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白微羽覺得, 她大概已經開始想念雲諾了，這一次的告別不同于曾經的任何一次，她帶着一種強烈的期待，等着雲諾的歸來。

她微微失神片刻之後, 對秦詩妤微笑着說：“說起來, 在我沒有想起過去之前，我第一次聽到雲諾這個名字, 還是從你的嘴裏。”

秦詩妤愣了愣，很快反應過來白微羽的意思。

她知道面前這個白微羽是經歷過不知道多少次輪回才最終站在這裏的, 而她在她所不知道的那些輪回裏，也必然是追随着白微羽的。

秦詩妤問道：“我是怎麽說的？”

白微羽笑道：“如果讓你現在跟我談起雲諾, 你會怎麽說？”

秦詩妤沉默了一瞬之後, 緩緩開口。

“那是一個不會殺人的人, 一個利用強大的力量來讓自己保持天真的家夥，但是強大是有限的, 而天真是致命的。”

秦詩妤撥弄着自己的手指, 淡淡地說：“我原本覺得在這個世界, 她絕對不會有善終，不過她遇到了你。”

白微羽的目光輕柔地落在秦詩雲眼前的白布上，她問：“姐姐遇到了我, 所以呢？”

秦詩妤的聲音冷淡：“所以她這一次大概會死得不太慘。”

白微羽垂下眼睛，突然忍不住笑出聲來，秦詩妤有些莫名其妙地歪了歪頭。

白微羽沒有解釋，只是咯咯笑個不停。

秦詩妤對她來說也是一個很特別的人, 她從一開始就以一個人類的身份靠近她，追随她，甚至理解了她的一部分，曾經漫長的生命裏，秦詩妤絕對是在她身邊陪伴了最長時間的一個人。

一開始是秦詩妤想辦法找到她，到後來漸漸地，她習慣了每一次回到過去後，都會派一只喪屍去主動接觸秦詩妤，而秦詩妤永遠都會在她做出第一個試探的那一瞬間就決定追随她，這樣漫長的執着的忠誠讓她對秦詩妤異常寬容，哪怕秦詩妤在她不知道的時候差點害死了雲諾，她也什麽都沒有說。

但是她對秦詩妤從來沒有她對雲諾的那種感情，這不僅僅是因為她和秦詩妤之間有着一半血緣，而是因為在秦詩妤的眼中，她從來都只是一個純粹的死神罷了。

可是雲諾不一樣，哪怕在知道了她的欺騙之後，哪怕在了解了她所有的殺戮之後，雲諾看她，依舊是在看一個“人”。

雲諾有一雙很特別的眼睛，她天生能分辨同類和異類，她可以看出最像人類的喪屍依舊不是人類，但是她看她卻始終是一個人類，在她自己都已經覺得自己就是一個異類的時候。

白微羽趴在桌子上，彎着眼睛笑問：“你覺得我會殺了姐姐？為什麽你不覺得我會放過她，甚至我會放棄毀滅人類？”

秦詩妤皺了皺眉，篤定地說：“因為那不是我看到的未來。”

白微羽還在笑，但是笑容裏帶了幾分讓人看不分明的東西，她沒有再多說什麽，只是打開了窗。

春風夾雜着花香吹進來，撩起秦詩妤垂在臉頰邊的頭發，她有點茫然地轉過頭，聽見白微羽溫柔地漫過來的聲音。

“水仙花真的太适合你了，秦詩妤。”白微羽說，“但是有一些瞬間，我又覺得你說的是對的。”

“我喜歡雲諾。”白微羽趴在窗邊，在溫暖的春風裏笑得燦爛，“喜歡得不得了，喜歡得我都不明白是什麽時候突然就這麽喜歡了，雲諾那麽好，但是我那麽糟糕。”

白微羽笑着說：“我其實舍不得她受那些煎熬。”

