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随城地勢險峻, 設有翁城,易守難攻,即便攻破第一道城門,也不一定能拿下随城, 甚至可能是魚游釜中,成為甕中之鼈。
攻城前幾夜,昭王吩咐養精蓄銳, 禁酒戒玩樂, 開了羊肉宴提前恭賀凱旋。
李煦給自己立了賭徒人設,對人稱不賭心癢癢,哪也沒去, 在休息的營帳裏編草螞蚱。
他兩個月前接到密報, 查到大司馬運進京的兵器是從昭王軍營裏運的, 昭王私下在做販賣軍火的勾當, 錯不了。
而軍營裏的戰馬,也十分奇怪,有些馬匹初到,尚未适應,表現出的習性不像中原的馬。
宋之康是大司馬的人,同時也是李唯知的人,他在京城私宅為大司馬轉運弓弩,又替李唯知監視京城, 想要送出京城布防圖, 目的為何, 他大抵也猜得到。
京城不亂,其他王侯絕不會傻到做主動出兵的第一人,但掌握京城的布防,卻也必不可少。
青州隸屬鐘家,鐘華甄是他的人,不足為慮;雍州的昭王善納謀士,為他鞠躬盡瘁的人不在少數;交州有慶王,海戰經驗豐富,是個膽大心細的大老粗;益州則有鎮仁侯,是個老奸巨猾的。
一群老硬骨頭,誰也看不上誰。
突厥敵襲,來勢洶洶,李唯知出征,他調查一番,挑了個化名稱自己來自傷亡慘重的壽丘,順水推舟到了王柄營下。
邊疆遠離京城,昭王為皇帝遠親,祖輩有功,封地雍州,又在因緣之下救過先帝一命,因此稱傷十幾年不進京,擁兵自重,不容小觑,目前也不是貿然行動的好時機。
李煦來這裏已經快一個月,該查的東西都已經摸個清楚,突厥尚虎視眈眈,孰輕孰重他還分得清。
營帳內燭火微明,李煦盤腿坐在床上,雙手靈巧,小心翼翼。他腿邊放着一個粗糙的木匣,裝了不少枯草螞蚱。
有個人不喜歡熱鬧,提前回來,見他又在做這種小東西,不免笑了笑說:“阿日,你要是在春夏之日編這種,草多茂盛,随便你怎麽玩,這大冬天的,草又脆又老,就你有閑心,咱們營裏馬都沒吃了,你還偷偷去抽兩根,真那麽喜歡那姑娘?”
李煦手不小心用力,手上東西斷了一半,他皺着眉頭,又拿根新的,随口問道:“什麽姑娘?”
那個人叫汪溢,性子不太合群,今年快三十,臉上有疤。他拿着竹筒喝水,問:“你弄這玩意不就是要給別人的嗎?難道不是心上人?”
李煦擡起雙眸看他,眼神奇怪,“你送心上人就送這玩意?”
他目光是真的奇怪,沒有作假,被問到的汪溢想起這位以前是富家公子,頓覺自己一陣窮酸。
“那你做這東西幹什麽?好玩?”汪溢喝完水後把竹筒放在一旁,他邊脫鞋邊對李煦說,“別人不知道,我可知道你這原料哪來的,軍馬的口糧,你可悠着點。”
“我賭贏了看軍馬的都尉,他抽來一把送給我,給馬塞牙縫都不夠,我又不是偷的,”李煦專心控制力度,頭也沒擡,“這東西是給我弟弟的,他在老家,一直都沒怎麽出門,或許都沒見過這種小玩意。”
他參軍這麽久,鐘華甄不知道想他想成什麽樣。
待會晚上起夜一次,讓人把東西送去東頃山。
那個人知道李煦家裏人全沒了,聽他比平常略微要低沉的語氣,以為李煦口中那個弟弟早就去了,也沒好再談下去,說了一句節哀。
李煦猜到他的想法,嘆口氣道:“明日又是兇多吉少的一戰,也不知道什麽時候結束。”
“昭王小孫子今天過來了,昭王要他從底層做起,是入我們營,大概是你立了好幾次功,”他啧啧了兩聲,“不過人是大家公子哥,有自己的侍衛,都是命。”
“昭王孫子?”
“就那個出名的纨绔,昭王一家實在管教不住了,讓他來歷練,身邊侍衛武功高成那樣,你說能練什麽?只不過是安撫軍心,日後給個高位,你信不信昭王會安排他在攻完城後出任高職?”汪溢蓋被睡覺,唏噓一句,野心再大也比不過現實,“像我們這樣的,就算再怎麽厲害也難爬上去,立的功勞都被搶,最後只能得了小小賞錢。”
李煦動作一頓,他擡起頭道:“往上升還不簡單,多殺幾個突厥人,到時昭王自然會注意。你要是做不到,我倒有個另外的法子,就當還你替我隐瞞這東西的恩情,王校尉對我有再生之恩,我不想離開血虎營,你如果真有心思,敢不敢試試?我可以幫你。”
汪溢驚得坐起來,道:“當真?”
