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五十五支
沈奪先帶孟阮離開醫院。
女孩坐在車裏一動不動,也不言語, 就那麽呆呆地看着前方。
沈奪騰出手摸摸她的腦袋亦或是握着她的手, 反複告訴她“叔叔不會有事”。
她始終沒反應。
直到行駛到岔路口時,孟阮忽然說:“左轉。我想回家拿些東西再去公寓。”
沈奪依她。
反向折騰一圈, 孟阮從孟宅抱出來她買的砂鍋。
回到車上,她又說:“我還得去菜市場買食材。”
沈奪掃了眼她的腳, “你回公寓。想買什麽告訴我,我來買, 很快。”
孟阮想想, 同意。
沈奪拎着食材回到公寓時, 已經是日落時分。
安靜過頭的屋子裏,女孩抱膝坐在沙發上, 昏黃的餘晖灑在她單薄的身上卻看不出絲毫的暖調,反倒是映襯出無限的寂寞與惆悵。
沈奪将東西放進廚房, 緩步向女孩走去。
“軟軟。”
他握住她的手, 冰涼。
孟阮稍稍擡頭, 小鹿眼水紅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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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像是個做錯事的無助的孩子, 啞聲問:“爸爸會不會讓我氣壞了?”
“叔叔沒事了。”沈奪将人緊緊抱進懷裏,給予她最大的溫暖, “我給阿姨打過電話,阿姨說叔叔現在狀态平穩。”
孟阮一把抓住男人手臂,無聲哭了出來。
***
将近九點,傅岚來了。
孟阮縮在沙發裏不敢看傅女士,想問問爸爸的情況只好給沈奪使眼色。
“叔叔怎麽樣?”沈奪問。
傅岚看着女兒, 心口泛疼,回答:“沒有大礙,已經睡了。”
孟阮聞言,緊扣的手松快了些。
沈奪又說:“廚房有新熬的紅豆粥……”
傅岚擺擺手,“你不用忙。坐下,我有話和你們說。”
客廳內。
傅岚坐在單人沙發上,對面是緊挨着沈奪的孟阮。
“軟軟,媽今天的語氣重了些。”傅岚說,“只是當時你爸的情況,我得……”
“我明白,是我說話不分場合。”
傅岚點頭,嘆息道:“明白就好。不管是爸爸還是媽媽,永遠都不會真的責怪你。這次你和沈奪的事,你爸做得是過了些。但這不是沒有原因的。”
沈奪拍拍孟阮的手,她緊繃的神經又松快些,等着後面的話。
“第一,自然是沈奪媽媽的事。”傅岚說,“俗話說,不知者不罪。這事沈奪也是自責,你爸不該再把責任推給他。可這件事踩了你爸的雷區,你爸很難想得通。而第二件事,就是你李叔叔的不幸離世。這件事……還是你爸爸的雷區。”
三十年前,孟偉平風華正茂。
那時他是政法大學的明日之星,懷着崇高的理想随時準備為法律事業貢獻全部力量。
大三時,孟偉平因為成績優異到了當時頗有名氣的律所實習。
這家律所的律師新秀是上一任政法大學的明日之星——徐茹。
孟偉平和徐茹二人師姐師弟友誼匪淺,時不時一起讨論案件,憧憬将來能為蒙冤受屈的人伸張正義,還他們一個公道。
徐茹的男朋友有個妹妹,和徐茹情似姐妹。
某天,這位妹妹來找徐茹吃飯,意外撞上了正在影印文件的孟偉平,兩人一見鐘情……
這位妹妹便是傅岚,而徐茹就是傅贏川的母親,也就是孟阮的舅媽。
“你舅媽,其實算是我和你爸的紅娘。”傅岚回憶道,嘴角漾開絲絲笑意,“你舅媽的專業水平遠在你爸之上。而且不僅是專業強,她還心細如塵,可以從當事人的角度剖析他們想要的,給予他們真正的幫助。”
徐茹接官司從不在乎對方是貧困還是富有,是低賤還是高貴,只要有冤想伸,她都會傾盡所有讨回公道。
由此,她有了個贊譽——人民的好律師。
而徐茹本人性格獨立幽默,大度聰慧,在生下一對龍鳳胎之後,她和丈夫傅岩的感情更是甜蜜如初,家庭幸福。
如果沒有發生那個案子,一切都是那麽美滿。
“那個女人三十出頭,沒什麽學歷,和丈夫從鄉下到B市務工。”傅岚說,“她嫁給自己的老公後,因為沒能生下兒子,一直遭受丈夫和婆婆的毒打。這個女人痛苦不堪,可又因為丈夫向她灌輸你生不出來兒子就該受着這些,遲遲沒用法律的武器保護自己。”
後來,直到這個女人發現自己的婆婆想把女兒送給農村老家的人收養,她終于忍無可忍,找到徐茹。