**

時間仿佛失去了流動的能力，不知道什麽時候就過去了多久。

雲諾用一雙手撐在地上幹嘔，她覺得自己的身體裏像是爬滿了蟲子，一絲絲一寸寸，在每一根血管裏摩擦蠕動。

宋祗在紙上記錄着數據，說道：“比我想象的要更好，你的身體和這塊隕石裏的東西的是契合的，畢竟如果按照你的說法，這塊石頭是你送給微羽的，那麽它在這個世界上的第一個人類接觸者應該是你。”

雲諾喘着氣，沒有任何力氣地癱坐在地上，她用微弱的聲音問：“過去了多久？”

“五天了。”宋祗說道，突然想到了什麽，有點抱歉地點頭，“抱歉，因為我不需要進食，所以我忘了你還算是個人類……要不我想辦法弄點營養針之類的？”

雲諾沒反駁，但她覺得這個想法不切實際，這個實驗室基本已經被毀了個幹淨，哪裏還能弄到所謂營養針的東西。

宋祗說完後也意識到這一點，無奈地低下頭在手裏的白紙上畫了兩筆，最後問了一句：“你不後悔嗎？”

雲諾像看白癡一樣地瞥了他一眼。

按照宋祗的說法，白微羽是不完整的救世主，她是那些看不見摸不着的神明選擇的，人類的一線生機，當她選擇犧牲自己，她的死亡将代表隕石失去在這個世界上繼續釋放力量的媒介，從此喪屍将會消亡。

但是白微羽的不完整恰恰在于，她僅僅得到了永生的力量，但是卻沒有得到能夠殺死自己的力量，這一部分能力不知道為什麽被分割了出去，白微羽從此成了不死不傷的存在，真正地墜入了深淵。

她在目睹了人類的滅亡之後回到過去，但是也只能再一次目睹人類的滅亡，人類和喪屍之間的戰争拖得越長，人類就會變得越來越不像人，這個世界滿目瘡痍，但是白微羽無法死亡，她像是一個失去了開關的機器，或者說，失去了許瑟的許琴。

或許連她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她一次一次的輪回，一次一次地在毀滅人類之後回到末世剛剛開始的那個瞬間，或許連她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她真正想要的其實是一個能夠拉住她的人，她想要一個人類不一定必須被毀滅的理由。

但是真正的絕望在于，即使她最終看見了美麗的東西，她卻沒有辦法殺死自己。

宋祗看了一眼時間，對雲諾說：“還撐得住嗎？撐得住的話我們繼續。”

雲諾點頭，勉強站了起來。

她無名指上的戒指像是在發燙，灼灼地叫嚣着自己的存在。

宋祗再一次啓動機器，他慢慢地說：“這塊石頭，我們把它稱為‘鑰匙’，而在城堡的那塊巨大的隕石，則是通往伊甸園的‘門’。我們這個世界，對于‘神’來說也許就是一個兒戲，那些我們無法認知到的東西往我們這個世界扔了一把鑰匙，好像抽獎一樣，誰撿到了就是誰的，但是撿到這個東西的人怎麽可能想到，這是十多年後一場災難的前奏。”

他頓了頓，慢慢說：“誰都活得像個笑話，我也是，白箬也是，你們也是，誕生在創造了這一切的，不知道是什麽的‘那東西’手裏，不知道是要用來取悅誰，或者掙到誰的一滴眼淚。”

像個笑話一樣，雲諾第一個撿到了這把“厄運”的“鑰匙”，但是她轉手送給了白微羽，最後白微羽成了那個被選定的人，“鑰匙”融入了她的身體，但卻有一部分的東西被殘留在了第一個撿到它的雲諾身上，白微羽失去了殺死自己的能力，而雲諾得到了些許殺死她的可能性。

這個可能性，本是微乎其微，幾乎等同于零的。

但是白微羽在人類滅亡之後回到了過去。

那扇“門”只認一把“鑰匙”，但某個時間節點卻同時擁有兩個白微羽，所以她們只有一個能夠活下來，那對白微羽而言大概是唯一的，能夠解脫能夠去死的時刻，但是她只是殺掉了過去的自己，把另一把“鑰匙”從對方身體裏挖出來，留在了這裏。

