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露珠與春桃重新走了回來, 不由各自一怔。

蘇若華坐在炕邊上,那秀美絕倫的臉上,竟是滿面凜冽的恨意。

她們吓了一跳, 還從未見過蘇若華流露出這樣激烈的神情, 她向來如春風秋雨,溫柔和婉。

露珠上前一步, 低聲問道:“娘娘, 那婢子過來說了些什麽?”問着,見蘇若華不說,又勸道“娘娘如今懷着小皇子,身子貴重, 憑她說些什麽,娘娘不要往心裏去。免得作踐了自己,反倒中了人的圈套。”

春桃亦附和道:“正是, 眼下最要緊的,便是娘娘平安生下孩子,旁的都不必理會。奴才瞧着娘娘的氣色不好了, 想必是那妮子說了什麽不中聽的話。娘娘可不能放心上, 那夥人正是一門心思要謀害娘娘呢。”

蘇若華并不提此事,只淡淡說道:“皇上傍晚過來用膳,你們去吩咐小廚房,預備幾道皇上愛吃的點心小菜,再打一壺蓮花白。”說着,看了一眼窗外的景色。

六月中旬, 天氣熱将起來,院中已少見了花朵,一片碧翠。春季裏那些争奇鬥豔的海棠、櫻花、芍藥、牡丹等各自不見了蹤影,倒是一株梅樹,梅花凋盡,子滿枝頭,碧翠的梅果宛如翡翠雕就。僅是看一眼,便能令人口舌生津。

蘇若華微微一笑:“這院子裏的梅樹倒長的極好,待會兒你們去叫上幾個小太監,把樹上的梅子都摘了。一半泡酒,一半做梅子露,再略揀些出來,做些梅脯。可得抓緊些,天氣熱了,這梅子曬曬太陽就要變黃,那味道就變了。再則,叮囑那些小太監,只能一顆顆手摘下來,可不能用竹竿子打。這梅子帶了傷啊,腌漬的時候可是會爛的。”

露珠與春桃聽她說起這些閑事,面色也和緩了許多,料想并無大事,心裏也都松了口氣,說了些哄她高興的話,便又忙着辦差去了。

蘇若華坐在屋中,只望着窗外出神。

用過午膳之後,長日無事,蘇若華又在屋中炕上盤膝坐着,縫那件孩子的護頂。

芳年在旁收拾着各種料子,理清各種絲線,輕輕說道:“劉金貴回了話,皇上下午要見兩位大人,還有些要緊的事商議,但晚上必定過來陪娘娘用午膳。”

蘇若華淺笑點頭,沒有言語。

芳年看着她的臉色,試着問道:“那娘娘,預備怎麽和皇上說呢?”

蘇若華輕輕說道:“不說。”

芳年頗為詫異:“不說?那娘娘請皇上過來,做什麽呢?”

蘇若華微笑道:“因為,本宮想念皇上啊。”

芳年聽了這話,曉得主子是不想說實話,便也不好再質問,轉而說道:“娘娘,這兩日不時有人來問,那打絡子的事,娘娘還預備繼續麽?”

蘇若華說道:“本宮既開了這個頭,豈半途而廢的道理?自然是要繼續下去,你叫他們放心。待翊坤宮收拾妥當了,本宮的冊封禮行過,便叫大夥再來吧。”

芳年笑道:“娘娘當真是好心,這宮裏多少人,升上去了,就再也不把舊日的姐妹放在眼裏了呢。反倒有人還下狠手,踐踏欺淩的,仿佛生恐人知道自己當過宮女——其實不過自欺欺人罷了,誰還能不曉得她的出身呢?娘娘待下人是當真的好,您不知道,如今這宮裏許多人正花錢找門路,看能不能進翊坤宮當差呢。”

蘇若華将手中的護頂,縫了個八寶葫蘆的花樣,口中說道:“回了皇城,人多是非多,你們可得留點心提着神兒,別讓宵小之輩鑽了空子。”

芳年連忙說道:“娘娘放心,這事咱們心裏都清楚,不敢馬虎大意。”

蘇若華又縫了幾針,看着手中護頂已大致成了,葫蘆也繡出了大半,不覺眼皮酸沉,昏昏欲睡,竟握着針線,倚着軟枕,沉沉睡去了。

芳年看她沉睡,思及李院判說起賢妃近來神思勞乏,需得靜養,也不敢吵了她,便拿了一床蠶絲薄被輕輕替她蓋了,蹑手蹑腳的出去了。

蘇若華這一睡下去,便不知了時辰。

睡夢之中,她只覺有什麽在搔着自己的臉,麻酥酥的,沒有睜眼便懶懶喊道:“芳年,露珠,把這蟲子打出去!”

