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短歌聲裏明月缺

一朝天子一朝臣。然而在孝莊太皇太後的暗中扶持,索尼、蘇克薩哈、遏必隆、鳌拜四位輔政大臣的盡心輔佐下,政權得以平穩過渡,倒比順治初即位時期平穩許多。轉眼之間,三年過去了。

雖然此時紫禁城之外可能是民怨沸騰,哀鴻遍野,但是中華大地上的平民百姓一向慣于忍耐,不到最後關頭,絕不主動挑事,所有反對清朝的勢力在南明政權的呼籲下蟄伏起來,對于紫禁城內的少男少女來說,他們只看得到紅牆圍起來的靜谧的天空和禦花園中姹紫嫣紅的春光。

禦花園矮山之上有一座小亭子,亭子裏一男一女兩個人正在安靜的注視着石桌之上的棋局,那男孩不過十一二歲模樣,身上的袍服上繡着龍紋,手中拈着一顆白色棋子,眉頭微微皺起,頗有幾分穩重老成。那女子卻是一位十七八歲的妙齡少女,正在如花怒放一般的年紀,卻正是周妍。她手中也拈着一顆黑色棋子,另一只手無意識的敲擊着石桌,隐隐有不耐的神色。

旁邊跟在男孩後面的小太監見狀不免沖着周妍使了個眼色,周妍卻不理不睬,他于是更加苦惱,偏偏說不出話來,靈機一動,取過茶壺給男孩倒了一杯茶來:“主子,您先喝茶,潤潤喉嚨!”

男孩向周妍那邊望了望:“小海子,還不快給嫣然倒茶!”又溫言向着周妍說:“我知道你不愛喝六安茶,這是大紅袍。”

周妍心中卻有些難過。經過幾年的修習,她的秘術更進一層。她知道她眼波流轉之時,璀璨奪目如寶石,令人不可逼視,她知道她的笑容如春花,必叫年輕人心動神搖。然而,在眼前的這個人面前,她必須刻意收斂目光,連笑也不敢笑。因為眼前的這個看似溫和刻板的皇子,是康熙皇帝的哥哥福全,也因為她凝神望氣之時,看得見他頭頂隐隐的蛟形,也看得見那些含苞待放的桃枝。

大約在三年前的一天,兩人初次相識。那時順治皇帝還在位,福全只是個因為董鄂妃之死撞到槍口上受了些順治閑氣的皇子,在禦花園裏只知道抽抽搭搭哭鼻子。他的脆弱讓周妍在那霎那想起了王和塵,所以她走了過去,遞給他一塊絲帕擦眼淚。

而事實上,福全還是比王和塵要果斷的多,也沖動的多。因為福全次日還她絲帕的時候,當着姚姑姑的面說了一番霸氣十足的話:“你多大年紀了?可曾婚配?待我長大之後,我要娶你!”

那個時候的姚姑姑在一旁忍不住偷笑,她笑着向福全解釋道:“殿下有所不知。我們這些包衣奴才,被送進宮來就是為了服侍殿下的。怎能擅自婚配?”

現在回憶起來,感情的種子大抵是從那時候開始萌發的吧,一個孩子在最脆弱無助的時候得到了一絲友善,在此後的歲月中,他并沒有更心儀的對象出現,所以就一直留戀那最初的溫暖……

然而對于一個并不缺男人愛的女子來說,情緣并非多多益善。特別是在周妍打算攻略福全的弟弟玄烨的時候,這樣的攔路虎着實讓人惱怒,卻又無可奈何。

“奴婢從此以後不能和殿下一起品茶下棋了。”周妍并沒有去接福全遞過的茶杯,而是向後退了一步,躬身行禮。

福全握住茶杯的手顫抖了一下:“為什麽?”

“因為王爺始終是王爺,而奴婢只是奴婢。”周妍回答。

小海子聞言怒極反笑:“周姑娘,你什麽時候把主子當做主子過?主子一直大度,不跟你計較,那是寵愛你,你怎能……”

周妍卻道:“是,主子厚愛,奴婢愧不敢當。主子有命,奴婢原該舍命奉陪,只是棋藝低微,不通茶道,奴婢……”

小海子更加惱怒:“周姑娘,做人可要講講良心。主子對你有求必應,哪怕是兩年前,你求主子讓你去乾清宮,那麽難為主子的事情,他還是幫你做成了。此後你做錯了事,被太皇太後趕出乾清宮,又是主子為你設法,才沒被發配到浣衣局。你那個時候不說你愧不敢當,倒是現在……”

周妍看了福全一眼。因為她知道他喜歡她,所以有恃無恐。她用眼睛望着福全,彷佛在問:你既然不阻止他,也就是說,他的話就是你想說的話了?你……

“住口!小海子!”福全卻突然在這時候開口說道,“你棋藝高妙,常有出其不意之舉,你我對弈這麽多時日,勝敗尚在五五之數。若說你棋藝低微,卻叫我的面子往哪兒擱?”

