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離學校每年四月舉辦的藝術節還有不到幾天的時間,十三整天興奮得像個小朋友一樣。她天生是屬于舞臺的。

又逢春天與夏天交接月的陰晴不定,溫度總是忽高忽低,曲泊淺底子弱,從小多病,這次不幸感冒了,上學的日子變得渾渾噩噩。

她又覺得若請假回家去挂點滴,上課就沒有人陪十三玩了,她知道十三很怕沒有觀衆,所以一直忍着感冒,準備熬到藝術節後的清明小長假再去挂點滴。

然而十三看曲泊淺生病了居然沒有一點反抗力,就抓住機會變本加厲地欺負她。

幾番惡作劇下來,曲泊淺都沒力氣回應十三的欺負,她就用冷水潑到曲泊淺的臉上以示威望。

“喂!我生病了,你可以少打我一點嗎!”曲泊淺沒好氣地瞪着十三。

“我這不是打,是潑!”十三盛氣淩人地說到。

曲泊淺不禁想起十三以前拿着初中拍的照片和她炫耀,她當時看着初中還有嬰兒肥的小十三笑道:“劉嘉琪,你初中怎麽那麽胖啊!”

十三也是這樣厚臉皮地解釋道:“你懂不懂啊!這不是胖,是貴!”

曲泊淺忍住笑意說道:“喂,十三,明天藝術節我不去看你們跳舞了。”

“啊?為什麽啊?”

“托你的福,感冒好像晉級為發燒了,我決定明天去打點滴。”

“好吧。”十三失落道。

“喂,你什麽時候在蔡穎面前說我點好話,讓她對我改觀啊!”曲泊淺又想起十三答應她,只要她聽她唠叨最近追求她的帥哥的事,就幫她和蕩姐說好話。

十三裝作沒聽見曲泊淺的話,盯着黑板的眼神開始渙散,一副靈魂出竅的樣子。曲泊淺也一下失神地看着十三發呆,忽然見她拿出振動的手機,在無比吵鬧的數學課上公然接了個電話。

曲泊淺被十三有意無視氣急了,正準備和她吵嘴時,十三和電話那頭的人搶先吵起來:

“不給我買那件衣服去跳舞就算了!哼!”電話邊說着,十三的眼淚就毫無預兆地流了下來。

"額……"曲泊淺錯愕地看着十三板着臉流着淚,等她發現了她的注視,曲泊淺急忙說:“你神經病啊,怎麽突然哭起來了!”

十三撲哧一笑,抹去臉上的眼淚,說道:“我才沒有哭。你敢說我神經病?你下課完了!”

曲泊淺沒有接話,抿着嘴深深看了十三一眼,下了課就朝食堂跑去。

十三拿着一個空瓶子樂呵呵地追過來作勢要打曲泊淺,在曲泊淺停在小賣部前買東西時,十三揮起瓶子朝她屁股就是一下,而曲泊淺邊摸屁股邊轉身,把手中的阿薩姆奶茶遞給十三說:“給你,喝奶茶心情會變好。”

十三愣了一下,才接過奶茶說:“你才心情不好呢!”

“嗯。”曲泊淺淡淡回到。

第二天藝術節,十三真的就沒看見傻逼曲泊淺來學校,但她更新了qq心情說:“中午記得好好吃飯才有精神,下臺時記得向觀衆席鞠躬,不管結果怎麽樣,我們二班永遠是最棒的。”

四月末的微風拂過嫩綠的草地,純金的色彩落在了樹梢,無憂無慮的少年們聚集在學校的禮堂,叽叽喳喳地等待着藝術節的開場。

眉清目秀的主持人報到高一二班上場,臺下的人群裏突然出現了一個短發少女,她撥開前面的同學,走到了舞臺底下,拿出手機半跪在地面上,成為離舞臺最近的一個人。

随着節奏感強烈的歌曲響起,十三,左沁,蔡穎甩着金黃色的長裙開始領舞,一分鐘的鬥牛舞結束,她們雙手一揮,長裙飛揚,上演起華麗的爵士。

相比老師偏愛的,穩贏第一的唱□□,學生觀衆們更喜歡酷酷的爵士舞,耳目一新的視覺沖擊使人們不禁連連贊嘆,随後響起掌聲,場面一度沸騰,臺下的曲泊淺看着臺上的她們,她天空的三個底色,感動得幾乎熱淚盈眶。

“喂,曲泊淺,我們舞跳得好吧!”藝術節結束後,十三大搖大擺地向曲泊淺走來。

“嗯,跳得太精彩了,劉嘉琪你上輩子絕對是天宮裏的舞神,因為勾引無數神仙,所以王母娘娘貶你下凡來禍害我了!”

“你完了!”十三作勢要發作。

曲泊淺趕快逃跑,但是十三一下就逮到她,揪住她的衣領,大聲的嚷着:“曲泊淺你不是說不來看我們藝術節跳舞嗎?怎麽,你還是來了啊!”

“我又不是來看你們的!”