說畢,卻沒聽見那幾個丫頭應聲,倒是有一道男子嗓音噗嗤笑了一聲:“這蟲子,她們可打不走。”

蘇若華聽見這一聲,倏地睜開了眼眸,卻見陸旻一襲月白色常服,正立在跟前,含笑望着自己。

她連忙坐起身來,星眸迷離,柔聲說道:“七郎過來了,這些丫頭們也不知叫臣妾起來,當真是可惡。”

陸旻挨着她坐下,春風滿面道:“朕過來,聽說你睡着,就沒讓她們叫你。進來,正巧瞧見一副美人春睡圖。”說着,竟在她下巴上輕輕搔了一下。

蘇若華一夢才醒,粉面汝瓷,雙頰微紅,滿頭青絲亂挽,就如海棠春睡,聽了他這話,不由嗔道:“都是要當爹的人了,說話還是這樣沒正經的。”

陸旻看她嬌嗔滿面,妩媚撩人,夏季天熱,身上又只穿着一件草青色薄羅對襟小衫,日光裏透着底下的冰肌玉骨,一時情動,便摟了她親吻起來。

蘇若華乖覺,任他親熱了一陣,方才說道:“大白日裏,又動手動腳起來了。”

陸旻笑道:“這不是廢話,不動手動腳,咱們的孩子從哪兒來?”說着,又朗聲笑道:“只有在你這兒,朕才能自自在在,想怎樣就怎樣。”

蘇若華亦笑着斥道:“是,別處,七郎就擺出皇上威嚴的架子,守着皇上該守的規矩。到了臣妾這兒,便原形畢露,率性而為!”

兩人笑語了一陣,蘇若華便吩咐露珠端香茶進來漱口,又要梳頭。

陸旻便道:“也不必梳了罷,這個時候了,沒幾個時辰又要就寝,何必麻煩。再說,朕看着你這模樣,倒嬌俏的很。”

蘇若華有些詫異,問道:“眼下是什麽時辰了?”

露珠端了茶進來,抿嘴笑道:“娘娘,都已經是申時四刻了。如今天長了,所以不覺得。皇上不來,您還睡呢。”

蘇若華無言,半晌說道:“竟睡了這麽久,你們也不知道叫一聲。這懷了身子,倒總覺着身上倦怠,時不時就想睡。”

陸旻聽着,說道:“朕問過李院判,他說婦人懷胎,大多如此。你這又是頭胎,必定多有不适,仔細調理着,沒有大礙的。”

蘇若華聞說,睨了他一眼,問道:“這婦人家的事,皇上也要問上一嘴?”當着宮女面前,她是不會叫七郎的,畢竟這稱呼不莊重。

陸旻莞爾道:“朕是你的丈夫,更是孩子的父親,豈能不上心!如今的人都說什麽,男兒當建功立業,豈能為婦孺所累。朕卻不以為然,一個人若連自己的妻兒都不知愛護,又何談愛護子民!”

蘇若華聽着這些話,情知是說來哄自己的甜言蜜語,心裏倒也甜蜜,柔媚一笑:“所以,皇上是仁君啊。”

說了幾句閑話,春桃送了一盞醉梅過來,與蘇若華清口。

眨眼,就是晚膳時分。

兩人照舊對坐用膳,陸旻見桌上有一道蜜汁火腿肴肉,便親手切了一塊,夾給蘇若華,說道:“這是你愛吃的,有了身子,多吃些。”

蘇若華卻笑道:“皇上自用吧,臣妾如今是無福消受了,能吃下去飯,已經是念佛了。”

陸旻皺眉道:“怎麽,還是嘔的厲害?”說着,又斥道:“這李院判素日自誇醫術高明,如今卻連婦人害喜之苦都解不了。改日,朕一定要問責于他!”

蘇若華替他斟了一盅酒,勸道:“皇上,這婦人妊娠害喜,是世間常理,上至皇後下至民婦,無一人能逃脫。想來,上天送了一個孩子過來,便不能讓人輕易得到,總要吃些苦才好。李院判已盡力了,無需責怪于他。再說,臣妾吃了他開的安胎藥,已經舒坦了許多。”

陸旻嘆息道:“這生養一個孩子,婦人竟要遭這許多的罪,朕倒真恨自己無用,一點兒忙也幫不上。”

