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竹筒青,釀酒情
谌巍的目光在他上翹的嘴角停頓一下,往下滑,落到這人手裏那一罐竹筒酒上。
有點眼熟,他想。
車山雪正在搖晃竹筒,酒水晃蕩得叮叮咚咚,嗜酒之人光聽聲音就能知道這是一竹筒好酒,實際上也正是如此——竹米,清泉,酒曲,就連埋下的地方,沒有一樣不是上佳。
等等,谌巍想起來了。
快八十年前,自己在一個深夜裏在天青峰上挖了一個坑,将數罐沉甸甸的竹筒用麻繩綁在一起,放進坑裏,深深掩埋。那時候竹筒外表的顏色還是青翠的,不像現在這樣枯黃,也不像現在這樣透着醇厚的酒香。所以……
這混賬是怎麽把他自己都忘記的竹筒酒給挖出來的?長了狗鼻子嗎?!
車山雪不曉得谌巍在腹诽他什麽,笑盈盈地聽着酒水搖晃的聲音。
“真是運氣好,”他說,“這幾天放觀裏那群鬼卒出去打探情況,他們懶得飄,直接穿山而過,卻在地下撞上這個。”
谌巍眼角抽了抽,看不見的車山雪繼續興高采烈地和他分享這一幸事。
“周小将軍說他們找到了六罐,但是有五罐在地裏腐朽了,裏面的酒液都漏了出去,白白便宜了雜草小蟲。只有這一罐位于中間,所以保存完好。聞聞酒香怕是有七十多年了吧,上好的陳釀,一個人喝太浪費,所以你來不來?”
谌巍沉默片刻,話到嘴邊卻說不出口。
青城掌門并不嗜酒,從過去到而今一直如此,所以這數罐竹筒酒絕不是他釀給自己的,倒是車山雪向來貪念杯中物,對天下好酒如數家珍,過去每逢開心事都會痛飲三杯。
如果現在告訴車山雪,這是他自釀的酒,恐怕兩個人都會尴尬不已吧。
過去谌巍才不會在意車山雪尴尬不尴尬,但今天是大年三十,元惠十七年的最後一天,人人面上端着笑容,形成了一種古怪的氛圍。好像誰說掃興的事,誰就是罪人。
于是谌巍猶豫了片刻,把這第一掃興的話按回肚裏,并對着車山雪說出了第二掃興的話。
“你不能喝酒。”他說。
Advertisement
“……”
“掌門大人,除夕夜啊,”車山雪不敢相信谌巍真的說出了這句話,“養病這麽久,喝一小口總沒問題吧?”
“你完全按照吩咐開始養病才四天。”谌巍道。
“……”
車山雪無言,一臉深沉的想,怪不得是宿敵呢。
這較真的性格實在是太不讨人喜歡了。
而谌巍整理好書案,從車山雪手裏拿走——或者說奪走——竹筒,塞進暗袋中。
“等會兒我青城門人要祭祖,估計你也不想去,等擺酒吃飯大約很晚了。我吩咐了劍仆提前給你做,讓他們把你和你徒弟的飯菜送到供奉觀,到時候你在那邊自己開一桌就好,吃了飯早點吃藥,除夕守夜的事喊你徒弟,我要是知道你到了戌時還沒有入睡……”
“谌巍,”車山雪面無表情地說,“哪個竹熊精附了你的身?”
谌掌門啧了一聲,只覺得自己難得操心這些,還有人不見好。
他徑直出了君子堂,對在堂外等候的長老弟子點點頭,任由劍仆給他撐傘,把車山雪留在身後,頭也不回地走了。
因為走得太幹脆,所以他沒看到君子堂裏發生了一件會惹火他的事。
聽着谌巍一群人離開的腳步,車山雪從袖中掏出又一罐竹筒酒,搖了搖,對晃蕩的水聲慶幸道:“幸虧留了一手啊。”
厲鬼們把竹筒挖出來後,其實在裏面挑揀出了兩罐能喝的竹筒酒。
邀酒前車山雪就想到沒收的可能,但他還是邀酒了,因為今天他突然想和谌巍喝酒。
可惜,月有圓缺,事有滿半,既然谌巍不答應,今晚他只能寂寞一人獨飲。
唔,該選在哪裏,去品這杯谌巍七十多年前給他釀的酒呢?