徐茹立刻着手打這個官司。
由于證據确鑿,官司并沒有拖得太久,女人的丈夫和婆婆都受到了法律制裁。事後,徐茹還幫助這個女人在律所裏找了份清潔工的工作,讓她可以養活自己和女兒。
本以為事情就這麽圓滿結束,可這卻是悲劇的開始。
母親節那天,傅岩帶着一雙兒女來接徐茹下班,一家四口羨煞旁人。
這個女人也看到了。
長期壓抑在她心裏的扭曲的憤恨、不甘、仇恨一點即燃,她受不了徐茹有兒有女這麽幸福,使詐綁走了徐茹的女兒——傅安雪。
回憶至極,傅岚泣不成聲。
“那個瘋女人讓你舅媽一個人來領回孩子,你舅媽和你舅舅盤算好,按照警方的要求來到指定地點。”傅岚捂住眼睛,雙唇顫抖,“只要确定雪兒的安全,警方就會立刻營救。可你舅媽到了的時候……到了的時候……”
傅安雪已經被虐待致死。
徐茹當時抱着女兒的涼透的屍體,哭都哭不出來。
她認為是自己連累了女兒,為家人招來災禍,沒過多久患上嚴重的抑郁症,一個月後割腕自殺。
傅岩悲痛之下大病一場。
而之前僥幸逃脫一劫的傅贏川因為當時躲在紙箱子裏,患上幽閉恐懼症,長達半年沒有開口說話。
至于孟偉平。
他成了家裏的頂梁柱,絕對不能倒。
可實際上這件事對孟偉平的打擊絲毫不比傅岩的小,這不僅僅是因為徐茹是他的師姐、他的戰友,更重要的是,那時候的孟阮才僅僅六個月大。
“你爸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覺,每晚都做噩夢!”傅岚閉上眼,眼淚不斷,“他不是夢見嫂子和雪兒沒了,就是夢見躺在血泊裏的那個人是你,或者是我們母女……”
傅岚那時要照顧哥哥和侄子,家裏還有出生不久的女兒,根本意識不到這件事對孟偉平造成的影響到底深刻到什麽地步……到現在,傅岚都後悔那時候沒能多開解開解孟偉平。
“這件事壓在你爸心裏二十多年,已經成了他的心魔。”傅岚說,“動辄就是膽戰心驚。”
正所謂: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
沈奪連累孟阮住院的事就是井繩。
傅岚事後一直疏導孟偉平,告訴他兩件事根本不能同日而語。
孟偉平明白卻難放下心結,有意先将沈奪和孟阮的事冷卻一段時間再看看,可誰料想李朝輝的死又嚴重刺激了孟偉平敏感的神經。
“軟軟,你爸不是不知道學法律好,他這輩子的理想就是當一位好律師。可是……”傅岚捂住心口,搖搖頭,“你知道嗎?你爸就是為了你的安全才選擇從政的。”
***
深夜。
孟阮躺在沈奪懷裏,睡不着。
原來她不僅有哥哥,還有姐姐……而她崇拜的舅媽根本也不是病死的,她是因為替當事人伸張正義卻……
“軟軟。”沈奪輕聲道,“別想。”
想得太多就只會跌進漩渦裏出不來。
孟阮哽咽道:“我太不懂事了。我爸一定很傷心。”
沈奪拍着她的背,微微嘆息,回答時心中也滿是無奈和傷感——
“這件事,誰都沒有錯。”
***
轉天。
孟阮帶着煲好的湯來到醫院。
車子停在停車場,她遲疑着不敢下車。
“萬一我爸氣還沒消怎麽辦?”孟阮擔心道,“他回來看見我又加重了病情,那就……”
沈奪想了想,便說:“我交給護工。”
兩人進入醫院。
這家醫院不是普通公立醫院,進去之前要出示很多證明,而且還得是孟阮親自擔保,領着沈奪進去才可以。
“我就坐在這兒等着。”孟阮說。
沈奪點頭。
他轉身剛要走,孟阮又抓住他,“我爸要是有什麽,你立刻告訴我。”
“好。”
沈奪來到住院部。
駐足在病房門口,他拜托一位護士進去給護工捎句話,就說出來一下,但別讓病人知道外面有人。
不多時,護工出來。
連同護工一起的還有一位西裝革履的男士,男士手臂上別着“孝”牌。
護工颔首道:“您慢走。”
男人回道:“留步。”
沈奪基本猜到這位男士的身份,但未來得及細想,又聽:“這位先生,孟部長請你進去。”
沈奪一愣。
病房裏。
除了加濕器發出規律的聲響,只剩下輸液管點滴的噠噠聲。護工暫且在外等候,沈奪和孟偉平第二次單獨面對面。
“坐吧。”孟偉平說。
沈奪将湯放在桌上,落座。
“軟軟的媽媽昨天和我談了很久。”孟偉平道,“我知道我這樣做對你、對軟軟都很殘忍,可是……”
沈奪插話:“叔叔,抱歉打斷您。能讓我先說幾句嗎?”