蘇若華微微一笑,捏了捏他的手,說道:“皇上有這句話,臣妾就已經知足了。”說着,話鋒一轉,言道:“皇上,這懷胎生産固然辛苦,但怎樣也及不上養育一個孩兒來的更加辛勞。畢竟,生育不過是懷胎十月,一朝分娩。而養育孩子,卻是長長久久。小時要擔憂孩子渴了餓了,出去玩耍是不是絆了摔了。若是病了,更是揪心揪肺的疼。好容易熬到大了,又要擔憂他的學業前程,女兒要憂慮她所嫁非人,兒子又怕娶不到良配淑女。有了孩子,便是一輩子操不完的心。”

她說這番話,本已是為着将陸旻勾到林才人的事上,然而她如今也是要做母親的人,這話卻觸了自己的情腸,不覺雙眸竟有些紅了。

陸旻看在眼中,喟嘆道:“正是,所以世上都說,養恩重于生恩。你好生養胎,不要想那些有的沒的。你是朕這輩子唯一的妻子,朕也只會有只屬于咱們兩個的孩子。”

蘇若華揉了一下眼睛,淺笑道:“臣妾失态,倒讓皇上看笑話了。臣妾只是想起來舊日的事情,心裏有些難過罷了。”

陸旻不經意問道:“嗯?什麽事?”

蘇若華說道:“臣妾想起,皇上的生母早早離世,就傷感不已。倘或她老人家還在,如今也該能含饴弄孫了。”

陸旻放了筷子,望着她,雙眸如一口幽深的潭水,看不出喜怒。

他淡淡說道:“為何突然提起此事?”

蘇若華沒有看他,垂眸望着桌上的菜色出神,輕輕說道:“她是臣妾入宮之後服侍的第一位主子,也是在這宮裏待臣妾最好的人。這麽多年了,臣妾沒有一日忘了她老人家。如今臣妾也将做母親,不免又想起她來。”說到此處,她望向陸旻,眸光如水,頗有幾分哀楚道:“七郎如今已貴為天子,她是七郎的生母,卻依舊以才人的身份葬在妃陵之中。而七郎卻不得不将趙氏尊為太後,向她一盡孝道。臣妾出身更加低微,即便如今坐在賢妃的位子上,又怎知将來不是替人做嫁?”

這話,就如一根針,紮在了陸旻的心口。

他将手朝桌上重重一拍,揚聲斥道:“胡說!朕絕不會讓這樣的事,重新再發生在你身上!朕所有子女的母親,唯有你一人!你不要再胡思亂想這些沒影兒的事兒了,朕聽得煩!”

這麽些年了,這件事日日夜夜都糾纏在陸旻的心頭,從未有一日停歇。

陸旻恨極了這所皇宮,它奪走了他的母親,奪走了他并不能算愉快的童年,他只能寄人籬下,與蘇若華相依為命。

之後,他又不得不違心奉趙氏為母,更在登基之後,尊她為太後。

這一切的榮光,本都該屬于他的生母林氏才是!

幾乎無人知曉,皇帝有難眠的症候,即便是蘇若華也并不知情。

每個無眠的夜晚,陸旻都在問着,母親,兒子已經是這世上最尊貴的男人了,再也沒有人敢瞧不起兒子,你有沒有看見?

沒了母親的見證,孩子的光輝成就也添上了一抹名為遺憾的暗淡。

這情形,直持續到了蘇若華回宮,并成了他的女人。

每當和蘇若華激烈纏綿之後,他總能安穩的入眠,她填補了他心中多年以來的缺口。

他以為,這件事對他的折磨就此減淡退去,但蘇若華今日又把它翻了出來。

疤痕,再一次被撕開了。

蘇若華漠然道:“皇上的話,卻能安撫臣妾的心。只是,臣妾更為林才人不平。”

陸旻說道:“那你要如何?”

蘇若華一字一句道:“她是皇上的生母,本當有該屬于她的一切。”

陸旻面色沉沉,言道:“你的意思,要朕追封母親為聖母皇太後?”一言未休,他自語道:“此事,朕不是沒有想過。然而,到底顧忌着趙氏。”

趙氏為太後,算是皇權與趙氏宗族合作的象征。

林氏的事,這三年來雙方都默契的沒有提起。

倘或陸旻忽要将林氏追封為聖母皇太後,并遷至帝陵,與先帝合葬,那麽在趙氏眼中便會以為皇帝要與趙氏宗族決裂,朝廷局勢怕要生出動蕩。

蘇若華說道:“臣妾知道皇上為難,但于朝廷律例,如此方是正理。皇上登基已然三載,難道時至今日,時機還不成熟麽?皇上,臣妾無有胃口,先進寝殿歇息了。”說完,她竟起身,道了個萬福,挪歩往內殿去了,獨留陸旻一人,坐在桌邊出神。

這是他生母的事情,由他親手偵知查辦,比她來告發更好。不然,陸旻一定會愧疚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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