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秋風吹動枝杈間幹枯的黃葉,紛飛的枯葉随風而舞,落在幹淨的青石板地。襄陽長公主今日回府,威平侯府四處嘈雜忙活,婢女小厮走來走去,匆匆忙忙。

一個綠衣婢女衣着整淨,快步穿過九曲回廊,捧着暖手銅爐小跑到大門外。

寬敞整潔的侯府前立兩頭威嚴石獅,上書蒼勁燙金的威平侯府四字,銅金輔首肅立,怒目銜環,莊嚴肅穆,侍衛林立,頗具氣勢。

婢女額上跑出薄汗,她呼出口氣,恭敬朝前邊的鐘華甄福禮,出聲道:“世子,南夫人差奴婢前來送東西,說天冷,您出來有些時間,怕您身子着涼。”

鐘華甄回頭看婢女一眼,她擡手接過暖手銅爐,慢慢抱在懷中,道:“南夫人有心了。”

她身姿如玉,一張俏臉如畫中人,氣質有加,讓婢女臉紅了紅。南夫人是個早年喪夫喪子的老嬷嬷,因其會醫術,歲數大,一直伺候鐘華甄,故府中敬稱南夫人。

伺候的小厮平福一直在往遠處望,沒見人影,小聲開口道:“長公主回得倉促,今下午才來驿使傳信,您身子差,不如先回去休息?”

鐘華甄身披遮擋涼意的深灰披風,她微微搖搖頭,沒說話,心裏想着事。

戰神将軍鐘之鹄,生前戰功赫赫,平定邊疆,賜侯爵位,十五年前戰死沙場,屍骨無存,他膝下只有一子,繼承鐘家世子之位。

自威平侯逝世後,長公主每年六月去東頃山禮佛祈福,十月初七歸,年年如此。

她今年歸期比以往早了一個月,府內上下沒人預料到,現在都在忙活。

鐘華甄有所猜想——有人沒聽自己吩咐,把消息傳到了長公主耳中。

她是皇帝指定的太子伴讀,在太子身邊待了将近十年,幾乎每天都和他在一起。但近年來身段愈顯婀娜,快要藏不住,為避日後出岔子,她自作主張,和太子鬧了矛盾,回侯府後沒多久又對外稱犯舊疾,閉緊府門不再出門。

迎風而舞的旗幟便露出個頭,金線繡襄字,引人注目。寬大的車輿兩旁墜輕輕晃動的深藍流蘇,車門镂雕如意方孔,嵌銅以構色,裏面坐一美婦人,随行侍衛腰佩雁翎刀,面容肅穆。

鐘華甄嘆聲氣,下了臺階。

正圓辋毂停下,駿馬蹄聲落地,青衣婢女輕掀開馬車的帷幔,露出裏邊人的面容。

襄陽長公主名孫邬,是皇帝義妹,已逝戰神威平侯的發妻,年近四十,風韻猶存。

馬車下的腳凳內角飾雙魚蓮纏枝紋,低奢貴氣,一個綠衣嬷嬷攙她下馬車,長公主素簪挽發,清冷的面龐稍有疲倦。

府內的小厮婢女跪地,高聲恭迎長公主回府。馬車儀仗肅穆,天色已晚,日頭西落。

鐘華甄過去輕扶長公主的手,旁邊嬷嬷行禮稱句世子,退至一旁。

她窄袖繡玉帶紋,身披遮擋涼意的深灰披風,開口道:“母親長途跋涉,當是勞累,甄兒讓人備了膳食。”

長公主反握她纖細手腕,徑直開口道:“我有事要問你。”

細腕傳來的溫度冰涼,鐘華甄手一頓,點頭應聲。

她從小就吃各種補身子的東西,雖比不過男子,但要比尋常女子要高一些,臉還沒完全長開,倒也像個颀長清隽的少年。

鐘華甄讓跪地的下人起來,扶長公主跨過門檻進前庭,她沒見半分緊張,語氣溫溫,又說起幾天後的重陽宮筵。

長公主随口應下,沒放心上。

威平侯生前住所名念康,在侯府西北處,長公主一直住在樓中。閣旁有湖水繞假山,秋日蕭瑟,幾片黃葉落入水中,激起一陣蕩漾遠去的水波。

廳前立柱漆紅,一扇紫檀木嵌玉長屏風遮住視線,花梨木圍子羅漢床浮雕纏枝蓮。

婢女在旁添茶,釉色瓷杯中茶香四溢,沁人心脾,騰騰而上的熱氣氤氲。

長公主坐于正廳上,擺手讓屋內所有伺候的侍婢都退了下去。

鐘華甄先開口問:“母親要問什麽?”

