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送新婚夫婦出了宮, 陳女官回到東閣,看見太皇太後立在魚池之畔喂魚,走了過去。

“他們走了?”

姜氏往水裏投了一匙餌料, 問道。

陳女官點頭應是, 看着水中那些養了足有十幾年的肥頭肥腦的紅鯉搖擺着游來逐食, 笑道:“秦王好似已喂過食了。這魚和人一樣,吃太多, 怕要撐着。”

姜氏便将魚食罐遞給了她, 口中道:“這麽大的人了, 還跟個孩子似的,不忘他的魚。我那麽多的兒孫裏, 數他小時候最會折騰, 折騰了這些魚, 累我至今還要日日喂食。”

她的語氣聽起來似在抱怨,實則滿滿都是偏愛。

姜氏自己一生無所出, 李氏的子孫後裔裏, 并無和她有直接血緣關系的後代,但她卻也和普通人家中的長者一樣,私心有偏, 偏向了秦王這個幼孫。

據陳女官想,姜氏之所以喜歡秦王,因他從小不但生得招人疼,性情也真, 投了姜氏的緣。

老女官便笑道:“殿下不是剛成家嗎?往後有王妃作伴,太皇太後您再不用牽挂了。”

姜氏笑了笑, 道:“你看秦王妃如何?”

老女官因她今日引姜氏開懷大笑一事,對她印象頗好, 思索了下,道:“膽大,但性情不錯。”

姜氏點頭:“這小丫頭膽大,我其實早有數。”

老女官略微驚訝:“太皇太後怎就早知道了?”

姜氏道:“千秋節的那夜,我留意到這小丫頭藏在人堆裏窺我,也不知她是何目的。今日再見,果然膽子很大。”

秦王曾親口承認喜愛王妃,愛屋及烏,老女官下意識地往好處想:“觀王妃今日對太皇太後您的尊崇之情,不似作假,見她舉止,也頗多嬌憨。或許在河西時聽多了民間對太皇太後您的稱頌,身處千秋節那夜的情境,一時忘情所致?”

姜氏道:“菩猷之的孫女第一回 來我這裏時,處處藏拙,不像你所言之天生嬌憨毫無心機之人。你想,她幼年帶罪發邊,在河西那種地方長大,回京才沒兩日便處處應對得體,怎麽可能是個簡單之人?藏巧于拙,以屈為伸,我以為這才是她的內裏。”

老女官一怔。

姜氏繼續道:“不過,我并非認為女子有心機便是壞事,端看心機用在何處,是否正道。”

她停頓了一下,面容現出一縷寂寥之色。

“我老了,總有一天會死……”

“太皇太後!”陳女官目露戚色,立刻出聲阻止。

姜氏笑了笑:“人人都有一死。民間拿我比作西王母,難道我會真的以為自己便是西王母?有何避諱,不能言死?等我死了,後頭的事我看不到,更管不了。故我倒盼望秦王王妃是個能自己站得住腳的人,自己先站住,往後若再能助他逢兇化吉,二人平安白頭,我也就放心了。”

陳女官伴侍姜氏多年,深知她在半生無上權力和萬丈榮耀背後所藏的種種的不可言說,眼角不禁泛紅,卻用輕松的語調道:“太皇太後所言極是。王妃既能藏巧于拙,以屈為伸,與秦王又琴瑟和鳴,二人豈非正是天造地設的一雙?太皇太後放心便是。”

一片葉子飄入水面,惹得附近的幾只胖頭錦鯉游來追啄,水面漾出了一圈圈的細細波紋。

姜氏道:“但願吧,此非孽緣,而是良緣。”

她望着水下的魚戲葉片,出神了片刻,忽道:“我要去安國寺上香許願,你盡快替我安排。”

……

浴房裏的這只碩大浴桶是新的,熱水浸泡過後,泛出淡淡的香樟木的清香。菩珠舒舒服服地泡在其中,在那兩個跟着黃姆來的名叫紅兒和青兒的婢女的服侍下沐浴,還特意往浴湯裏添了她之前央菊阿姆用杏花幫她做的香料,出浴後,整個人從頭發到皮膚,全都散發着她所喜歡的花香的味道。

她把長發梳得平順而柔滑,纏在指間仿佛握着一匹閃亮的黑色綢緞,涼涼滑滑。她幾乎有些舍不得将它绾成發髻。最後她從奁盒裏挑了一支造型簡單但非常別致的蛇銜雨滴頭金釵,命婢女用它将自己的長發绾起。