鐘阿日腦子靈活,在沙場上随機應變的本領強,他領着血虎營的弟兄立了不少功,自己又大方,不争不搶的,受點小恩小惠都把別人記在心中,弄得別人都不好意思。
李煦道:“你必須要保密,還得先想清楚。那辦法是冒險的,得看昭王孫子脾性,如果成了,以你的實力,說不定能直接登上校尉的位置。要是再幸運一點,或許還能成為昭王親衛。”
他急忙問:“是什麽?!”
“算了,我不想害你冒險,”李煦搖搖頭,“這事萬一出問題不好收拾,不過你只要你脫得幹淨,那就沒人會懷疑你。”
汪溢是有野心的,可他也不傻,還不至于被李煦畫的大餅沖昏頭腦,他心中猶豫,還沒回李煦,又有人外面勾肩搭背回來,兩人的談話就此止住。
李煦繼續被人調侃做草螞蚱的事,他餘光撇了一眼面露遲疑的汪溢,知道這人膽子不小。
汪溢不一定是個成大事的,但可以利用。
……
突厥兵強馬壯,攻随城不是小事,但突厥內部似乎出了事,對比以前攻勢顯然要雜亂無章得多。
昭王底下謀士衆多,看清時機,抓緊時間進攻。
他們要壓縮時間的空隙,底下人只能拼命沖。昭王孫子不是普通人,分在血虎營,也不用親自上馬。
但他是個好事者,被幾個新兵吹了幾天馬屁,人都飄飄然起來。
他身邊圍了一堆的侍衛,打仗的時候在後方坐得好好的,後期見到快勝了,又來了興致,要上戰場殺幾個人,滅滅突厥人威風。
李煦站在一座隐蔽的山丘上,這裏離随城不遠。
他手握把又重又沉的突厥弩箭,後面跟着幾個東宮的侍衛。李煦等的時間長了,擡了擡手看手中的東西。
以突厥那邊的做工,做不出這麽精致的東西,大概是從別人手上買的。
昭王膽子倒是大,也不怕突厥真的把雍州攻破。
“張相這些天身體不好,在催殿下回京,”侍衛抱拳道,“三皇子說……三皇子說擔不起您吩咐的重擔,也想請您早日回去。”
李煦看着抄安全小路前往随城的昭王孫子,突然問:“突厥派了多少人從這條小道突襲進城?”
侍衛回他:“約摸一千。”
李煦倒是驚訝,“這條路雖是小路,但昭王派來守住盯防的人不少,他們不調查調查就随便派一千人過來?随便就聽了我讓人散布的謠言,他們內部鬧得那麽亂?”
一千人不少,但昭王布防嚴密,設有陷阱,要是真到了城門下,以卵擊石,他還以為最多只會有兩百人前來。虧他還以為他們來的人不多,敵不過昭王的人,還專門配了弩箭。
“突厥将軍和二王子被大王子設計抓進了大牢,大王子不通攻防之術,現在在大薊朝的突厥士兵相當于群龍無首。”
“蠢貨永遠是蠢貨,”李煦把箭丢給侍衛,“本宮給鐘世子的東西送出去了?”
“昨晚就已經送出去。”
李煦點了頭,他腰上佩劍,道:“本宮還有件事要處理,處理完後就回京。”
……
汪溢最初對鐘阿日這個人不怎麽信任,但鐘阿日在戰場上救過他一命,也确實厲害。他們兩個沒有任何利益沖突,鐘阿日就算要害他,也沒有理由。
那幾個會說話的新兵,是他以王校尉為借口推過去的,他們在昭王孫子面前說了幾句好話,昭王孫子便從血虎營把他調了出來。
鐘阿日猜測突厥不會坐以待斃,定會派人從各條道偷襲。昭王願意讓孫子來歷練,給他安排的侍衛自然不是等閑之輩。
只要他能救下這位金貴的小公子,昭王不會少了他的好處。
汪溢在血虎營待了三年,立的功勞都在王柄名下,他不敢得罪王柄,不代表他沒有野心。
可他沒想到突厥來的人會那麽多,汪溢被人砍了兩刀肩膀,眼前發黑時,有人拉了他一把,救他一命,等他再次醒來的時候,突厥的人早已經離開,昭王孫子也命喪黃泉。
李煦坐在一旁的石頭上繼續編草螞蚱,一匹馬在他旁邊。
“鐘阿日!怎麽回事!我與你無冤無仇,何故要害我?!”他失血過多,連聲音都是啞的。
“我說了這是個冒險的法子,”李煦見他醒了,停手對他說話,“汪溢,這可是一個好機會,你要是拖傷把李小公子屍首送回去,昭王對你的賞賜肯定不薄。”
“是你通知的突厥人?你到底是誰!”汪溢忍疼問。
“他們可不是我通知的,我沒昭王那麽喪心病狂。”李煦把草螞蚱放在地上,起身走向他。
汪溢覺得他身上的氣勢完全像換了一個人。
李煦蹲在他面前說:“方才醒了五個人,我都殺了,不會有人知道這位小公子為什麽會來這種地方,更不會有人知道是你專門挑着人到他面前說讒言,你的傷可撐不了多久,要是不早點回去,那就誰都救不了你。”
他咬牙道:“你到底要做什麽?”