孟偉平同意。
沈奪簡明自己昨晚和孟阮一同聽傅岚說了徐茹和傅安雪的悲慘遭遇,孟阮徹夜難眠,十分後悔昨天的頂撞。
“這麽說,”孟偉平呼口氣,“你現在理解我的苦心了?”
沈奪點頭,“我理解,但不贊同。”
昨晚他也想了很多。
之前為了程漪的事情,他自覺虧欠;現在因為孟偉平的強烈反對、郭博聞的再三陷害,孟阮自覺虧欠。
虧欠來虧欠去,到底誰欠了誰?
“其實我和軟軟之間,根本不存在虧欠一說。”沈奪說,“因為我們對對方的在乎遠遠超過了對自己的在乎,我們是一體的。”
孟偉平聽完這話若有所思,可還是說:“你想這樣就說服我?我不會讓我女兒有一點危險。你的過去随時有可能會波及她。”
沈奪問:“軟軟的危險具體是指什麽?”
孟偉平一時竟也答不出。
沈奪再問:“怎麽樣又才叫沒有危險?如果沒有危險也沒了快樂,軟軟會幸福嗎?”
孟偉平皺眉,冷聲道:“那你就很懂?”
沈奪搖頭。
他垂眸掩蓋住眼中的傷感和遺憾,坦言:“如果我能懂,當初就不會不上大學。我應該拿着已有的成績上個普通大學,這樣最起碼我不會和軟軟相差那麽遠的距離。”
可過去就是過去,誰都改變不了過去。
沈奪有時候想起過去的種種,會為自己感到惋惜,更會為沈彬感到惋惜。昨晚知道了徐茹的事情,更為徐茹惋惜。
但也僅僅只能是惋惜。
“困于過去是找不到出路的。”沈奪擡眸道,“敢于放手未來才能真的解脫。”
真的解脫……
孟偉平心口猛地鈍痛,受到強烈震蕩!
這時,沈奪的手機響起。
看到來電顯他按下揚聲器,裏面的聲音播放出來——
“這麽久還不回來,是我爸身體又不好了嗎?”
“沒有,叔叔恢複得不錯。”
“啊……那就好,那就好。他沒發現你吧?你要不在門口多等等,一會兒問問護工看我爸覺得這湯味道怎麽樣?要是不好喝,我今晚再煲新的。”
“好。”
沈奪收好手機,微笑道:“軟軟煲的。她不太會弄這些,買了一個全自動砂鍋。”
孟偉平扭頭看着保溫桶,想起女兒昨天的質問,眸光微閃。
“叔叔,您是位好爸爸。”沈奪說,“在父母之愛面前,情愛很渺小。但我還是願意用餘生珍愛軟軟,希望您給我一個機會。”
沈奪深鞠一躬,離開病房。
随後,護工返回病房,孟偉平讓護工為他盛了碗湯。
剛剛是李朝輝的兒子特意來看望。
早前,孟偉平和李朝輝通電話偶然提起過孟阮戀愛的事情,李朝輝見過沈奪,比孟偉平知道得還早些。
李朝輝當時想勸慰孟偉平別總糾結過去,卻因為臨時有工作要處理擱淺了。
之後,李朝輝和兒子念叨了幾句。
——“我爸常說他不羨慕孟叔您現在的成就和地位,就羨慕您有個貼心的女兒。當年徐茹女士的事情誰也不想,我爸也為此一年不敢接官司。可再怎麽害怕擔心,日子總得繼續,不能為着過去的悲劇造成現在的悲劇。我爸還說要是他也有個像孟妹妹一樣的女兒,他就提早退休,幫女兒帶帶外孫。”
……
“孟部長,這湯的味道怎麽樣?”護工問。
孟偉平心頭酸澀,低低地“嗯”了聲。
***
李朝輝下葬當日。
墓園外,不少曾經受到李朝輝幫助過的人聞訊趕來,他們沒進去墓園打擾,只是在門口向這位好律師道別。
孟偉平也執意出院送老朋友最後一程。
他內心悲恸不已,數度無法前行,靠着孟阮和傅岚根本支撐不住他的重力。
“老孟啊,朝輝不會怪罪的。你別再出什麽事,那就……”
孟偉平搖頭,頓了頓看向女兒,“他不是也跟來了?叫他過來。”
孟阮沒太明白。
傅岚卻十分驚訝,咂摸過來後這意思,心頭不禁又松了口大氣,忙道:“傻丫頭!你爸叫沈奪過來!”
作者:徐茹和傅安雪對傅贏川造成的傷害是最大滴。
傅老哥的故事還請小夥伴看看預收文《許願曲》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