之所以戴金釵而非玉釵,是考慮在晚間燭光的映照下,綢緞般的烏發和金光閃爍的金釵相互映照,愈能顯出自己靡顏膩理的美貌。

梳好了頭,她穿一件月白色的羅襦,系一條暈間錦的石榴裙,纖纖玉足套上雪白羅襪,再穿一雙和羅裙相配的雲頭鞋,打扮完畢後,在鏡前又照了照。

薄露初勻,娉婷顧影,自己亦甚是滿意。

紅兒照她吩咐,已經提來食盒等在門外。

菩珠待出,又停下腳步,從妝奁最下方的一只屜裏取出本的薄薄的小冊,打開,再次核對上頭所列的日子,在心裏算了算自己月事的時間,确定沒問題,這才出了寝堂,接過紅兒手裏提着的小食盒,從寝堂的一扇後角門走了出去,穿過一道長長的走廊,最後停在廊後的一扇門前。

這裏就是李玄度的靜室。從蓬萊宮回來後,他一下午都這裏頭,沒出來半步。

那個名叫駱保的監人立在門外,見她來,走了過來躬身行禮。

菩珠停步:“殿下在裏頭?”

“是。”

菩珠便繞過駱保往那扇門去。駱保小聲道:“殿下睡了……”話出聲,見王妃恍若未聞,也不敢阻攔,扭頭看着她行至門前叩門。

菩珠等了片刻,沒等到回應,便試探着輕輕推開,走了進去。

天已經完全黑了,靜室裏沒有亮燈,黑漆漆的。

她在門後站了片刻,等眼睛适應了屋內的昏暗,朝裏走去,繞過一道帳幔,瞧見了對面雲床上的一道卧影,便将食盒放下,小心避開障礙,最後輕手輕腳地停在燈樹之前。

她摸索着燃燈,明燭照耀,屋內光線立刻亮了起來。

南北兩面窗戶大開着,一陣夜風從南窗湧入,燭火搖曳不定。她看向雲床,卻意外地看到他分明睜着眼,也不起來,只冷眼看着自己。

顯然他并未睡着,方才只是任她在他跟前摸索而已。

菩珠待去關窗,忽聽身後那人道:“不必關窗。你來何事?”

菩珠轉頭,看見李玄度從雲床上懶洋洋地坐了起來,低頭整理他披在身上衣襟敞開的寬大道袍,斂正領襟後,擡眸看向自己。

菩珠便想起了那日風雨黃昏,他在道觀的靜室內飲酒,豔紅的葡萄酒液沿他喉結蜿蜒流下胸膛的一幕。

她登時不敢和他對望,裝作打量周圍,挪開視線。

這間靜室的格局和布置與道觀他所居的地方差不多,一張雲床,一只座墩,幾幅青幔,一張長案,一只香爐,另靠牆一排經籍書箱,如此而已,入目簡素。

打量完四周,她也定下了心神,再次看向李玄度,微笑道:“晚膳不見你來,道你在辟谷?我怕你饑餓,恰也無事,便送了吃食來。今日有奶汁炖乳鴿,我嘗過,味道不錯,所以特意替你留了一份,還溫着的,你吃吧。”

她從食盒裏取出食盅,作勢要遞給他,聽他道:“不必了,我不餓。”

這樣的拒絕是必然的。她也沒指望他會吃,本來便是過來找他的一個借口而已。

她也不勉強,放下東西走到雲床前道:“有件事我不敢隐瞞,早上我向葉霄問過前夜你遇刺一事,得知你将事情壓了下去,未叫人追索。我很是感激……”

李玄度露出不耐煩的表情。菩珠察言觀色忙在他出聲之前搶着道:“你聽我說,我提這個,除了感激你的寬大,更是想向你道歉,為你受的這無妄之災。崔铉與我同是罪官之後,在河西認識,所謂同病相憐,這才結下友情。全是我從前的錯,語焉不詳,令崔铉生出誤會,想必出于義氣,這才鑄下大錯。我很感激殿下你的寬容,請殿下受我一拜。”

李玄度看着她朝自己行禮,沒什麽表情,道了聲“回吧”,說完卷衣再次卧下,背對着她。

菩珠自然不走,望着他的背影道:“殿下,我來找你,另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和你商議,不能叫外人知道。我怕我差遣不動你的人,勞煩你先屏退。”

李玄度緩緩轉頭,目光投向了她,和她對望,片刻後,皺了皺眉,略振聲朝外道:“退去!”

菩珠聽到外頭那個駱保應是,步聲遠去。

她自己也走過去,将開着的窗戶一一關閉。扭頭見他皺眉看着自己,顯然對她的舉動很是不悅,腹诽他怎的老喜歡單衣着身還開窗睡覺,也不怕老了得膝酸骨痛症,口中道:“等說完事,我再替殿下開窗。”

李玄度不置可否,看着她閉緊窗戶回來,跪坐在了自己的座墩上,兩人中間隔着一只香爐,她開口道:“殿下你可曾想過,陛下為何賜婚你我?”