“鐘阿日會死在攻城一戰中,你也不必擔心會有誰告發你,”李煦拿出一個藥瓶,倒出一顆藥給他,又站起身,“你也不是傻子,該說什麽自己都明白,這是保命的藥丸,最好讓昭王的軍醫給你檢查後再吃,要不然被發現什麽,我可管不了。”
汪溢拿劍撐着地問:“你到底是誰?要做什麽?!”
“你要是能活着,以後自然就知道。”
李煦只是想試試自己的利用能不能成,不是真的想管汪溢,随口說了兩句模棱兩可的話,轉身離開。等看見自己的剛編的草螞蚱不見蹤影,而馬嘴裏嚼着東西時,他臉色倏地一黑。
汪溢只覺周邊一冷,他咳了兩聲,撐着病體去背昭王孫子。
……
鐘華甄這邊接到李煦送過來的東西時,已經過了一個月。她有些驚訝,長公主竟然允許讓下人把東西送她手上。
清晨的風夾雜着雪,她坐在床上看眼前這個糙盒子,把裏面一只幹草螞蚱拿出來,擡頭問旁邊的南夫人:“太子殿下送來的?他這是跑哪去了?”
“來送東西的侍衛什麽都沒說,不過太子殿下應該沒事,長公主說您近日心思太悶,特地讓人送這小玩意來解悶。”
南夫人給她身後墊枕頭,鐘華甄輕撐住腰,微微起身。她肚子裏的孩子已經有六月份大,因為這孩子,她已經好幾天沒睡個安穩覺。
鐘華甄身份特殊,不便外出,平日還要避着府裏的下人,只能待在院子裏。
窗外下起了飄雪,一片白茫茫,冬天寒人,屋子裏卻時刻都是暖和的。
鐘華甄手白,和手中東西對比之下很是明顯。
她看着手裏明顯是新手折出來的炸毛草螞蚱,忍不住想他稱病離京,肯定是有事要做,哪來的閑心去學做這種東西?
鐘華甄輕嘆口氣:“他要是再早些送過來,這東西我可能就看不到了。”
南夫人知道長公主是看鐘華甄心情不好才破例讓人送過來,她笑了笑說:“雖說太子殿下脾氣是不怎麽好,但他手藝不錯,世子要是覺得開心,我擺幾個出來。”
鐘華甄慢慢把幹草螞蚱放回去,又看了其他的,她的長發垂在胸前,搖搖頭無奈道:“不用,收着吧。他那性子,指不定是新學了一門手藝,想炫耀給我看,他就想聽我誇他。”
許久沒見李煦,也不知道他現在怎麽樣了。
長公主的聲音突然傳來:“你倒是了解他。”
鐘華甄視線看向門口,垂下的帷幔被掀開,長公主披着大氅走進,她肩上帶有幾片雪花,是剛從主院走過來。
“母親怎麽過來了。”鐘華甄訝然。
長公主瞥了一眼她手上的小玩意,坐在羅漢床上,道:“東頃山供奉你父親,男孩去的寺廟和女孩去的尼姑庵我都找好了。”
鐘華甄頓了頓,她的手微微攥了一下手中的草螞蚱,說:“如果是一出生就送過去,會不會太小了,容易出事?”
“我會派有經驗的老嬷嬷看着。”長公主抿口熱茶,沒再多說別的。
鐘華甄好不容易因為李煦而升起來的那點喜悅消失殆盡,她回長公主一句:“我知道的,全憑母親安排。”
長公主不喜李煦,連帶對她腹中孩子都不太喜歡。多餘的争執是沒用的,這孩子出世後到底是怎麽樣,誰也不能保證。
她咳了幾聲,臉色有些蒼白,南夫人連忙去扶她,問:“世子身體怎麽了?”
長公主皺眉問:“怎麽了?”
“無事,”鐘華甄又咳了好幾聲,“大抵受了一點風寒,是我身子差。”
“讓三娘看了嗎?”
“看過了,她讓我好好休息,”鐘華甄被南夫人扶着慢慢躺下,“最近幾天總在下雪,挂的風又大,一不小心就着涼了。”
她肚子微微疼,只能深呼幾口氣緩解疼意。鐘華甄這些日子都是和南夫人待在一起,幾乎沒怎麽見沒外面的人。
萬大夫說她身子等不到十個月,孩子八月大就得喝催産藥,要是再大些,極易牽累她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