周妍道:“我自然知道,平日裏你是讓着我的。”

小海子聞言,在旁忍不住插嘴道:“既然如此,想必主子故意讓着你的原因,你總不會故意裝作不知道嗎?”然而他這次的插嘴,卻真正惹惱了福全。一向對下人甚為優容的福全狠狠的退了小海子一把:“退出去。”聲音低低的,竟是前所未有的威嚴。

小海子躬身退出之後,亭子裏的氣氛一下子沉寂起來。

“我知道你為什麽這麽想和我劃清界限。”福全說道,“因為皇上明年就要大婚了。他的皇後已經擇定,就是索尼的孫女。”

“王爺多慮了。這和奴婢又有什麽關系?”周妍面上波瀾不驚。

福全卻似陷入了追憶之中:“四年之前,父皇健在,曾問我平生志向。當時,我毫不猶豫的回答,願為賢王。當時,父皇很是感動,将我摟在懷裏,對我說漢人有一句俗語,喚作兄弟齊心,其利斷金。讓我好好輔佐未來的皇帝。我一直為自己的選擇感到驕傲和慶幸,玄烨身上的擔子不輕,我看了都替他捏把汗。然而如今,我卻忍不住要後悔,是不是若我肯多一份擔當,你的選擇可能會不一樣?”

“王爺說笑了,奴婢又有什麽選擇的餘地?”周妍道。

“其實,從兩年前你求我送你到乾清宮,我心中便知道你的志向。只是一直盼着你碰了壁之後,能……所以半年前,你因為一件小事惡了太皇太後,被逐出乾清宮,我面上為你嘆息,心中實則欣喜。”福全繼續說道,皇家少年多半早熟,他雖一直被人評價為過于內向,然而在周妍面前,卻是滔滔不絕,頗有條理。

“我被逐出乾清宮之事,直到如今,還糊裏糊塗。”周妍突然說道,“你知我雖然有些傲氣,但是一貫在皇上、太皇太後和蘇麻喇姑嬷嬷前做出功課,斷然不至出此纰漏。莫非是……”

福全深深望了周妍一眼:“嫣然,你難道覺得我會做出這種事來?”他想到這裏不禁有些難過,此時亭子裏只有他們兩人,連小海子都知趣的避開,他身為金枝玉葉之身,向一個卑微的包衣宮女吐露情意,卻被她毫不留情的懷疑。

“皇上大婚之前,宮中會精選出八名年齡稍長、品貌端正的宮女供皇帝臨禦。這八名宮女都有名分,從此成為宮中有身分的女子,每月拿俸祿,不再像其他的一般宮女從事勞役。是以許多宮女翹首企盼,希望一步登天。可是,你卻不該如此想。”福全說到這裏,只覺得有些氣悶,“你應該清楚,若真的做了這導引之人,只怕這輩子都要以司帳女官的身份終老。你……你分明有更好的歸宿,為何……為何……”

周妍凝神望着福全頭頂的緋色雲霧流轉,心中對他只有抱歉。若是她年少之時,聽到有男子如此吐露情意,必然心花怒放,或者會對那人由感激生出情意,也未可知。然而此時她修習術法已久,心中自然而然有了幾分視男子如草芥的想法來,竟是鐵石心腸,不為所動。

她虛活了這麽多年,自然知道該如何拒絕福全才能幹脆利落,于是面上反而裝出一副為情所困的樣子來:“我……何嘗不知……然而這是我唯一的機會,唯一接近他的機會了……”

福全其實一直在等着她問,更好的歸宿是什麽,他也做好了在他能力範圍內各種可能的許諾。然而,聽到周妍的話,他先是一愣,繼而一股悲苦憤慨之情沖天而起。他實在料想不到,周妍居然會說出這種話來!她口中的“他”,福全自然知道那個人是誰!

福全終于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袖子一拂,嘩啦啦掃落一片棋子。“好,但願你莫要後悔!”他頓了頓足,頭也不回,大踏步離去。小海子遠遠看見,雖然不明白他們究竟說了些什麽,卻也料到周妍未說出什麽好話來,狠狠愣了周妍一眼,罵了一聲“不識擡舉的東西!”一溜小跑的跟着福全離開了。

留下周妍一個人收拾桌上桌下的玉石棋子,一臉坦然自若,彷佛沒有什麽大不了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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