“你明明就是想來看我們跳舞的。”不遠處的蔡穎突然說。

曲泊淺老老實實閉嘴,在蔡穎面前她不敢裝逼。

還好十三接了蔡穎的話:“你的qq心情已經暴露了你的想法,你這個騙子,在臺下時還一個勁給我拍照!”

“你就這麽想我來看你跳舞啊!”

十三不爽道:“是唉是唉!我們跳舞就是為你一個人跳的!你要是不來看我們都要難過死!”

曲泊淺不甘示弱的說:“好吧,我下午就是專門來看你一個人跳舞的,除了你再也沒有別人可以吸引我的眼球!”

十三和曲泊淺在小樹叢裏鬧騰了很久,最終一幫人決定還是給班主任點面子,回教室上完最後一節課,只是藝術節的餘波沖散了十三僅存的矜持,她興奮地不能自已。

“曲泊淺,化妝師說我适合斜劉海唉!”十三擺弄了一下她新做的發型。

“你還是沒劉海漂亮。”曲泊淺實話實說。

“切,曲泊淺,今天我在臺上跳舞時,下面有很多人盯着我笑,我聽見他們誇我長得很好看呢。”十三自豪地回憶着。

“哦。”

“曲泊淺,你覺得我今天造型怎麽樣?”十三沒完沒了地碎碎念終于成功地逼急了曲泊淺,她朝她故意贊揚道:“是啊是啊,十三你今天簡直好看死了,我鼻血都要流出來了!啧啧……你絕美的側臉,性感的嘴唇啊!我受不了了。”

曲泊淺萬萬沒想到,十三沒被她惡心死,反而把自己的臉湊過來,對她魅惑地說:“你想親我就直接說啊,來,我讓你親。”

“……”

曲泊淺直直盯着電視機屏幕不知過了多長時間。

有一個世紀了嗎。

手心裏的溫度漸漸褪去,死寂的房間裏只剩下主持人公式般陳述的聲音。

電視上正在播放的,是叫做《都市現場》的當地新聞節目。

原先在報道為幾元錢車費而引發的傷人事故,只是一瞬間的出神,電視機的畫面便跳轉到一位中年婦女頂着紅腫的雙眼面對着鏡頭,傷心欲絕地在說:“小年把自己鎖在了房間裏,我們沖進去的時候已經晚了,她把農藥全喝了,她暈倒之前還在哭着說,‘我真的沒有告密,真的不是我說的’……”

然後,畫面又回到主持人沉痛地在說,曲泊淺卻沒有看到他的感同身受,或者是一點點的理解:“XX市四中高一(5)班一位名叫宋瑤年平的女生因為被班上大部分女生針對,要求她公開道歉,一時心裏承受不了,喝了除草劑自殺……

這種劇毒農藥,全球範圍裏,本來喝了最高劑量的人在美國,120克,而小年同學喝了200多克,雖然父母及時發現送她去醫院,可是......”

直到新聞報道變成了天氣預報,曲泊淺也沒有從那則新聞裏緩過身來,她夢游般地走上前關了電視。

無盡地嘆息。

仰面躺在床上望着白得刺眼的日光燈,曲泊淺覺得眼睛有些酸痛,今天真的不适合看電視。

有些事情努力安放在腦殼深處,不管它是不是會時不時變成夢魇出現,但也曾千方百計地想從記憶中抹去,曲泊淺擡起胳膊借着燈光看了看小臂上淺淺的傷疤,淡淡地苦笑着,恐怕自己多少年都不能忘記初中班上那些男生的名字,那些延綿不絕的噩夢中反複出現的可憎面孔。

被針對的起因說來也是小兒科,和班上被男生針對過的其她兩個女生大相徑庭。

兩個理由。

一是長得胖醜或者行為乖張。二是出面保護過當時班上的"沈佳宜"。

第一個被針對的女生家境殷實,後來出了國,第二個女生是再也沒有過上正常人的生活,她的苦海随着男生們的升入高中漸漸在不同的班蔓延開來。

曲泊淺是第三個也是最後一個被針對的,她記得當時她只是出面阻止了班上男同學們去翻"沈佳宜"的書包偷看她的日記本。

随後就是曲泊淺的反抗,男生們的變本加厲針對。

算上帶頭針對的幾個男生家裏的背景,老師是管不到這些事情的,中國的老師是真的管不到的。

至于具體怎麽針對的,也是小兒科的把戲,無非是合力在她生活的每個角落準備好了鬧劇,最後讓她變成了衆所周知的瘟疫。

曲泊淺那段時間得了嚴重的抑郁症,自閉症,她不敢去上學,幾番猛烈的排擠下來她想過自殺,但刀下去的時候還是刻到了小臂上。

鮮血順着刀口溢出來了,曲泊淺瘋狂地哆嗦着告誡自己,報仇,日後一定要讓那些針對過她的男生們嘗到她今時今日的十倍痛苦。

但是等年齡稍長了一點,她明白了倘若她的生活沾染上了這些仇恨,久久走不出過去,才是那些男生們對她人生真正的傷害。

所以她讓自己慢慢回歸初心,何況生活裏有了十三她們。

她們無形中給了她擺脫過去的力量。

宋瑤年平的事情發生在當地,還同是高一,隔天已經聽到有人在讨論說:“小年是我初中同學,我們玩得還挺好,她們一家一直過得很拮據,父母每天辛苦工作沒有過多時間和她交流,她英語都可以過四級了,連一次肯德基都沒吃過。