李玄度望一眼她肅穆的神色,略略挑眉,算是回應。

菩珠深深呼吸了一口氣,道:“不敢隐瞞殿下,三個月前,在我得到賜婚聖旨後的次日,入宮謝恩,皇帝見我于紫宸宮月桂殿,我方知道皇帝的意圖。”

“皇帝對你諸多防範,知曉你暗中圖謀大事,苦于沒有證據不好下手,命我以王妃身份對你行日夜監察之事。随我來的那個黃姆,便是沈臯所派。”

她說完,緊緊地盯着對面那道坐在雲床上的身影,等着他神色大變驚駭不已地和自己談條件。

一縷不知何處鑽入的夜風掠動燭火,将他身後投在牆上的暗影帶得不停晃動。

他竟然沒有半點她等待中的反應,臉上神色漠然,沉默了片刻,淡淡道:“既如此,你又為何告知于我?”

菩珠心中詫異,因為他的這種不是期待中的反應,更覺失望無比。

但很快,她便穩住了心神。

李玄度應也是個多疑之人,和皇帝不相上下,既圖謀大事,必然各種防範,不會輕易相信皇帝。賜婚說不定早就令他生出疑慮,此刻聽了自己的話,便如印證,這才沒有該有的那些反應。

菩珠頓時恢複了信心,答道:“這便是我想要和你談的事。實不相瞞,皇帝為了控制我,許我以重利,還将我阿姆軟禁。他以為如此,我便能聽命,殊不知這叫我倍增反感。我不欲做皇帝操控的棋子,故将實情告知殿下。往後殿下可放心,我不但不會洩露殿下私密,到了殿下舉事的關鍵時刻,借用我的身份,反而能助力殿下良多。”

她說完,再次望着對面之人。

李玄度沒說話,目光停在她的臉上,端詳着她,神色顯得有點古怪。

這是兩人認識以來,他第一次這麽長時間地将目光投在她的臉上。

菩珠被他看得心中漸漸發毛。

太詭異了。

今晚上,他的每一步反應,全都脫離了她的計劃。

她原本的計劃裏,在她告知他這個秘密之後,兩人順利談妥條件,然後……順理成章地完成昨夜沒有完成的敦倫之禮。

她來前查閱的那本冊子,是她在等待婚期的那段時日裏,以重金從南市一位有名的千金科郎中那裏購來的,冊子秘授婦人得男之法,除了教導婦人如何保養身體蓄養陰精之外,更是指導,在月事後多少日的某某日某某日行房,極易受孕,若再掐好冊上所列的辰點,一舉得男,絕非夢想。

這冊子流傳甚廣,據說十分靈驗。即便因為婦人沒掐好辰點生不了兒子,十有八九,也能得女。

她算過日子,今天就是本月她能夠得男的最後一日,過了今天,本月剩下的日子,即便她和李玄度同房也是徒勞無功,所以機會須得把握。

她沒有想到,李玄度竟是這種反應,就盯着自己看,一句話也不說。

他到底在想什麽?

她壓下心中升出的不安,略略清嗓道:“你何意?難道你還不信皇帝對你的猜忌?非我故意恐吓,皇帝對你,分明是欲除之而後快。我可對天發誓,倘若我的話有半句作假,便叫我……”

“你的條件呢?”他忽然開口,打斷了她的話。

菩珠一松。

總算回到該有的樣子了。

“我冒着如此的風險舍了皇帝許我的重利來助你,自然要求回報。我要你立下重誓,日後等你登基為帝,立我為後,立我生的兒子為太子,缺一不可!”

“我就如此一個條件。以我如今是你王妃的身份,這樣的條件,應該不算過分吧?”

李玄度還是那樣看着她,看了片刻,臉上忽然露出微笑,道:“原來你這麽快就認命做不成太子妃,是認定我日後會篡位,能有機會讓你做皇後?”

在他的面前,菩珠無需遮掩。

早在河西之時,為了防止他破壞自己和李承煜的事,她就已經将所求全部袒露給他了,現在,事已至此,又有什麽可遮掩的?

她斟酌着道:“殿下,你我本也沒有感情,我知道殿下你甚至對我頗多厭惡,我若跟你說我鐘情于你你也不會相信,對不對?所以我便和你直說了。我覺着這樣,對你我最好,往後互助互利,事成之後,您為皇帝,執掌天下,我所有的不過就是後宮那麽一片地方,應也不算過分要求。”

李玄度道:“你的所求,确實不過分,但是恐怕我要讓你失望了……”

他凝視着香爐後那張在袅袅升空的香煙裏顯得幾分朦胧的嬌美面龐。

“可惜,我這輩子大約沒法助你實現心願了。”

“我并無篡位之心。”

他慢吞吞地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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