情緒起伏劇烈,且敏感多疑。她生平頭次嘗到與男子相戀的滋味,那些古人詩文裏的一字一句,都一一嘗了一遍。
得不來她的回複,陸旻索性起身,抓來一條汗巾子,将雙眼蒙住。
蘇若華聽見動靜,轉頭望去,禁不住詫異道:“皇上,你這是做什麽?”
陸旻莞爾一笑:“既是你總疑心,朕不過是喜歡你的容貌,那朕便将眼睛遮上。目不能視,你還如何能以容貌魅惑于朕?朕便叫你瞧瞧,是不是只喜歡你的姿色!”
蘇若華只覺這簡直是荒唐胡鬧,然而心底卻也禁不住的有些觸動。她沒有動彈,任憑陸旻胡亂作為。
陸旻蒙住了雙眼,便如才失明的人,用手、唇将她全身摸索描摹了一遍,直至最後徹底抱住了她。
良久事畢,兩人氣喘籲籲的摟在一起,蘇若華撩開黏在胸前的發絲,便伸手替陸旻解開了蒙眼的汗巾子,輕聲道:“皇上以後不要再做這樣的事了,實在是胡來。”說着,忍不住又添了一句:“皇上在床笫之中,為何總喜歡胡鬧呢?”
陸旻瞧着她,唇角輕勾,低語:“若不是你同朕鬧這通脾氣,朕又何必如此來表明心意?再說,朕是皇帝,每天只要下了地,就有無數的規矩在那兒等着。難道,就在這小小的帷帳之中,還不能任憑朕随性而為麽?”
蘇若華明眸如水,勾着他的脖頸,沒有說話。
陸旻便問道:“你信朕了嗎?”
蘇若華微微颔首,依舊沒有言語。
陸旻淺笑,勾着她的眸子,又低聲問道:“那麽,适才盡興了麽?”
蘇若華不知想些什麽,一時沒有防備,脫口而出道:“比平日裏還……”話未完,她登時明白過來,好容易退熱的臉頰又燙了起來。她瞪了陸旻一眼,翻身不去理他,嗔道:“閑了就喜歡說這些風言風語來戲弄我,也不知道是從哪兒學來的把戲!”
陸旻不肯放過她,硬湊上去,扳着她的藕臂,笑道:“朕只能這般戲弄你一人了,不然你讓朕找誰去?”
兩人吵鬧了半宿,又好了半宿,彼此倒更覺着情意融洽。
絮絮的說了些甜話,陸旻便道:“若華,河南的旱情始終沒有緩解。朝廷雖已撥了許多錢糧下去,然而老天卻不肯開恩,就是不見半滴雨水。朕已問了欽天監,看天象,近來依舊是大晴天。”
蘇若華看着他那兩道濃密的劍眉緊緊皺了起來,便知他是認真在發愁,每逢他有什麽煩心事,便總是這幅神情。
她伸手,輕輕替他将眉宇撫平,柔聲道:“皇上勤政愛民,上天一定會幫着皇上的。”
陸旻搖了搖頭,說道:“近來地方有奏報,人心似有不穩,京裏更有些流言蜚語……”言至此處,他忽然飛速掃了蘇若華一眼,見她神情如常,便避而不談,只說道:“朕打算過上五日,前往祈年殿辦一場祭祀,祈求上蒼保佑。你曉得,朕不信這個,但為安撫人心起見,不得不為。”
蘇若華點了點頭,輕輕說道:“這是正事,皇上該去的。”
陸旻微微有些遲疑,但依舊說道:“朕當日便會歸來,你就留在乾元殿,不要外出。”
蘇若華登時明白,陸旻這是擔心他前腳出去,後腳就有人要來尋她的麻煩。
她微笑道:“皇上,你盡管去忙吧,不必擔憂于我。我留在這裏,什麽事都不會有的。”
陸旻捏了捏她的臉頰,說道:“朕曉得你機警聰慧,然而萬般小心為上,不要托大。不論當日玉泉宮出了什麽事,哪怕天塌了,都等朕回來。”
蘇若華點頭答應。
眼看時辰不早,兩人都覺得困乏,便相擁而眠,一宿無話。
隔日清晨,天色才亮,陸旻便被外臣請了去。
蘇若華因昨日被他鬧得狠了,直睡到紅日當頭方才醒來。
好在行宮無事,衆人又皆知她是皇帝所愛,沒人敢來挑理。
芳年正替她梳頭,露珠取了水回來,喜孜孜道:“皇上昨兒一連寵幸了姑娘兩次,這下任誰都曉得,姑娘還是皇上最寵愛的人。內侍省那幫子狗眼看人低的混賬奴才,這段日子肆意作踐,看待會兒他們怎麽來巴結!”