“鑰匙”擁有絕對的排他性，如果來到這裏的不是雲諾，而是任何一個別的什麽人，這都将只是一塊普通的石頭而已。

宋祗再一次啓動着機器，這大概是人類科學在這場災難中最後的閃光，他們要用這臺機器騙過“鑰匙”，讓它認同曾經與它有過接觸的雲諾是可以被選擇的人，雲諾有着殺死白微羽的可能性，所以她的火焰才能夠灼傷白微羽。

但是她還缺少和白微羽對等的力量。

雲諾緊緊閉着眼睛，覺得渾身的血都在焚燒，疼痛從每一根神經蔓延過來撕扯着她的大腦，她的身體在被撕扯着，但是又在被什麽修複保護着，這種不生不死的感覺幾乎讓人發狂，她在一片疼痛中突然回想起了隕石滑落天邊的那個瞬間，她仰起頭，看見了一片璀璨熒光。

那時候她只是覺得美，但是最美麗的景色藏着最深沉的殺機。

這樣的疼痛不知道持續了多久，在某一瞬間突然消失，雲諾不受自己控制地睜開眼睛，聽到了一片遠遠近近的慘叫聲，然後有人拉開門，帶着大片湧進來的光，微笑的面容隐匿在陰影中，卻依舊溫柔。

是白微羽。

雲諾在短暫的茫然之後意識到了這是什麽。

這是“鑰匙”帶來的，那個被殺死的“白微羽”的記憶。

她面前的白微羽帶着她很熟悉的溫柔的笑容，很輕地對她說：“你別怕，傷害你的人都死了。”

雲諾注視着白微羽的臉，感覺到自己的這具身體往後縮了縮。

白微羽溫柔地嘆了口氣，輕輕在她身邊坐下，柔聲道：“我知道現在讓你相信這件事情會有點荒唐，但是，我是來自未來的你，這件事情說來話長，如果你想聽的話，我就說給你聽。”

白微羽看向她，目光溫柔中帶着一絲難以察覺的悲傷：“你會想聽的對嗎？我知道的，你已經很久很久，沒有真正跟人說過話了。”

雲諾感覺到自己的身體有細微的顫抖，但是她沒有拒絕。

白微羽斷斷續續地說了很多，後來發生的一切就像之前雲穆修複的那段監控錄像裏一樣，白微羽給了過去的自己一個選擇的機會，是解脫，還是幫她解脫。

雲諾聽見自己一遍遍地說着對不起，而白微羽笑得那麽溫柔，她對她說：“原來這個時候的我還在恐懼着死亡，真的是太好了。”

雲諾的心髒一陣一陣地疼了，白微羽的手按在她的胸口，要從裏面把“鑰匙”取出來。

并沒有痛苦的感覺，白微羽的動作太溫柔了，仿佛在對待一個易碎的瓷器。

然後她感覺到自己伸出手，抱住了白微羽的肩膀，把頭埋在她的肩窩。

她哭着，對白微羽說：“我原諒你。”

白微羽似乎愣住了，動作停了下來。

她哭着說：“我知道的，從此以後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人會原諒你，那麽我來原諒你，我就是你，至少你在未來回想起這些的時候，你要明白，你是原諒了你自己的。”

雲諾看不見白微羽的表情，但是她能感受到，白微羽的身體也微微顫抖起來，好像背上了什麽難以承受的重物。

白微羽沒有說話，只是在短暫的沉默之後，雲諾感覺到自己的意識突然開始漸漸遠去。

她在一片模糊中聽見了白微羽輕而溫柔的聲音，平靜得讓人難過。

“願你能以純白的靈魂去往無罪的淨土。”

她聽着白微羽輕柔的禱告，如同虔誠的信徒，并在那一瞬間，終于看清了白微羽的臉。

白微羽沒有笑，那雙天生帶笑的眼睛裏，只剩下一片空蕩蕩的寂寥，白微羽的手中撲朔朔落下潔白的鈴蘭花。

“……白晝的太陽将會看護你，夜晚則交給升起的辰星。”

作者有話要說：來啦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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