長公主擡頭道:“我聽聞一個半月前的早上,李煦從你院落裏走出去。”

鐘華甄頓了頓,東宮太子名李煦,年有十七。

長公主與先皇後早年不合,太子為先皇後所出,長公主厭惡至極。

她随口回:“您是要問這個?這算挺久前的事。我同刑部尚書府的魏函青鬧了一場,讓侍衛打斷他的手,太子讓我賠禮,我不去,我們鬧翻了一陣,他自己偷跑過來和好。”

長公主向來不會在這些小事上管鐘華甄,但鐘華甄的女兒身是秘密,她皺眉問:“他在你屋子裏做了什麽?”

鐘華甄沒有慌張,她卷長睫毛微顫,好像在回想那件事,突然笑了一聲,“那天晚上很熱,他在地上趴了一晚,我醒來時吓了一跳,幸好他醉得迷糊,什麽都沒看見。”

她平時就很會說話,但笑意不像作假,長公主打量她幾下後,才點頭道:“如此便好,你不要讓他發現。”

“我曉得,”鐘華甄道,“明天或許不能伴母親左右,他明早要我去京郊狩獵,拒不了。”

長公主蹙眉說:“貪玩耍鬧,不成大器。”

鐘華甄細指纖白,她端起杯茶,低頭抿茶潤嗓子,心想錯了,他還真是個成器的。

日後一座城池中的所有性命,都是他一句話的事。

她正打算開口岔開話題,一股幹嘔之意倏到喉間,鐘華甄捂唇連咳好幾聲,遮住自己的失态。

“剛剛在外面等我時受寒了?”長公主看到她臉龐上淡淡的病氣,心到底是軟了下來,“你不足月便出生,身子本來就不好,以後多注意些。”

鐘華甄近些年容貌愈發招眼,坊間有過京城第一美人該讓位給她的傳言,因她是侯府世子,身份尊貴,這才沒人敢大放厥詞。

長公主不擔心鐘華甄,她聰明伶俐,從沒讓人失望過。

鐘華甄胃裏隐隐泛着惡心,她起身拱手,細腰間藥囊輕輕搖動,歉疚道:“是甄兒的錯,母親舟車勞頓,我不便打擾,這幾月的賬本管事晚上送過來,待您查閱。”

……

夜色漸暗,侯府中亭臺樓閣高低錯落,青磚黑瓦,門廊長直。

鐘華甄一出念康閣便回自己院子,她住的地方雖僻靜,但院外守衛最為森嚴,侍衛肅立。

寬敞的院中只配了幾個婢女小厮,都住得遠遠,鐘華甄一個月前還送走個打碎皇帝禦賜青瓷的婢女。

成塊的青石板地打掃幹淨,小厮抱着一堆錦盒,裏邊全是補身子的珍稀藥材。

南夫人穿深藏青衫,罩棕褂衣。

她身形略顯臃腫,雙手相握焦急站在院門前等候,眼角皺紋好幾條,見到鐘華甄後就松口氣,忙下來攙她,又被鐘華甄擡手擋過。

鐘華甄筆直站在原地,開口道:“南夫人,母親從東頃山求了一些藥,你去藥房收着。”

南夫人明白她的意思,收住情緒,只問:“世子身子可有不好?”

“有些着涼,先照前幾天的方子熬份藥。”

那方子是止吐的,她幾天前的反應很大,大到還沒診脈便猜到不祥。

鐘華甄頓了一下,又回頭對長公主派來送她的婢女說:“同母親說聲我身子無恙,只是近日轉涼未曾注意。”

兩個婢女福禮應是,退了下去。

鐘華甄擡手攏了攏披風,徑直走回去,南夫人跟上她,院內的下人朝她行禮。她的臉俏頰白,公認的貌勝女子,翩然如玉。

前兩年鐘華甄和李煦也差點鬧翻過,也是因為這張臉。他看上的人受了驚,離他最近,結果人卻撲進她懷裏,李煦臉色當即不好起來,她被狠狠推一下,撞到假山石,青了手臂。

若她知道自己事情會到這一步,那時就不該為了日後的平靜日子笑着咬牙原諒他。

——未來十多年的動蕩中,沒人能抽身,京城也不是安全的,但如果有他庇佑,這就變得很簡單。

李煦臉皮厚,根本沒把那晚上放眼裏,那只是個意外,他一向認為她的東西就是他的。

鐘華甄無話可說,也沒打算把事情告訴長公主,說得再多也沒用。

現在的麻煩是另一件。

她有了身孕,是太子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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