***
除夕夜。
青城山上下燈火通明。
風搖祠,谌掌門站在隊伍最前面,領着人給歷代先師上香。在他後面,因為劉家一事,難得到的這麽整齊的青城上下烏泱泱一片跪下,和谌巍一起拜天地祖師。
祠堂裏,剛被人清洗過的數百石碑在燭光下煥發着碎金般的暖光。谌巍從蒲團上站起,目視這無數先祖姓名,再次鞠躬一拜。
青城長老和弟子們同樣一拜。
不求興盛,不求安康,只求青城劍門的道統能繼續傳承。
前世最後所見的人族殘敗之景飛快地從谌巍眼前閃爍,他眨了眨眼,抛開那些複雜思緒,再次一拜。
若青城道統能繼續傳承,想來人族同樣無憂。
谌巍在心裏說完這些,睜開眼站起,挺直腰背。
祈禱先祖不過是心裏安慰,真要救人族于水火,需看實際之行。
不過今天,稍稍散懶一點也無事。
“開宴吧。”谌巍吩咐道。
聽到他這句話,祠堂前過于肅穆的氣氛才為之一緩,不知愁苦的年輕弟子們三五成群地往外走,都想要第一個看到年宴是什麽好菜。
原本站在最前的谌巍反而落在後面,不過他也不急,停下來等待另一個比他更慢的人。
小祝師闵吉。
之前闵吉也參加了重辦的冬試,雖說叫根骨拖了後腿,但極高的悟性為他平均了分數,算下來竟然真的能入青城的門牆。
但大國師似乎意屬闵吉做自己的弟子,長老們不曉得該怎麽辦好,只能上報谌巍,請他問一聲車山雪。
谌巍才懶得問呢,沒恢複記憶,車山雪恐怕想不起收徒這件事。
今日青城舉山祭祀先祖,正巧缺了一個祝師主持,谌巍就點了闵吉的名來。
闵吉是如何激動這點先不說,至少在此刻,他在谌巍面前或許動作僵硬,舉止還算很得體的。
一大一小走出風搖祠,谌巍問:“你以後要跟着車山雪還是留在青城山?”
闵吉心情激蕩,一時沒聽清,連忙問:“您是在問我嗎?”
谌巍瞥了他一眼,覺得車山雪家這小七似乎比他師兄師姐們更不靠譜,但難得的好心情讓他語氣和緩地解釋道:“如果你想留在青城山,就算是車山雪也帶不走你。”
聽到他這句話,一直忐忑不安的闵吉心跳如鼓,臉漲得通紅。
他頓時将心裏話脫口而出,喊道:“掌門!”
“嗯?”
“我我我我!”闵吉咽下一口唾沫,暫且治好了結巴,“我崇拜您很久了!我!我想和您學劍!”
這稚氣的話惹谌巍心裏一笑。
“勤奮刻苦,”谌巍道,“說不定我會收下你。”
不去看闵吉瞪大的眼睛,發現前面長老在招呼自己,谌巍加快腳步,将闵吉甩在身後。
“小七,”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的宮柔拍拍闵吉的肩膀,她彎下腰遞出手帕,同時問,“你怎麽哭啦?”
“沒、沒哭,”闵吉接過手帕擦幹眼淚,吸了吸鼻子,聲音沙啞地問,“宮師姐不是和先生李師兄一起在供奉觀嗎?怎麽來了這裏?”
“什麽呀,”宮柔嘆了一口氣,“師父一直沒回去,我和老三只能出來找人了?”
“啊?”闵吉一驚,“找到了嗎?”
“沒有,”宮柔更加喪氣,“我還是去問下谌掌門吧。”
說完,她拉着闵吉,向着人群離開的方向追過去。
然後他們被洶湧的人牆擋住了。
等兩只小的擠出來趕到開年宴的地方,谌巍已經說完了祝詞,藥青峰養的戲班子在臺上賣力表演,咿呀唱着,趁其他人的視線都放在臺上,宮柔連忙摸上去。
“沒回去?”谌巍皺眉道。
他原本因為過年而少見的好心情被破壞地蕩然無存,只能先對臨座馬長老颌首示意,接着帶着向長老們賠笑的宮柔闵吉起身離桌。
遠離了戲臺邊的喧嚣,谌巍才開口問道:“一直沒有?”
“是的,”宮柔在谌掌門面前向來很慫,低着頭回答,“之前見完了東南商會的主人,師父就讓我先回去,我保證後面師父沒有踏進供奉觀一步,您因該是最後見到他的人了。”
和宮柔一起低着頭的闵吉顫了顫,他聽到頭頂傳來一陣磨牙的響聲。
“你們兩個先回去吃飯,不用管他。”谌巍說。
“可是都這麽晚了……”
谌巍沒說話,遙遙向着半山腰的供奉觀一指,兩只小的連忙噤言,手拉手往回跑。
而谌巍在原地站了一會兒,發現自己也不曉得車山雪會去何處喝酒。
他略一思忖,想到什麽,提起輕功,踏過無瑕白雪,向着青城最高峰飛去。
天青峰。
二十多天前谌巍出關,站在山頂一劍劃過半個大衍,澎湃的劍意至今在山頂上咆哮,很多人走到半山腰就不敢往上,連值守的劍童也被放假。但今夜,本該寥無人跡的天青峰山頂,卻有一個人。
距離當初谌巍拔劍所站不過數丈遠,有一個茅頂六角亭。
這樸素的亭子原先四處漏風,是個賞景的好去處,但今夜有人給它六邊挂上竹簾,又燒了一盆炭火。
水盆架在炭火上,裏面盛了半盆水,已經扒開了木塞的竹筒酒立在中央,被熱水一激,噴香的酒味撲鼻而來。
亭外落雪窸窸,亭裏炭火噼啪。
車山雪用小杯喝了半筒酒,神智暫且保持着清明,忽而他耳朵一動,伸手掀開一道竹簾,探出頭去。
谌巍站在亭外的小道上,怒火簡直要燒沸這一山的雪。
“你也來啦,”車山雪慢悠悠地說,“谌巍,新年好啊。”
(adsbygoogle = window.adsbygoogle || []).pus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