蘇若華輕輕看了她一眼,取了面脂勻臉,說道:“還沒出閣的姑娘,也沒個忌諱,什麽話都能說出口,也不害臊。”說着,她輕籲了口氣,徐徐說道:“內侍省總管吳德來,是太後娘娘親自提拔起來的人,自然是不待見我的。有皇上護着時,他還有些忌憚。皇上一不來,他便以為我落敗了,自是想方設法刁難了。這世上人大多如此,趨炎附勢,拜高踩低,都是情理之中,也沒什麽好說的。不想被人欺淩,就只能牢牢的待在上面。”
露珠猛點頭道:“姑娘說的是,只要姑娘生下了小皇子,餘下的事就更不必怕了!”
蘇若華聽她提起這個,便想起之前的事來,問道:“之前讓你去太醫院問問,有什麽方子喝了好坐胎的,可問了麽?”
露珠答道:“問了,這等大事,奴才不敢耽擱。方子已得了,就等抓藥去了。待伺候姑娘用了早膳,奴才就去。”
蘇若華卻說道:“不必了,我并不打算吃那些藥。你把方子放在我的妝奁裏,就不必理會了。”
露珠詫異道:“姑娘不吃,為何要這個方子?那太醫聽聞奴才是姑娘打發去,可是斟酌再三,特意開的方子呢。還說,姑娘只要按日子吃,必定會有喜訊的。”
蘇若華笑了一下,看着鏡中如花人面,那雙烏漆似的眼眸清澈如鏡,閃爍着算計的光芒,她意味深長道:“這吃藥求子,可不算什麽好事。”
芳年握着一縷黑發,繞着頂心盤了上去,心中倒很是平靜。姑娘要做的事,她都明白,眼下她當個聾子也就是了。
露珠雖有幾分糊塗,卻十分機靈,情知裏頭有詐,也不再多問,只說道:“姑娘既如此說,奴才就把方子好好收起來。”說着,又抿嘴一笑,頗為得意道:“适才,奴才打水進來,禦膳房的老張見了奴才,忙忙上來巴結奉承,又問姑娘近來想些什麽吃,他做了就送來。想着前兒姑娘只是要些山楂來泡水解膩,他都推三阻四,什麽要做菜上的添頭了,又是什麽各宮的娘娘主子都來要了。這會兒看皇上回來了,生怕姑娘吹他的枕頭風。奴才瞧不上他那副做派,刺了他兩句,他涎臉涎皮的,竟也不生氣。”
蘇若華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宮裏人多勢利眼,這也無可厚非。然而卻不能叫那些人以為,她蘇若華是個沒有脾氣的老好人,随意誰都可以來踩上一腳。
這世道,柿子專撿軟的捏。
正說話間,春桃忽從外頭匆匆進來,一臉惶急之色,進門便說道:“姐姐,不好了,宮裏出大事了!”
蘇若華看了她一眼,問道:“出什麽事了?讓你慌成這樣。”
春桃抹了一把額上的汗,說道:“我才從外頭回來,聽說這宮裏鬧狐貍,竟咬死了一個宮女!”
這話一出口,三人便都驚着了。
露珠脫口就道:“這可是胡說了,這而是行宮,那麽多護衛呢,怎會有狐貍?還咬死了一個宮女?春桃姐姐,你莫不是聽錯了吧。”
芳年亦說道:“是啊,雖說玉泉宮在山裏,不時有些鳥獸蹿入禦園之中。但從來都是些麋鹿野雞之類,可從未聽說有狐貍的。再說了,這狐貍能咬死人麽?”