在這樣的家庭下,她心裏的事沒有人可以說,但她也好強,她有一次打小報告而被班上的女生記恨,所以之後的幾次小報告大家也認為是她說的,所以在大家開始排斥她時,她選擇了極端。”

“這種人這麽多嘴,死了活該。”曲泊淺看到□□空間裏有朋友就宋瑤年平的事情發表了評論。

“死了活該。”曲泊淺輕輕笑起來,曾幾何時,也有男生這麽對她說過。

恍神中,她聽見十三在說:“我覺得那個女生不應該這麽做,太傻了,她爸爸媽媽怎麽辦。”

真的太疲憊了,曲泊淺無力參與早晨的讨論。

“小年現在在地區醫院,她喉嚨被農藥腐蝕了,身體裏的器官也在衰竭,醫生下了病危通知,說她活不過一個星期了,但意識還是有的,我下午去看她。”和宋瑤年平是初中同學的男生說。

“帶我一起去。”曲泊淺突然擡頭說到。

曲泊淺去見了宋瑤年平最後一面。

她到達時,病房外已聚集了很多四面八方趕來的,宋瑤年平的初中同學,他們她們都和她一般大,都是屬于年少不知事的年紀。

所有人都哭了。

曲泊淺看見一個男生哭得比女生還慘烈,眼淚“啪啪”的不停滴落,來不及擦拭,在臉上糊成一片。

曲泊淺看着那個男生,分明有着剛毅的五官,她想,他常日裏肯定是個流血不流淚的男生吧。

雖做足了準備也難免心裏一顫,曲泊淺獨自進了病房,小年的母親坐在病床邊,眼神空洞的只剩下絕望。

年邁母親失去唯一女兒的絕望。

宋瑤年平是宋媽媽四十多歲才生下的獨生女,是她全部的希望,如今年老的她還要白發人送黑發人。

曲泊淺忍住悲傷對小年說:“我曾和你有過一樣的遭遇。小年,我為你心痛啊。”

“人心冷漠無情,即使付出生命的代價也未必能讓她們為之動容,小年,你為什麽?為什麽.......”後面的話,曲泊淺沒有說出口,她亦覺得可笑,現在問再多的為什麽都沒有用,小年必竟沒有第二次生命重新來過了。

即使這樣,曲泊淺的話還是讓宋瑤年平無法承受,她睜開一直緊閉的雙眼,看了曲泊淺一眼,然後喉嚨裏發出嘶啞的聲音,激動地扭動身體。

這時宋媽媽目光呆滞地對曲泊淺說了一聲“謝謝”。

曲泊淺心裏一下就崩潰了:“你謝我什麽?謝我在她生命最後一程來看了她嗎,謝我這個陌生人對她的關心嗎,我做得這些有什麽意義?”

走出了彌漫着藥水味的病房,曲泊淺和小年的朋友坐在了醫院露天的陽臺上,風從醫院的後山狠狠刮來,空氣裏無不充斥着死亡的氣息。

看着小年的朋友們一個個心痛不已的模樣,曲泊淺确定了小年的為人。

如果她真的是一個性格惡劣的女孩,現在又怎麽會有那麽多人為她悲傷着?

再後來,小年高中班上的全體女生也來到了醫院,手裏拿着道歉信,想進病房念給小年聽,卻被小年的初中同學們狠狠攔了下來。

曲泊淺在一旁冷眼看着女生們哭得梨花帶雨,她知道人都是自私健忘的,就算今日真的忏悔了,為了自己心安理得,不久就會埋沒不美好的記憶,忘記曾犯下的過錯。沒有誰會一直愧疚,等她們多年長大成年了,成為庸庸碌碌的大人後,不會再記得自己害了一個女孩永遠停在了十七歲。

曲泊淺用冷漠至極的語氣對那些女生們說:“別哭了,再哭也沒用,以後對別人好一點,為自己積點德。”

她相信報應這件事,人在做,天在看。

後來,一起來的男同學對曲泊淺說:“她之前和我要過安眠藥。”

“我給她弄來了安眠藥,卻沒有因此想到那一層上......”

曲泊淺安慰了他一會,然後說:“我一直想知道,當她的父母在她病床邊哭泣,當你們這些初中的好友為她打抱不平,她的心裏有沒有後悔過自殺呢?”

“宋媽媽說,她後悔了。”男生回答說。

曲泊淺倒吸一口涼氣:“現在她後悔了,拼命想要活下去了,也只能安靜的等待生命的一步步終結。”

作者有話要說:

我曾經答應過宋萍的(化名)朋友,有一天會為清明節死去的她寫出這個故事。嗯,願天堂的宋萍安好,願宋媽媽從喪女之痛緩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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