春桃急着跺腳,連聲道:“是真的,我也沒有聽錯。我這是去內侍省領咱們的月例銀子,就看見吳公公氣勢洶洶的帶了一隊人馬出去了。打聽之下才知道,原來今兒早起來,棠雪苑裏管花木的莳花宮女說平日裏同她一起當差的一個小姐妹不見了。原當她是出去小解,可等了許久也不見她回來,幾乎就要耽擱了差事,她只能出去尋找。不料,竟在映月水榭後面的山坡林子裏,發現了那宮女的屍首!”話至此處,她似乎驚魂未定,幹咽了一下,又道:“聽聞,那宮女的屍體慘不忍睹,面目已被損毀,喉嚨和胸口,也有猛獸撕咬的痕跡,鮮血淋漓的,可唬人了!”
芳年與露珠都是涉世未深的年輕姑娘,又長年生活于深宮大內,哪裏聽過這等事,頓時吓的面無人色,噤若寒蟬。
露珠忙向蘇若華道:“姑娘,這兩日你可不能出去了,仔細那狐貍還在宮裏蹿呢!”
蘇若華卻沉吟道:“怎見得,一定是狐貍所為?”
三人皆是一愣,但聽蘇若華又道:“春桃,你從內侍省歸來,說看見吳公公帶人出去,顯然這事情才發。倉促之間,也只能知曉那宮女是被猛獸咬死的,怎能立時就推論出來,是狐貍呢?”
春桃搔了搔頭,說道:“我也不知道,是內侍省的小公公,慌裏慌張的,跟我這樣說了。我急着回來告訴姑娘,也沒有細問。”
露珠上前一步,低聲問道:“姑娘,奴才去打聽打聽?”
蘇若華略一思索,點頭道:“問問也好,這種匪夷所思的事,還從未見過。而且,我總覺着蹊跷。”
露珠得了示下,三步并作兩步,出去了。
芳年繼續服侍她梳頭,說道:“姑娘也放寬心,任憑怎樣,皇上都不會讓姑娘吃虧的。”
蘇若華搖頭道:“近來皇上國事繁忙,此為內廷小事,如無必要,別煩擾皇上。”
芳年點頭,便再無話說,同春桃一起伺候她梳妝穿衣。
當即,便傳膳過來。
果然如露珠所說,今日的早膳較前兩日,格外豐盛了許多,葷素添了四盤,連點心也添了兩盤,想是禦膳房孝敬的。
蘇若華倒是心安理得,這大概也算是後宮之中的一景。世道如此,自命清高,只會令人背地裏嘲笑傻氣。何況,人也并不會因此,在你落魄之後,就少踩你一腳。
吃過了早飯,露珠便回來了,擦了一把額上的汗,急急說道:“打聽清楚了,死的是棠雪苑管花木的珠兒,發現的宮女叫玉慧。就如春桃姐姐所說,玉慧早起不見珠兒,出去尋找,在映月水榭後面的山坡林子裏發現了她的屍首。那屍首被野獸糟踐的厲害,若不是身上的衣裳,幾乎就要認不出是誰了。至于為何知道是狐貍,我聽辦差的公公說,因那珠兒的屍體旁,有狐貍的爪印,竟而還有一條尾巴。那玉慧家裏原是獵戶,做皮毛生意的,故此認得。”
蘇若華聽着,越發奇怪,說道:“這更令人費解了,這狐貍既能傷人,如何又會留下自己的尾巴?”
露珠搖頭道:“這個,奴才就不知道了,那公公也沒多說。”
蘇若華想了一會兒,終究不得其法,又問道:“此事歸在哪裏?”
露珠說道:“內侍省的吳公公去了,将屍首送到了化人場,還沒有料理。因事發突然,又十分兇惡,吳公公去禀告淑妃娘娘了。”
蘇若華點了點頭,卻總覺哪裏不對,只靜坐悶想。
芳年看着,便勸道:“姑娘,橫豎此事與咱們無幹。有太後、淑妃娘娘呢,她們自會料理,就不要多想了。”
蘇若華說道:“話是如此,但我總覺得這件事蹊跷,似乎有些過于刻意。”
她想不明白,只得暫且按下,交代乾元殿的宮女一律不得擅自外出。但要辦差,必定四人同行,不得落單。
到了傍晚,這件事便有了分曉,淑妃交代內侍省厚葬這名宮女,并加倍給予其家人撫恤銀子,言稱其橫死宮廷,示以撫慰。
蘇若華聽聞,越發覺得怪異——論理,這宮女是被野獸咬死,與旁人無幹,多給撫恤銀兩倒也無妨,這厚葬卻有些說不過去。淑妃如此行事,似是有意彰顯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